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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01章 方兴 • 迷途

    茹儿父女走后,山丘上仅剩方兴与赵丑,二人四目怒对,相看两厌。

    “方家杂种,”赵丑趾高气昂,恶狠狠道,“今后若敢再纠缠我妻,定打断你腿!”他的话从鼻腔中挤出,令人反胃。

    方兴轻蔑一哼,反讽道:“你妻?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茹儿!”

    “哦?茹儿答应了吗?甲叔答应了吗?

    “我不管,”赵丑气急败坏,“总之,你不许再近她一步!”说着抄起腰间短戈,举手便打。

    方兴踉跄两步,总算躲过连击,“仗势欺人,有何能耐?你要真有本事,为何不得茹儿芳心?”此话刚出,又遭受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进攻。他自幼不喜习武,气力单薄,自是抵挡不住,但好在身形灵巧,乘隙一闪,疾奔趟过饮马溪去。

    那赵丑虽然悍勇,但速度略拙,也知追赶不上方兴,便叉腰扼守在溪旁,骂骂咧咧道:“方家杂种,你等着,今晚休想进我赵家邨!”

    “下作!”方兴又跑了一阵,转身嘲道:“你便守上一夜,又能奈我何?”

    言罢,他仰天干笑几声,便沿溪往下游漫步。

    此时已是春末,冰雪早化,饮马溪水流比往常湍急,水石相撞,激溅起团团细浪,晚霞倒映,宛如火龙穿梭于烟云之中。览此美景,方兴倒把不悦之事忘却大半。想自己虽身世孑然,与父亲旅寄他乡,但好在有青梅竹马的茹儿相伴,想及于此,一股暖流涌上方兴心头,不由痴痴傻笑起来。

    他就这样信步走着,顿忘远近,路转峰回,不觉走入一条山谷中。

    空谷幽静,野菊盛放,只有泉响树涛夹杂绕耳,倒是昔日从未见过的美景。方兴贪看景色,又乘兴走了一阵,待走到路尽之处,杂岩盘陀,只满生着荆棘蔓草,方兴连叹扫兴,只得转身寻原路返回。

    正在这时,耳畔听到人声,方兴吓得一怔。

    什么人?是赵家邨民么?可待谈话声渐进,方兴只觉不是中原口音,不由大骇,下意识地躲在一块砾岩之后,稍一探头,竟惊出一身白毛汗——

    眼前,两个怪人弓腰潜行,披发垂肩,面色黢黑,身绕兽皮,腰缠弓弩。说他们是野兽,却能出人声;说他们是人,又偏生得鬼蜮模样!待行到左近,竟歇下脚来,与方兴只有一石之隔,吓得他浑身酥软,大气不敢出一口。

    天色将晚,不远处的巍巍太岳山泛起云岫。山下便是彘林,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每逢夜幕,林中浓浓黑雾翻涌,如同巨怪盘踞其间吞云吐雾,恐怖异常。更兼此林野猪泛滥,赵家邨中盛传,林中有老彘王作妖,专爱啮噬人类内脏脑髓,故而视彘林为凶恶邪祟之禁地,若误入其中,万劫不复。

    春寒料峭,方兴不住颤栗。

    听那两个怪人聊了一阵,方兴已然断定他们并非华夏族人,而是赤狄斥候。很可能,近来赵家邨暗哨的一连串血案,便是拜他们所赐。方兴壮起胆色,下定决心暗中跟踪,若能查出暗哨血案的真凶,便可让愚昧的邨民们闭嘴,洗刷自己父子“赤狄细作”的嫌疑。

    半晌,赤狄斥候歇得够了,便又朝赵家邨方向潜行。此时已经入夜,他们也不点火把,只是摸着黑,逡巡到了桑田之外,这里已是赵家邨的腹地所在。

    赵家邨营建在一片沃土之上,邨北是一望无际的草场,那是良马的天然牧场。养马既是赵氏的祖传艺业,也是赵家邨最重要的经济来源。而邨南的这片桑田,则是村中妇辈的聚宝盆,桑树田田连连,叶嫩蚕肥,将蚕丝缫成布,在临近诸侯国中便能贩出高价。有了马匹和蚕丝,赵家邨民即使不植五谷,也可以换来粮食和日用品,在此地安居乐业。

