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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中秋再会(二)

    佟正钊对于晚明陕西农民的群体印象直接来源于李自成。

    李自成给现代人的印象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尤其在佟正钊这个被西方文明浸透骨头的精神布尔乔亚看来,李自成代表的是黄土高坡上养出来的野蛮与凶恶。

    要搁在上辈子,佟正钊只把李自成当成改朝换代中的一个插曲,一个五千年历史大国中的一段无数相似的血腥故事。

    但在佟正钊穿越到明朝并且真正在大明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李自成的人格中也有被现代人容易忽视的可贵之处。

    最起码的一点,那就是李自成无论如何得不开化,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和魏忠贤一样,把自己阉了去当皇帝的奴才。

    无论他是被朝廷裁减,是被知县游街,还是被军队欠饷,无论是落到了何种走投无路的境地,李自成都从来没有真正地去向强权投降。

    这个野蛮农民慌张踉跄地冲进北京城中当了四十二天皇帝,最后既不是死于大明,也不是死于大清,而是死在了与农民肉搏的那一板斧之下。

    生得张狂,死得蛮横,一生纵使鲜血淋漓,也要活得潇洒恣意,活得把殷红的血色变成了黄土高坡的底色。

    佟正钊心里是敬佩李自成的,他生死都是农民,皇权在他手中逗留得那一瞬,也没把他感化成仁圣君子。

    这便好得很,这便是难得。

    他李自成哪里需要受权力感化?

    一个视皇权为无物的农民,一个在落魄时都从未向权力认输的好汉,皇权哪里配去感化他?

    他李自成从来就不是道义君子口中的圣主仁君,他有他自己的信仰。

    那单属于农民和土地的信仰构建出了一个农民政权的残暴与疯狂。

    却又同时,在李自成的一部分人格里闪闪发光。

    佟正钊上辈子只看见了李自成的野蛮与不开化,这辈子却隐约发现了李自成性格中的闪光之处。

    说是隐约,是因为李自成人格中的高光部分在晚明显得太过伟大,伟大得都令佟正钊心生疑惑。

    一个生长于黄土高坡上的农民怎么会拥有如此伟大的人格?

    佟正钊咂摸不透。

    他生来就是远离农民的,农民对于他而言,其陌生程度甚至超过太监这个第三性别群体。

    佟正钊能理解薛为忠的苦楚,能看懂魏忠贤的心酸,但他却始终咂摸不透李自成。

    因此佟正钊必须请教佟秉清。

    佟秉清虽不如李自成伟大,但他脱胎于农民之中,如今又日日往农民中去。

    他既是农民群体的一个侧面,自然比佟正钊更能察觉出农民的不同凡响之处。

    “好说,好说。”

    佟秉清仍是呵呵笑着,

    “二侄儿,咱们是一家人嘛,你的事儿,你二叔我啥时候推脱过?”

    佟正钊放了些心,有佟氏兄弟在旁,能出甚么了不得大乱子?

    “其实这事儿倒没甚么特别的难处。”

    佟正钊斟酌道,

    “只是我从未与乡里的农民打过交道,怕使唤不动他们。”

    佟秉清笑道,

    “这有甚么难的?农民好使唤得很。”

    佟正钊道,

    “好使唤得很?”

    佟秉清笑道,

    “农民就像小孩子,你三弟五、六岁的时候啥样儿你还记得么?农民就跟你三弟那时候的样子差不多。”

    半途而来的穿越者佟正钊只得进一步不耻下问道,

    “二叔,您再说得具体点儿。”

    佟秉清思忖片刻,举出了另一个更加生动的例子,

    “《水浒》里的李逵你记得罢?咱们大明的大部分农民就跟李逵差不多。”

    佟正钊道,

    “那书里李逵的事迹多了。”

    佟秉清笑了一笑,道,

    “譬如李逵救宋江劫法场,一口气杀了几里地,也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地,当时连晁盖都感到不安,他以为劫法场不干百姓事,李逵不应伤及无辜平民。”

    “可李逵不听他的,一斧儿一个,排头儿砍将杀去,这且罢了,等他们这一干人等逃到江边的庙里,只因庙门紧闭,他就到处去找庙祝,要把庙祝杀掉。”

    “接着,梁山上的人活捉了那个揭发宋江的黄文炳,李逵将他开膛破肚,从腿上开始凌迟,炙烤下酒……”

    佟正钊忍不住道,

    “李逵固然凶狠,可那个黄文炳也不是甚么好人啊。”

    佟秉清笑着接口道,

    “黄文炳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作为一个在闲通判,发现宋江题反诗予以向朝廷揭发,也是他的本分。”

    佟正钊道,

    “黄文炳到底与李逵有仇,李逵报复得凶狠点,也还有可恕之处。”

    佟秉清继续笑道,

    “那后来李逵听从吴用的吩咐,为了让朱仝上梁山,杀了沧州知府之子小衙内呢?”

