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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23章 方兴 • 惨变

    “结束了,兜兜转转一大圈,今日终于回家!”

    在周王室彻底将赤狄鬼子赶出彘林的那一刹那,方兴突然生出一种游子归乡的亲切感。

    他大口呼吸着彘林既熟悉又陌生的空气,似乎他就是这里的主人,而身边的一万多周王师、诸侯国军队,乃是自己盛情邀请来的客人。

    不过他似乎忘了,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乡。赵家村十日前就被鬼子夷为平地,而彘林,恰恰是他曾经谈之色变的恐怖不详之地。

    故地重游,方兴极目远眺——过去这十天,赤狄鬼子似乎勤快而忙碌,他们几乎彘林中所有白杨树砍伐、焚毁大半。曾经密密麻麻、阴森诡谲的彘林,突然变得开阔敞亮起来。

    “没有鬼子的彘林,竟然如此可爱!”

    周王师大胜后的喜悦情绪感染了方兴,他找到了久违的乐观和开朗。

    赤狄鬼子进犯赵家村前的那个方兴,是多么洒脱不羁、骄傲放纵。可这一切从他初进彘林的那一刹那就彻底变味——他变得小心谨慎、惴惴不安、患得患失。

    怪不得村民们都觉得我中邪,我都觉得在彘林中被胆小鬼附身。想到这,他“噗嗤”一笑,不对,自己的胆小怯懦被治愈大半,还得感谢在彘林的那几个得逢奇遇的夜晚。

    但他触景生情,很快一阵悲伤袭上心头——物是人非,村民们大多早已不在了……

    方兴用力拍了拍脑袋,拼命暗示自己,“不,今天是好日子,不要去想这些伤心事!”

    从小到大,我总爱耍贫嘴,说俏皮话逗茹儿开心。可当赵家村突逢变故后,我和茹儿净是说那些生离死别的酸话,好生羞煞人也!好在赵叔答应了我们的婚事,我可以明媒正娶茹儿回家!

    “唉!”方兴叹了一口气。只可惜亡父见不到我大喜之日,否则他会为我骄傲的罢?还有娘亲,我那从未谋面的娘亲,亡父为何从来不提起她?

    又一阵苦楚袭来,方兴用力闭上双眼,企图把丧父的悲伤忘却。“想茹儿,想开心事!”

    茹儿,对,太保召公答应带我去镐京,这样茹儿就可以告别这大山,去中原过没有狄乱的日子。还有赵叔,我亲口叫过他一声“岳父”,他肯定不会反对,还会视我如己出。

    还有老胡公,我带太保召公寻得他之后,这位世外高人想必不会再留这阴冷潮湿的彘林之中了罢!

    刚想到这,方兴身后传来周王师的号角之声,那是重新进兵的信号。只是召公虎为保险起见,先安排斥候轮番入林探查,以防赤狄留下的陷阱和伏兵。

    斥候们很快传来好消息,前方三里内早就不见赤狄踪影,他们逃得很快、很狼狈、很彻底。

    方兴饱含热泪,望着苍穹感叹:“爹爹,你的老主公、太保召公终于把赤狄鬼子赶出彘林了!安息吧!”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军原地休整完毕,召公虎便下令向彘林腹地进兵。

    周王师走在所有队伍的最前头,方兴被安排与蒲无伤同乘,紧跟太保召公虎、大司马程伯休父以及少师显父、少保皇父等三公九卿的战车之后。

    回想十日前刚到周王师时,方兴见到的是满营清一色的迷离眼神——不论将帅、士卒,惶恐不安的脸上写满对前途和未来的迷茫。

    仅仅十日之后,还是这支周王师,却好似脱胎换骨一般。车攻马同,旗帜鲜明不说,行军之时更是威武雄壮,如火如荼。而将帅们的眼中闪烁着无畏和骄傲的光芒,怎一个今非昔比!

    方兴看了眼召公虎,这趟凯旋班师回西都镐京,老太保应当不会再轻易把军权拱手相让、交还于虢公长父了罢?可转念一想,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方兴不过只是一个野人少年而已。曾经,我的使命是请周王师援军来解彘林之围;现在,我不负所托、践行了我的承诺;未来,未来呢?

    想到这段短暂但又终生难忘的军旅生涯很快就要结束,方兴怅然若失。曾几何时,我年少的梦想便是出将入相,率领千军万马,在沙场上挥斥方遒。

    可当我见到史上最不堪一击、行尸走肉般的周王师时,我质疑过、动摇过、否定过。好在现在,公石焕老将军给这支军队注入了灵魂,他依旧是我梦中无数次魂牵梦绕的王者之师!