    突然,两个赤狄斥候停步,在一颗歪脖老槐下驻足,这株合抱大树是邨民背井离乡的起点,也是桑田和彘林的天然界碑。

    方兴躲在不远处,屏气凝神,看着二人取出石铲,在努力地挖掘着些什么。

    不多时,一位斥候便在树下挖出麻布包裹,看四下无人,慌忙藏入怀中。另一斥候也动作飞快,另取来一块木牌,藏匿于坑中,把黄土回填后,再起身用脚踩实。

    方兴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盘算出个大概,莫非,他们是在传递讯息?看来,邨民们的猜测似乎不是空穴来风,邨中真的有赤狄鬼的细作?怀着满腹狐疑,方兴将两个鬼祟的斥候目送走,心想待他们走远,自己便可将细作里通外贼的证据挖出,还父亲方武一个清白。

    过了约摸半刻钟的功夫,方兴迫不及待起身,便闪身到大槐树脚下。正要去寻些物什挖掘,只觉后心一紧,仿佛是被利刃抵住。

    “不好!我命休矣!”

    方兴失声惨叫,直恨大意,或许自己早就为赤狄斥候所发觉,故而落入圈套之中,被他们杀了个回马枪。他自幼听闻赤狄滥杀无辜,场面极其残暴,可如今除了等死,还能有什么方法?方兴绝望闭上眼睛,却始终不闻人声,只有身后传来的“吭哧”怪喘。

    横竖都是死,方兴索性大吼一声,转过身来,眼前赫然出现一只却庞然大物,他被吓得近乎晕厥。“你是谁……不,这是什么怪物……”

    那是只通体漆黑的巨兽,赤睛怒瞪,身形硕大,比两匹骏马并排还大上几分;其面庞又奇丑,血唇上掀,拱鼻耸卷,垂涎溅地,利齿森列,黑毛如针。而刚才抵住方兴后背的,哪里是赤狄的弯刀,而是这孽畜粗壮可怖的獠牙。

    “老彘王?!”

    腥臊恶臭扑鼻而来,方兴几乎没有了心跳。此前,他还道老彘王只是赵家邨的荒诞传说,可今日亲眼目睹,脑海只有一个念头——逃!

    求生的本能让少年甩腿如飞,可老彘王也被脱逃的猎物激怒,一声厉吼,双爪前探,身往后矬,窜起数丈之远,獠牙便朝往少年身后戳去。幸好方兴年幼时随父学过闪避的步法,本能地侧过身去,那老彘王獠牙便直扎树干,入木三分。

    得了渺茫生机,方兴夺命狂奔,他知道老彘王力大无穷,不时便会卷土重来。果然,几声震吼之后,那孽畜已然挣脱障碍,又朝猎物追来。

    “太一神救我,太岳山神救我!”

    方兴惶不择路,哪里顾得赵家邨方向,胡乱拣了条道路,竟一头扎进彘林之中,越跑越远。但他失了计较,彘林恰恰便是老彘王主场,那孽畜行动如风,吼啸连连,划土断草之声,哗然并作。

    更要命的是,方才那二位赤狄斥候也被这动静惊扰,见有野猪追赶一个瘦高少年,乐得咿呀大笑,还不忘落井下石,拉弓搭箭,朝方兴身后射来。好在方兴脚程不慢,堪堪躲过流矢。赤狄斥候见射程已远,倒也不敢来追,很快就被一人一兽甩出老远。

    方兴兀自奔逃,幸亏彘林中蜿蜒崎岖,老彘王的大块头又不擅急转,这才不至于速死。可他体能终究有限,加上此时腹中空空,已然头晕目眩,不及多想,方兴急中生智,决定赌上一把,他眼疾手快,选中一株杨树,三蹿两跳,连滚带爬,总算跃上树梢。

    他赌对了,老彘王不会上树,只是在树下暴怒,一次次地撞击着树干。

    方兴苟延残喘着,但他的境遇丝毫没有好转,拼尽全力的逃命让他虚脱,老彘王的蛮力奇大,一次冲撞强过一次,杨树被撼得落叶遍地,方兴虎口也被震麻,数次险些撒手跌落,顷刻便要支撑不住。

    而那老彘王也如同成精一般,自觉胜利在望,正欲后撤蓄力,以奋力一击来结束战斗!

