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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民惟邦本(三)

    申时行忙道,

    “近该虏酋扯力克袭封顺义王,酋妇三娘子授封忠顺夫人,感激圣恩,遵例具表文、马匹称谢外,随该宣大总督尚书郑雒揭称,‘虏王夫妇仍送臣等各马一匹’。”

    “据此,先该万历十二年黄台吉嗣封,曾送臣等马匹,具题请旨,伏蒙圣恩,令各收受,以慰外夷之心,臣等虽已勉承,殊深愧惕。”

    “今次虏王嗣封,曾属军门谕阻,据总督郑雒称,‘虏中以先王旧例为词,仍复送进’。”

    “臣等不胜跼蹐,仰惟皇上仁恩徧覆,圣武布昭,使绝域穹庐,奉藩归款,且当万寿呼嵩之日,四夷献宝之期,诚近古稀闻,太平盛争。”

    “至于馈及臣等,则有未安,虽远夷出自诚心,因难于峻拒,而人臣自有分义,每戒于私交。”

    “用是具实上陈,应否辞受,伏乞圣明裁夺,惟复俯顺夷情,亦乞将原送马匹收入内监,或发京营骑操,以全臣等硁硁之节,尤不胜幸荷。”

    申时行说完最后一个字,照例跪下听候圣裁。

    这回万历帝却回答得很快,

    “外夷向化,乃卿等运筹賛襄,岂可拒绝?宜收受之,以慰外夷之心。”

    申时行又一次领头谢恩,

    “窃惟虏酋慕义来王,称臣奉贡,祖孙已阅三世,先后实无二心,此皆宗社神灵之所感孚,皇上盛德之所砻服,臣等有何筹策,能效賛襄?”

    “既分天厩之余,载荷恩纶之锡,感深镂刻,宁殊剪拂之荣?报矢捐糜,当竭驱驰之力,臣等不胜盛戴天恩之至。”

    万历帝扬了扬唇,这时才露出一点儿属于他自己的小小得意来。

    帝王富有四海,一向是不许得意的,这点万历帝记得很清楚。

    “朕听闻,虏酋扯力克嗣封顺义王之事颇有曲折。”

    待三位辅臣站起后,万历帝开口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许国回道,

    “先是有俺答妾之三娘子者,聪明有权略,能佐俺答主贡市,约束诸部,前总督吴兑抚之甚厚,三娘子益归心中国。”

    “俺答死后,黄台吉袭封,更名乞庆哈黄台吉,欲娶三娘子为妻,三娘子不从,率领部众西走,今总督郑雒以为,若三娘子别属,我中国封此黄台吉无用。”

    “于是遣人游说三娘子云,‘夫人能归王,不失恩宠,否则塞上一酋妇耳’,三娘子听命回归,乞庆哈黄台吉贡市惟谨。”

    “后顺义王乞庆哈黄台吉死,其子扯力克应当袭位,三娘子益年长,自己练兵万人,筑城别居。”

    “总督郑雒唯恐贡市无主,遂告诫扯力克云,‘夫人三世归顺,汝能与之匹则王,不然封别有属也’,扯力克便遣散诸妾,与三娘子合帐成婚。”

    “总督郑雒三次册封顺义王告成,恐怕边将狃于小利,横挑大衅,于是抚赏与兵威两手并用,先文谕而后攻战。”

    “如今顺义再封,边境无虞,各部进马请市者绎络而至,郑雒在边,劳绩已久,恩威节目有慨于中,实乃非抚赏无以羁縻,非兵威无以詟服也。”

    王锡爵继续道,

    “臣近亦见总督尚书郑雒题奏,虏王嗣封之后,所当传谕处置,其切要有三,其一为定马数,大同一万匹,宣府二万匹,按题约以二万与兵部定额之议。”

    “夫议贡之初,宣镇利款市之速成,抚赏无节,市马无数,大同、山西虽有定数,而部人恣意要索,叩首乞哀,当事者不得已,而丝丝与之,积尺成丈。”

    “自郑雒任总督以来,三镇幸无溢费,今宜仍如旧额,宣府市马二万匹上下,不得逾三万;大同一万四千,山西六千。”

    “诸部如约则市,否则闭关绝之,使彼不敢恣其所求,亦不至遂开衅隙,费省而款可久,数世之利也,部人以盗窃为生,然制驭在我中国。”

    “其二为限赏额,自隆庆以来,赏银辄至四万七千馀两,迄今若不限以赏额,有限之财,何以填无穷之壑?”

