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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中秋再会(九)

    这边佟正钊心下大定,佟秉清却又不放心了起来,

    “‘耶稣会’又是个甚么教派?和那‘耶稣教’是一路的吗?”

    徐知温笑道,

    “不一样,要按咱们中国人的说法,倘或把天主教比作儒教中的孔圣人,那么‘耶稣会’就相当于是孟圣人,而路德氏的‘耶稣教’更近似于承自儒学却另立别支的荀子。”

    “就像孟圣人主张‘性善论’,而荀子主张‘性恶论’一样,‘耶稣会’反对路德氏的宗教改革,但与原来的天主教相比,‘耶稣会’更加变通一些,不再奉行中世纪宗教生活的许多规矩。”

    “现在在中国、倭国、印度传教的西洋传教士,几乎都来自于这个‘耶稣会’,大友宗麟正是与耶稣会的创始人之一方济格·沙勿略结交,这才受洗皈依。”

    佟秉清道,

    “那这个负责派遣倭国使团的耶稣会传教士也是方济格·沙勿略吗?”

    徐知温摇了摇头,道,

    “方济格·沙勿略已不幸于嘉靖三十一年时病逝,负责倭国使团派遣的传教士是耶稣会的另一名成员,范礼安。”

    佟秉清惊讶道,

    “这个耶稣会里竟然还有中国人?”

    徐知温笑道,

    “他是意大里亚人,原名叫亚历山德罗·范礼纳诺,‘范礼安’是他自己取的中文名。”

    佟秉清疑惑道,

    “他既然在倭国传教,为何偏偏取个中文名?”

    徐知温答道,

    “因为耶稣会的传教士以为,想要在亚洲成功传教,以当地语言与当地人接触,必须用当地语言讲话、阅读、书写,成为社会的一部分,做到‘入乡随俗’。”

    “而倭国的文化都来自于中国,因此在倭国传教的传教士认为,要使倭国人皈依天主,必须首先使中国人皈依。”

    “所以现在所有派来中国传道的耶稣会传教士,基本上都会读、写和讲汉语,熟悉我们大明的文化和风俗习惯。”

    佟秉清不以为然地笑道,

    “没想到洋人在传教这件事儿上还挺认真。”

    徐知温也笑了笑,道,

    “他们觉得中国是个秩序井然的、高贵而伟大的王国。”

    佟正钊从佟秉清和徐知温的神态和语气中读到了一种“不屑”。

    这种“不屑”的潜台词是微妙的,一般人未必能读得出来,毕竟佟秉清和徐知温表现得是这样收敛。

    就好像中国人日常为人处世的那般,客套中带着敬而远之,热络中带着几分冰冷的审视。

    但佟正钊悟出来了,佟秉清和徐知温在对待西洋传教士的态度上,和李自成最后对待皇权的看法是一样的。

    凭你如何高贵,如何文明,如何对我百般奉承,如何将我捧上至尊宝座,都无法移了我的本性去。

    佟正钊是理解佟秉清和徐知温的,历史上的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活动一直坚持到了满清入关以后,雍正皇帝全国查禁天主教以前。

    顺治、康熙两位皇帝都曾重用过西方传教士,汤若望、南怀仁还相继出任过朝廷的钦天监正,天主教徒能在全国自由传教,顶峰时期,全国信徒人数甚至高达几十万之多。

    现在想来,雍正帝对天主教的查禁其实并非来自于封建皇权本身的排他性。

    佟正钊心道,而是或许是因为到了雍正帝这一代,“满汉一家”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统战口号了。

    建州女真成了满清,彻底与中国融为了一体,满人皇帝也逐渐演化出了那个农民李自成的高贵人格,把原本“无文化”的女真文化看得无比伟大。

    即使这“伟大”本身来自于被他们轻视的汉文化,即使从此抛弃了女真文化的可塑性,但也绝不容被外来者侵蚀半分。

    佟正钊道,

    “不管他们有甚么目的,多几个洋人来学中文总是好的。”

    徐知温笑了一下,道,

    “我大明还缺他们几个传教士学中文?”

    佟正钊心下叹气,

    “那范礼安不就让大友宗麟和英吉利人联系上了吗?”

    佟秉清接口道,

    “对了,这去觐见罗马教宗的倭国使团是怎么让倭国人和英国人联系上的?”

    徐知温笑道,

    “这说来就曲折了,按照朝鲜人的说法,这支倭国使团由范礼安率领,在万历十年时从长崎出发,于该年三月九日离开日本,经澳门、新嘉坡、马六甲、锡兰、高晋,于万历十一年抵达印度果阿,觐见佛郎机国印度总督玛斯加兰,并受其盛情款待。”

    “范礼安原想亲自率领这支使团前往罗马觐见教宗额我略十三世,但是当他到达果阿后,发现罗马任命他兼任印度耶稣会高官,因此他只好留在东方,命令另一个传教士麦基达代替他率领使节团前往欧罗巴。”

    “万历十二年时,倭国使团到达了佛郎机,并受到了佛郎机国王腓力二世的热情款待,万历十三年时,他们去了佛罗伦萨,并参加了当地望族美第奇氏的舞会。”