    “嘭——”

    就在方兴闭目待毙之时,却听树下一声闷响,随之烟尘四起,四下乌烟瘴气。待尘埃落定,方兴这才敢放眼观瞧,不由连呼“侥幸”——原来那老彘王后退之际,却不防身后埋藏有大坑,这孽畜失了立脚之处,失足跌入陷坑,如今只顾哀嚎呻吟,好不凄惨。

    看来天无绝人之路,方兴惊魂未定,小心翼翼下了树,凑上前去观瞧。

    那陷坑足有一丈来长,坑内满是竹签、蒺藜之类的暗器利刃,显然是人为所布下的捕兽陷阱。那老彘王犹在其间垂死挣扎,周身上下千疮百孔,血流不止,亏得皮糙肉厚,并未当即毙命,不过显然也是凶多吉少。

    “乖乖,这彘林之中,哪来如此陷阱?”方兴心下起疑。

    要知道,彘林在赵家邨民眼中那可是禁忌之地,十余年来无人敢涉足其间,既如此,那这陷阱想必不会是赵家邨中人所设。那会是谁在此布下陷阱,阴错阳差地救了自己一命?难道是赤狄斥候所为?方兴不暇多想,此时他劫后余生,只想尽快寻得出路回邨,父亲方武足智多谋,对此必有计较。

    可四下望这片彘林,乃是亘古未辟的原始森林。林间多为古杨木,年深日久,密干丛集,隙处无多。方兴欲寻最疏之处出林,却也见树木互相挤轧,森森丛集,绵亘数里。就是其中偶有空当,前行不远,又有同样巨木密林阻路。兼林密叶繁,枝杈见缝就钻,密压压彷如树幕,上蔽天日,只能偶见月光。

    “完了,我该如何出林?”方兴走了许久,发现又绕回陷坑原地。

    他心急如焚,一来夜迟未归,家父定然记挂;二来邨外出现赤狄斥候踪迹,对赵家邨定然不利,迟则生变。可他越是着急,就越是找不到出路,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陷坑内的老彘王犹作困兽之斗,只听它一声狂吼,如穿林之风,足让百兽震惶。

    声犹在耳,但见林子深处影影绰绰,又有庞大黑影渐行渐近,原来另有两只野猪,一左一右,呼啸而来。

    那两只大野猪身形虽稍逊那老彘王,却同样高大魁梧,它们机警地绕开陷坑,护卫在受伤的老彘王身旁。方兴知道野猪性好聚居,不知这老彘王还能唤来多少同伴,眼看这些孽畜獠牙如锯,血唇如镰,耳若蒲扇,个顶个的形态威猛、狞恶可怖。

    方兴吓得亡魂皆冒,后悔方才下树太过草率,此时要再寻藏身之处,已是不及。

    二猪在陷坑边拱了一阵,显示徒劳,倏然停止,身形往后一矬,四蹄蹬地,竟朝方兴扑窜而来。

    方兴终于绝望,想自己自幼志向远大,不想却死得如此不值,心如死灰。

    “咻——咻——”

    就在这时,一声锐利长鸣划破彘林夜空,随之传来闷响,原是左边那野猪轰然倒地。

    “咻——咻——”

    未及方兴反应,又有一箭飞过,右手边那野猪应声跌翻,四蹄乱蹬几下,亦告呜呼。

    电光火石间,两只野猪顷刻丧命!

    方兴木然,下意识地转身望去,看见两只孽畜各被一支长箭射中面门,皆从眼眶而入,后脑穿出,死状比活着时还恐怖几分。

    他见识过父亲习射,略懂箭术皮毛,要将这长箭射入野猪糙皮厚肉之内,直没入羽,除却箭簇锋利不提,还得有惊人的膂力、何其精准的射术。彘林之中,如何有人伸手救自己性命?等等,救自己的或许不是人?难道是鬼,抑或是太岳山神显灵?