    我的要求不高,不求率领大周王师、千军万马,哪怕能指挥诸侯国的军队、甚至是赵邑的数百士卒,死而无憾矣!

    可退一万步说,又有谁会在意一个野人少年卑微的梦想?我身前的公卿将帅们不在意,我身后的士卒们更不会在意,国人才有资格加入周王师。

    “方老弟,想什么呢?”身旁的蒲无伤调侃道,“大伙都喜笑颜开,就你闷闷不乐。”

    “我,没有……”方兴不擅长撒谎,他能感受到自己脸颊发烫。

    “让我猜猜,”蒲无伤看着少年的眼睛,“你是在想,周王师将帅中,谁最有本事?”

    “当然是太保召公。”方兴不假思索,但他心中闪过的,却是公石焕、赵札的面庞。

    “太保被誉为‘大周至仁’之人,只不过嘛,”蒲无伤嘿然一笑,对方兴耳语道,“他未免太过严肃咯,像他这般活着太累!”

    “照我说,卫伯和才是周王师弟兄们最佩服之人!”一个声音顺风传来。

    蒲无伤和方兴吓了一大跳,循声望去,才发现插嘴之人正是他们的御者。

    “是你?”方兴认得他。初来乍到周王师时,他是虢季子白的御者,还给自己滔滔不绝介绍过周王师历史。很显然,他并没随虢公长父临阵脱逃,是个好汉。

    “嘿嘿,在下多嘴,多嘴。”那御者发现自己的打岔不合时宜,连连道歉。

    “无妨!”方兴羞涩地摆了摆手。想来惭愧,周王师御者爵位并不低,少说也是下士、中士级别,可眼下这御者对自己这位野人少年称“在下”,未免也太过谦虚。

    卫伯和,卫伯和,方兴默念这位风云人物的名字——太宰,九卿之首,除了荣誉大于实质的三公之外,这可是被称作“百官之长”的高官,无上尊荣。

    卫伯和年纪轻轻便誉满天下,他去侯称伯,平定国人暴动,今日又击退赤狄。这等人中龙凤,是自己一辈子都高山仰止的偶像。他和自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方兴尝试找出二人相似之处,或许,只有“风趣诙谐”这一条符合罢。

    随着周王师大军在彘林中越来越深入,眼前的氛围变得诡异起来。

    这里早没有了原先枝繁叶茂的模样,映入眼帘的是遍地狼藉、满目疮痍,林木大多被破坏,飞鸟绝迹、百花凋零,怕是连野猪都被赶尽杀绝。

    “这里有明显人为破坏的痕迹,”召公虎对方兴和蒲无伤二人道,“方兴,劳烦你担任大军向导,领我们去找老胡公下落;蒲先生,劳烦你寻查这附近是否有赤狄投毒迹象。”

    “遵命!”二人拱手,便分头按召公虎的吩咐行事。

    赤狄的撤退显然十分慌乱,蒲无伤并没有发现任何用毒迹象。对此,众人似乎毫不意外,有了上次在赵邑城外投毒自伤的“前科”后,鬼子们怕是不敢再不自量力地玩毒咯。

    方兴的战车也被御者开到周王师的最前端。他拿出亡父的司南,准备辨别方向,可他睹物思情,眼前萧索破败的景象让他想起父亲遇难时的场景,心中一梗,口中渗出苦味。

    这一切怎么突然如此陌生?彘林深处的地面已然完全被翻了个底朝天,最担心的事情似乎已经发生——莫非赤狄鬼子真的像老胡公说得那样,不找到藏身溶洞誓不罢休?

    他越来越不安,心慌意乱。

    “十日之约,我错过日期否?”方兴颅内好似“嗡”得一声,头疼欲裂。

    十日,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计算?他不由怀疑自己。

    若从突围日凌晨计,首日抵达王师,次日虢公罢工,第三日赵邑解围,第四日赤狄放毒,第五日随蒲无伤入林探查,第六日进军少水,第七日公石焕大破敌军,第八、九日大雨延期,今日正是第十日。

    可万一……老胡公从突围前一夜开始算。方兴看了下即将降临的夜幕,心中只觉一阵严寒,魂飞魄散,手中司南掉落在地。

    “什么人?!”