    “同年,他们又去了罗马,拜见了罗马教宗额我略十三世,使团一行因此获得了罗马市民权,尔后他们还参加了额我略十三世的继任者西斯都五世的戴冠仪式,并先后访问了威尼斯、维罗纳、米兰等欧罗巴城市。”

    “虽然那会儿英吉利已经另立国教,与罗马教廷正式决裂,但因为那时英吉利正帮着荷兰打佛郎机,朝廷财政入不敷出。”

    “故而英吉利一听闻有东方使者来访欧罗巴,便立刻派出秘密使者与倭国使团接洽,希望能通过这支使团与东方达成海贸合作。”

    佟正钊想了一想,觉得徐知温的这番话并没有甚么漏洞。

    他虽然从没听过历史上的英国与日本的天正遣欧少年使节有甚么“秘密接触”,但在伊丽莎白一世时代,英国财政入不敷出确是事实。

    这不但是因为当时英国对荷兰的大量财政补贴,而是伊丽莎白一世从一开始接手的那个英国就是个濒临破产、外债累累的国家。

    因此伊丽莎白一世只能寻求海外扩张,通过海上贸易带来的巨额利润,来补充英国日渐空虚的国库和极其紧张的中央财政。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与天正遣欧少年使节秘密会面的英吉利使者,似乎存在得十分顺理成章。

    徐知温又道,

    “万历十四年,倭国使团在游历了整个欧罗巴,觐见了佛郎机王、罗马教宗、并意大利的王公之后,携带许多贵重礼物,从里斯本出发,踏上了归国之路,在到达印度的果阿邦之后,与范礼安再次见面。”

    “果阿的佛郎机总督,在倭国耶稣会高官神父高艾浩和范礼安建议下,决定派遣范礼安神父为专使,携带总督致丰臣秀吉的书信,并倭国使团由欧罗巴带回的礼物前往倭国。”

    “然而此时丰臣秀吉的九州征伐之战已经在倭国打响,就在倭国使团将要返回国内之时,大友宗麟的死讯传来。”

    “倭国使团为了谨慎起见,不敢直接带着欧罗巴诸国送的礼物回国,而是先通过耶稣会传教士给大友氏传递了一封书信。”

    “书信中不但包括了他们在欧罗巴的所见所闻,还包含了英吉利秘密使者对东方海贸的强烈兴趣。”

    佟正钊终于有了一种见证历史的兴奋感,

    “那么这封书信呢?”

    徐知温淡淡地笑道,

    “已经在战乱中遗失了,这些书信内容,还是我和范掌柜在返回朝鲜国之后,听在大友氏门下服役的朝鲜家奴说起的。”

    佟秉清反应很快,

    “既然这封书信已经不见了,那范掌柜又怎么与英吉利联系上呢?”

    徐知温笑道,

    “这却容易,听说倭国使团投递书信后,已经与范礼安结伴去往澳门,只要等他们到了澳门,用倭语和佛郎机语再给倭国使团写一封信。”

    “自称我们是从前与大友氏合作的中国私商,对大友宗麟的不幸表示深切遗憾,听闻英吉利与佛郎机正在海上交战,不知可否助之一臂之力?”

    佟秉清问道,

    “助谁一臂之力?”

    徐知温笑道,

    “谁看到这封信,就是助谁一臂之力,耶稣会毕竟不赞成英吉利国教,万一那范礼安想帮的是佛郎机人,那可不就尴尬了?”

    “我们的目的是要倭国使团将这封信转交给英吉利使者,耶稣会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流通环节。”

    “再说了,耶稣会这么想在中国传教,又怎么不会帮中国人的忙呢?”

    佟正钊道,

    “那范掌柜的这封信可得快点儿写,佛郎机一旦扩充完了水师,战争一起,去欧罗巴的海路就危险了。”

    徐知温笑道,

    “自然,但也先得等范礼安一行到达澳门再说,耶稣会在倭国有不少线人,想打听这点儿消息,还不算甚么难事。”

    佟正钊暗自计算了一番,接下去的几年,英西战争虽然在海上打得如火如荼,但此时离东印度公司的正式成立还有整整十三年。

    即使古代交通不便,信件来往缓慢,但花费十三年给英国递一封信,总还是办得到的。

    佟秉清问道,

    “要照这么说起来,这事儿八字都没来得及一撇,范掌柜又急着来寻咱们商议呢?”

    徐知温笑了一笑,道,

    “因为范掌柜很喜欢戚家军。”

    佟正钊心里突然“咯噔”一声,暗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然,徐知温下一句便道,

    “听说万历十一年时,戚继光受到排挤,被朝廷从蓟镇调往了广东,随他同时调去广东的,还有戚继光的心腹吴惟忠、陈文良和吴大绩。”

    “而自隆庆开关以后,广州开始举办每年例行的交易会,允许外国商人从澳门到广州进行交易,广东不仅允许外国商人前来贸易,而且自万历六年以后,也准许中国商人出海行商,开放程度远超福建月港。”

    “范掌柜因此便想,戚家军的将官都是一等一的好汉,与其让他们在广东黯然受朝廷冷落,不如教他们另寻出路,在欧罗巴和中国之间搭起贸易桥梁,也算是好事一桩啊。”

    “要是佟二叔能让秦王府的王府承奉正写信去劝一劝戚家军的老战友,让他们别那么固执己见,能敞开心胸与范掌柜合作,那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