    就在方兴还在胡思乱想之际,陷坑之内再起嘶嚎,老彘王那孽畜强忍疼痛,不知何时竟窜出陷阱,又要行凶。

    “咻——咻——”

    又是凄厉的箭鸣之声,这回方兴瞅得真切,那老彘王被射中后腿,“噗”地扑倒在地。但老彘王终究是野猪之王,生猛远胜同类,虽身负重伤,又遭一箭之厄,却绝不束手待毙,强挣扎着朝彘林深处窜去,一瘸一拐,消失在月影之中……

    尘归尘,土归土,再听不到野猪的粗喘,彘林瞬间万籁俱寂,静得可怕。

    方兴此时惊恐过度,饥、寒接连攻心,又有死猪腥臭扑鼻而来,止不住干呕起来。

    闹腾了好一阵,方兴总算缓过神来,趁着微光,他听到了不远处的窸窣之声,那是切割皮肉的声响。

    林雾尽头,他仿佛看到一位老者,身着兽皮,白发苍苍,身材精瘦,如同神仙一般。

    “恩公!”方兴壮着胆,凑到近前,一躬到地。

    可对方却似乎充耳不闻,双手握住箭簇,左脚踹住野猪尸首,奋力一把,将长箭从野猪脑壳取出,夹杂着腥风,溅起一片血雾。

    如是而再,老者又取下一箭,放在一旁晾干。接着,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柄青铜匕首,在野猪尸体上下翻飞,熟练地剥去厚皮,换短斧斩斫下前腿肉,切得方方正正,汲干了血,将肉块装入兽皮囊中。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比任何屠户猎手都要娴熟。

    “小辈方兴,谢过恩公活命之恩!”方兴再进一步,叩拜起来。

    老者仍未答语,头也不抬,取出腰间麻布,开始擦拭那两支长箭上的鲜血。

    这老人家莫不是个聋人?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身手又为何如此了得?

    方兴好奇心起,偷瞥老者手中长箭,箭身足长三尺有余,箭簇石制,打磨有一道又长且深的血槽。方兴记得父亲说过,兵刃上的血槽是放血所用,这便难怪那两只大野猪在中箭的顷刻,当即丧命。另外,箭尾羽毛处中空,有如哨笛,遇风则呼鸣,怪不得箭过之处会发出凄厉啸声。

    此时,月光从浓云中钻出,铺洒在老者脸上,方兴这才瞧见对方样貌——此公目光如炬,鬓发如霜,脸庞上布满沧桑,却有着方兴从未见过的坚毅。

    可再一细看,只见老者头戴兽毛毡帽,腰间是兽皮衣裳,头发散乱,如何与赤狄鬼的装扮有几分相像?

    方兴大骇,惊得几乎失声:“老人家……你是狄人?”

    “什么人?”

    老者“嗖”得起身,声如洪钟,取出梨木硬功,撘上长箭,弦满如月,竟对准方兴面门。

    方兴惊呼道:“误会……”

    可话刚出口,利箭已然传出破风之声,从方兴耳畔擦过。

    “咻——咻——”

    两声箭鸣后,很快传来两声惨叫。这次,方兴听出倒地者不是野兽,而是两个男人。

    方兴这才反应过来,老者并非被自己言语激怒,而是发现了身后敌情,这下兔起鹘落,若是真朝方兴射来,哪还留得命在?

    完成连击,老者这才起身,拍拍身上尘土,脸上露出得意微笑。那意思,像是在邀请方兴检阅战果。

    方兴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身观瞧,只见离野猪残骸不远处,多了两具人尸,披发文身,面带三目面具。利箭同样射中二人头颅,贯穿头颅,死时还保持弯弓搭箭的姿势,死不瞑目,空洞的眼神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是他们?”方兴又惊又喜,“我见过,这是赤狄的斥候……”

    那老者冷哼一声,终于开口:“小子看清没,谁才是赤狄鬼?”