    “今宜以万历十四年为准,旧例原无,不得轻为加添,以恣其欲,一切赏格,务不出原议钱粮之外。”

    “其三为明军令,款久则玩,玩则积衰,而招寇务在我者,马壮、器利、修险、备粟,以实军需,能相机奋勇者,无畏首畏尾,务制狂虏跳梁之气。”

    万历帝淡声回道,

    “驭虏事宜,屡经督抚官条议,勿徇虚喝,勿轻私饵,兵不可玩,威不可亵,小过弗责,小隙必杜,著相机实行,毋事空言。”

    申时行道,

    “臣近见兵科都给事中顾九思等言,顷自扯酋嗣封,说者谓可数千年无事,臣窃惧其知燕雀之安,而不知桑土之撤也。”

    “盖自治莫先择将,择将莫先大帅,近如蓟永总兵张臣,年向衰颓,事多首鼠,保定总兵陶世臣,夤缘得志,一筹莫展。”

    “若建牙父母之邦者,虽称世将,而纵宗族亲党,暴横乡里,伏钺濒海之区者,虽无显过,而走兼金文绮,结纳权要。”

    “又维国以择将为先,将以恤军为要,将吏谓虏且议款,无所事兵,悍者养之日至于骄,而有尾大之势,弱者剥之日至于疲,而有鹄立之苦,士卒安得不逃亡?行伍安得不空虚也?”

    “夫国家承平日久,尺藉宜倍,而视原额多不及半,且东虏三卫,与东西板升徒聚耕牧者,皆我黔首,甘为虏用,彼何乐去其乡哉?实将吏为之殴耳!”

    “乞将各边大将分别调处,通行各督抚镇官约束将领,严立法制,培养士卒,一切繁苛刻剥之事,痛行蠲革。”

    王锡爵跟着道,

    “臣见兵部覆巡按御史孙愈贤条陈边政,亦是如此说来,一乃重边材,以备缓急;一乃恤边卒,以重本根;一核边军,以实营伍;一申边禁,以责实效;一储边器,以资防御;一置边将,以保孤镇。”

    “孙愈贤又呈条议清边储以祛积弊,沿边城堡置有仓廒,先因虏患文官不敢亲临,一应收支付之守操,任其搀和,甚至以谷充米,支粮之军受制本官。”

    “至于上纳粮米,又在隆冬以水湿米,一遇查盘,亏折浥烂,仓斗受累,议令通判亲自监收,非十月以前、正月以后,不许开仓。”

    万历帝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道,

    “请先生章下兵部议覆,张臣以处置大嬖只、猛可真等功,姑令策励供职,陶世臣革任听调。”

    万历帝顿了一顿,道,

    “从此以后,严禁武官,不许武官干预钱粮诸事,至于调处边将,请先生拟旨——”

    申时行忙应了一声,但听万历帝继续道,

    “调宣府总兵官董一元,为蓟州永平山海等处总兵官;原任蓟镇总兵张臣,以原官铨注左军都督府佥书;以前军都督府佥书新建伯王承勋,兼管理红盔将军;以山西副总兵麻承恩,为蓟镇东路副总兵官。”

    万历帝端坐座中,神情纹丝不动,

    “以巡捕提督李如松,为宣府总兵官。”

    殿中忽然一时静寂,三位辅臣都为皇帝这突如其来的调派感到措手不及。

    少顷,还是申时行开口提醒了一句,

    “臣记得万历十一年时,皇上有意擢拔李如松为山西总兵官,其时给事中黄道瞻等数言如松父子不当并居重镇,如今……”

    万历帝笑了一笑,这笑笑得十分标准,是一种标准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笑,

    “无妨,边镇如何用人,朕自有主张。”

    申时行一听万历帝的这句“自有主张”就有些张不开嘴,但他终究还是又提醒了一句,

    “虽是皇上用人,但言官御史未必无有申辩……”

    万历帝淡笑道,

    “从前朕用郑雒安边的时候就说过,今后但凡各处要紧事情重大的,不必以资格历俸为则,必须推其堪任用的,先生难道忘了吗?”

    申时行想起万历十一年九月时,吏部曾推升郑雒为协理京营戎政,当时郑雒已在边九年,无论是按资历还是论功绩,都应当予以提升。

    不想却应是被万历帝以“人尽其才”的理由给否了。

    万历帝继续道,

    “边事重大,抚镇不亲历地方,专委小官,岂不误事?”

    申时行没话了,他犹豫片刻,最终只得应道,

    “诚如圣鉴,边事全赖抚镇,若每年巡历地方,下人不敢欺,自能尽心料理,臣等深服圣断,久任法行,不惟人才得以展布,而百姓亦得相安。”

    万历帝又笑了一下,继而道,

    “除此之外,请先生再拟旨:扯酋嗣封礼成,加宣大总督郑雒太子太保,先荫锦衣升一级,仍赏银四十两,紵丝四表里。”

    “邓林乔、许守谦升俸一级,麻贵等十七员封赏有差,王崇古竭忠首事,三封告成,功劳难泯,原荫锦衣世职,著升袭一级。”

    “有司以礼存问,本兵区画有劳,王一鹗赏银三十两,紵丝二表里;杨俊民赏银十五两,紵丝一表里,该司即中银八两。”

    万历帝的颁赏加封如此妥帖,申时行一时也说不出来甚么反对的地方。

    只得在应下旨意之余,将心里的满腔疑惑暂时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