    “朱仝因为庇护雷横而被流放,沧州知府明显对他是有好感的,不但知府对朱仝有好感,知府那四岁的小儿子对朱仝也平白多几分亲热,但凡有点人心者,都不可能不生出些许柔情。”

    佟正钊道,

    “这是当然,书里的朱仝也很喜欢那小衙内,虽为囚犯,但有了沧州知府的关照,每日都抱着小衙内上街玩耍。”

    佟秉清笑了笑,道,

    “但十五天之后,梁山来人劝朱仝入伙,朱仝不允,李逵便把那孩子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当头劈成了两半。”

    佟正钊默然片刻,忽然为佟正则申辩道,

    “我觉得三弟虽然有时候警惕性高了些,对陌生人敌意大了些,但他五、六岁时,万不至于像李逵那般残忍。”

    佟秉清微微一笑,反问道,

    “我何尝说过李逵是残忍?”

    佟正钊疑惑道,

    “不是残忍吗?”

    佟秉清摇了摇头,道,

    “不是,李逵只是率直天真,他像一头未经驯化的野兽,头脑里没有善恶也没有道德。”

    “他不像宋江晁盖那样复杂,他要真是残忍,后来宋江请他饮毒酒,他怎不跳起来杀了宋江?”

    “所以李逵并不是坏人,只是兽类的本性如此,李逵有像兽类般憨态可掬的那一面,便一定有像兽类般残忍凶酷的那一面。”

    “小孩子有时也这样,他们可能会故意用水淹死一窝蚂蚁,可能会把野兔直接丢进燃烧的火堆里,也可能会给燕子搭一个泥窝、拿麦穗儿去喂一条流浪的野狗。”

    “这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坏,或者他们有多好,只是因为他们不受道德约束,是因为他们原始的本性如此。”

    佟秉清顿了一顿,又道,

    “大部分农民就像李逵、像小孩,所以我说使唤他们一点儿也不难。”

    “你只要成了宋江,或是成了他们的父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他们的孝顺了。”

    佟正钊被佟秉清的这套理论震住了,

    “那怎么才能成为‘宋江’或‘父母’呢?”

    佟秉清笑道,

    “这却简单,总共有三样要紧,这三样你要做到了,那使唤起农民来就可以说是如臂使指。”

    “第一样是利,是捏着他们的生计,这一条你已有了,现在陕西旱成这个样子,要不去书院读书拿秦王给他们的补贴,他们是真快活不下去了。”

    “不过依我说呢,秦王那每人五十文的定额不要一次都给足,要是让他们一次都拿足了,他们哪儿会再来书院勤奋用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算给面儿的了!”

    “最好呢,是每一旬给他们结一次账,三旬为一个月,每一旬总欠着前一旬的一份钱,他们为了拿足补贴,就不敢不来书院用功了。”

    佟正钊点了点头,道,

    “那第二样呢?”

    佟秉清接着笑道,

    “第二样是威,是能震慑住他们的身份,这一样你虽没有,但书院本身就自带威风,所以你可以不去管它。”

    佟正钊问道,

    “那第三样呢?”

    佟秉清笑道,

    “最后一样是情,是为了他们自身利益着想的交情。”

    佟正钊道,

    “这一样也容易,我只说这匠艺学来能作他们的吃饭家伙,反正技多不压身嘛。”

    佟秉清笑着摇了下头,道,

    “农民的吃饭家伙是土地,除此之外,其余甚么他们都不放在眼里。”

    佟正钊虚心求问,

    “那我该怎么说呢?”

    佟秉清笑了笑,道,

    “你该说,这硝硫火器实则都是为保护他们自家田地学的,乡里乡亲的都学,就单他们一家不学,那他们一家将来就会受欺。”

    “毕竟这旱灾是一时之事,种田却是他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一世之业,万一这灾年一过,别人家的男人、婆娘都会制火药、造火器了,就他们一家赤手空拳,还甚么都不会。”

    “那乡里其他人要是想起来抢他们家的田了,直接制个炸药往他们家地里一扔,他们家岂不是凭空吃个哑巴亏?”

    “你要这么说,那乡里人就算为了不吃乡里人的亏,纵使秦王一分钱的补贴不给,他们也都会争着、抢着来书院学习匠艺哩!”

    佟正钊顿时肃然起敬,一个毫无前途的胥吏职位,能做到佟秉清的这个份儿上,基本可以算是已臻化境了。

    倘或公门之中真有修行,那佟秉清定是已经萧然尘外,从红尘俗世中人飞升为看透一切人性的逍遥上仙了。

    “二叔,您真是太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