    方兴自然听得出对方话中有话,不由满面通红,连连道歉:“老人家恕罪,我方才眼拙,不辨贤愚,错认了恩人。”

    言罢,他再次俯身叩头,拜谢老者救命之恩。两只野猪,两个赤狄,自己欠老者的人情未免太多,大恩难谢,又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道谢才是。

    老者摆手不语,只是淡定地从赤狄尸首取下长箭,不紧不慢地擦拭血迹,放回箭匧。

    “搭把手!”见方兴神游,老者提高了音量,“愣着作甚?”

    方兴这才如梦初醒,发觉老者在喊自己抬赤狄尸体。对方虽然说的是华夏语言,但口音却大有不同,不像是左近人士。

    “埋于何处?”

    “埋?丟陷坑里便罢。”

    方兴怅然点头,此时老者已然抱起一个赤狄斥候的双腿,正往陷坑里拖拽。方兴赶步向前,接过死尸的脑壳,可死人分量远比活人重得多,蹒跚走了几步,他已然气喘如牛。就在此时,突然感觉一股热流涌到手上,方兴定睛一瞧,差点昏死过去——是脑浆。

    “啊也!吓煞我也!”方兴哭叫着,一个趔趄,早把尸体丢下,几乎昏死过去。

    老者叹了一口气,把头摇得拨浪鼓般。也不再顾得方兴,自食其力,将两具赤狄鬼子尸体丢进陷坑,又填上几层枯叶,重新让陷坑变得隐蔽。

    等老者忙完一切,方兴还觉眩晕反胃,他打降生以来,从来未见过如此多的尸体,心中布满阴影。

    “死人有何可怖?”老者哂笑着,递给方兴一个水袋,“若是老朽晚来一步,现在埋在坑里的,怕是你咯!”

    “多谢恩公!”方兴一番折腾,早已口干舌燥,赶忙接过水袋,便大口给自己灌水,凉水落肚,才觉心神稍定。

    老者眯眼看着他,冷不丁问道:“你叫……方兴?”

    方兴霎时一惊:“恩公,你如何知晓我姓名?”

    老者莞尔,道:“你方才自报名姓,反来问我?”

    方兴这才醒悟,尴尬赔礼。

    “方兴,”老者品味着,“方兴者,未艾之貌也,倒是个好名字。”

    “恩公谬赞,这是父亲胡乱起的。”

    老者似乎来了谈兴:“老朽问你,你是何方人士?祖籍何处?”

    “我现住赵家邨,祖籍……”方兴挠了挠头,“祖籍不明,家父未曾告知。”

    “赵家邨?”老者沉吟片刻,“赵氏历来排外,你父子乃方氏,如何住在赵家邨内?”

    “家父是邨中的英雄,协助邨防队抵御赤狄鬼,履立大功,故而受邨民敬重,破例允我父子寄居。只是……”

    “只是甚么?”

    “唉,”方兴长叹一声,“只是近来赤狄又来进犯,邨中暗哨有几位乡勇被杀,邨民们却怀疑我方氏父子是赤狄细作。恩公您来评评理,这等是非不分,算何道理嘛?”

    老者嘿然,面上带着几分嘲讽。

    方兴奇道:“恩公,您因何发笑?”

    “我笑你父子拘泥,”老者开始收拾行囊,“既然他们赵氏不辨贤愚,不容你等,却何必久留于彼,徒增污名?”

    方兴来了劲头:“我也曾如此劝告家父,可他就是要死守赵家邨,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老者捋须笑道:“乃父倒是个义士,义士!”

    言罢,老者将弓箭绑回腰间,把装满野猪肉块的皮囊背到身上,便往林子深处而去。

    方兴愣在原地,不知是要跟上恩公,还是告辞离开。

    那老者已走出十余步,见方兴呆立,便笑道:“又发甚么愣?还不走,等老彘王回来寻仇么?”

    方兴凛然,这才小跑到对方跟前,再作揖道:“恩公,还望指条出林之路。”

    “出林?”老者不以为然,“这可是彘林,没人能在夜晚出得林去。”

    “那……那该如何是好?”

    “小子若信得过老朽,便随我来。若信不过嘛……”

    “信,信!”方兴如何听不出对方善意,“恩公已两番救我,小辈如何不信?但凭恩公吩咐,我必肝脑……”

    “可矣,可矣,”老者笑着打断,“废话少言,跟紧老朽便是。”

    方兴唯唯,才走了几步,却又突然神色郑重道:“恩公,小辈还有个不情之请。”

    老者皱眉佯怒:“倒也啰嗦,速速说来。”

    方兴肃然,拜问道:“还没请教恩公名讳!”

    “很要紧么?山林野叟,要名姓何用?”

    “要紧!”方兴郑重其事,“待小辈出得彘林,定然为恩公立下生牌,早晚供奉……”

    “多事,”老者有些愠怒,“彘林内之事,你切不可为任何人提起!”

    “小辈记下了,还望恩公赐下名讳!”

    老者沉思片刻,显然略有为难,又踟躇了半晌,方道:“凑上来。”

    方兴大喜,赶紧三两步走到近前。

    老者捡来一根枯枝,在泥土上比划起来,“识得字否?”

    “字是自幼认得的,”方兴颇有得色,“我自幼不喜农务,不从武事,便缠着家父教我读书认字,邨中长辈没少说我不务正业。”

    老者微笑道:“野人识字,倒是可贵得紧咧。那你说说,这是何字?”

    “恩公所书,乃是个‘胡’字。”

    “不错,这便是老朽本家姓氏。”

    “胡氏?”方兴毫无犹豫,纳头便拜,“胡氏恩公再上,受我方兴一拜!”

    “免礼,免礼,”老者干咳几声,“你这小子不坏,就是恁得多礼。今后不必再提‘恩公’二字,以‘老胡公’称呼老朽便可。”

    “是,老胡公!”

    方兴心下尚有几分存疑,这老者谈吐不凡,定是高人隐士,怕是故意以假名示人。但当下也没心思多想,他望着老胡公矫健的身影,鼓足气力,紧跟上去。

    林中道路曲折,难辨方向,岔道盘陀交错,在彘林中更是常态。可这一切对老胡公而言却并非障碍,只见他左拐右折,看似闲庭信步,却能把道路越走越宽敞,竟不似方才陷坑处那样逼仄,倒有柳暗花明的光景。

    行至半道,老胡公突然停步,仰望天空,道:“雷雨将至也!”

    方兴奇道:“恩公会看天象?”

    “林子住得久了,多少摸得清这彘林的脾性。”

    果然,方兴听得彘林深处传来隆隆雷声,断断续续,又见大雾更漫,暴风雨顷刻便来。

    老胡公提议道:“前方不远,便是老朽栖身之地,可暂且容身,不知你意下如何?”

    “最好不过!”方兴如何不允,欣然答应。

    就这样,一老一少加快脚步,不时便来到一块危岩之下,老胡公突然驻足:“到了!”

    “这是……山洞?”方兴见危石摇曳,下意识地躲开数步。

    “遮风避雨之处而已。”

    只见老胡公拨开杂草,竟在岩壁之上出现一条月牙形石缝,长约丈余,却只能容一人经过。方兴大奇,这不起眼的岩石内,居然藏有如此密道,洞口上方那块峻岩兀自高悬,寻常人不敢立此之下,自然发现不了此中奥妙。

    “进来罢。”老胡公用火石燃起火把,在前头引路,

    方兴唯唯,紧跟着侧身钻入洞内。挤过一条十余步长的缝隙,耳畔突然听得潺潺流水之声,原是一泓清泉从二三人高的穹顶流下,增添几分景致。又走几步,便觉行动自如,洞内也豁然开朗起来。只是石壁阴凉,青苔遍地,方兴小心谨慎,这才来到一片开阔之处。

    借着火光,方兴这才窥得全貌,溶洞中乱石嶙峋,石柱、石笋错落林立,别有洞天。

    好一个神仙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