    方兴还在兀自发愣,只听程伯休父一声大喝,大军立马停下脚步,严阵以待。

    循声望去,原来在大部队前方赫然出现一名赤狄士兵,手持长矛,浑身血污。

    “漏网之鱼!我去抓他过来!”赵札拍马提枪,率所乘战车杀了过去。

    那赤狄士兵倒是不慌不忙,举刀来迎。交锋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

    两人武艺都好生了得,旗鼓相当,看得方兴不禁呆了。又过了一会,二人突然放弃厮杀,把兵器一扔,竟愉快地寒暄起天来。

    “这是何意?”众人见到此情此景,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恍惚间,赵札已然拉着那赤狄士兵之手来到大军跟前,大喊道:“自己人!”

    方兴定睛一看,不禁莞尔——不错,这“漏网之鱼”确是自己人,他哪里是什么赤狄士兵,分明是乔装改扮的杨不疑。

    赵札领着杨不疑到召公虎车前,施礼罢,介绍道:“这位侠士名曰杨不疑,乃是札之至交好友。”

    “这是……狄人服装?”召公虎看了一眼面前的青年人,皱了皱眉。

    杨不疑一身赤狄装扮,身上沾满尘灰,长发虬髯脏乱,乍一看,丝毫不像华夏之人。

    “伪装而已,”杨不疑佯装恭敬答道,“赵邑解围后,不疑潜入这赤狄林中,等候援兵多时也。”说完此话,却丝毫没有要脱衣之意。

    召公虎不露声色,只是冷冷道:“既是赵氏宗主挚友,必是良善之士。”

    方兴知道杨不疑历来高冷,可今日见召公虎的口气却十分反常,分明是故意有意激怒对方。老太保被誉为天下“至仁之人”,自是有十分涵养,虽不愉悦,倒也没有把不喜之情表露出来。

    赵札有些尴尬,只得继续引荐:“杨老弟熟知赤狄情况,说一口好狄语。此前赤狄围困赵邑,多亏他及时通风报信,方才有备无患。其后,杨兄又鼎力相助赵札守城,终于坚守等到王师救援。”

    “杨公子真乃义士,少年英雄也!”召公虎语调稍有些热情,依旧不苟言笑。

    杨不疑似乎也有意摆出玩世不恭之状,简单回了个礼,便把头扭开看向别处。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这二人无仇无怨,为何初次见面如此互相不对付?方兴找不到答案。

    赵札有意打破沉默,代召公虎问又问了遍杨不疑道:“杨贤弟,你何苦穿成鬼子模样?”

    “不疑乃是给王师清理路障。”杨不疑故意掸了掸狄服上的尘土,把左衽翻了出来。

    他愈发故意显摆,不断挑战召公虎忍耐底线。方兴又想起他在汾水边,也是不遗余力用各种“折磨”试探自己。

    “此话怎讲?”赵札不解杨不疑言下之意。

    “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氏,”杨不疑淡淡道,“这两个黑衣赤狄部落趁大雨遁逃,留下隗氏赤狄的杂兵作肉盾掩护主力撤退。可这些鬼子不甘大败,留下人马要在彘林中下毒,与周王师同归于尽。”

    “竟有此事?鬼子何在?”程伯休父跳将出来,怨愤吼道。

    “一群跳梁小丑,早被不疑一刀一个,鬼子成了死鬼。”杨不疑说得云淡风轻。

    “怪不得,”蒲无伤也发话了,“我没在林中找到鬼子放毒痕迹,原来早被杨兄先下手为强,铲除隐患也。”

    杨不疑促狭一笑,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这时,召公虎也从战车上跳下,走到杨不疑近前,作揖道:“杨义士,敢问可是杨国人士?”

    杨不疑眼中,忧伤之色一闪而过,点了点头。

    赵札赶忙介绍道:“禀太保,这位杨不疑仁兄,正是故杨国之长公子。”

    “失敬失敬,”召公虎作了一揖,怆然道,“说起来,孤内心亏欠杨、蒲二国甚矣!昔日赤狄趁国人暴动、王师羸弱之际伐灭贵国,孤引为平身大憾也。”

    杨不疑这才回礼:“太保言重!四夷亡华夏之心不死,非人力所能及也!”

    是了,方兴这才幡然醒悟。怪不得方才杨不疑对太保有不悦之色——想必这位侠士把国破家亡的痛楚,与周、召二公救援不力联系在了一起。

    再转眼看蒲无伤,这位蒲国公子和杨不疑有着类似的境遇——如果十四年前赤狄没有入侵蒲、杨二国,这两位年轻有为的少年公子或许已然即位称君,像赵札那般,统领一方子民。

    看着他们,方兴突然自惭形愧。蒲、杨二人即便是颠沛流离的亡国公子,其出身地位也比我这野人少年要高贵出好大一截,自己有什么资格哀叹他们?

    召公虎心情似乎转好,对杨不疑道:“彘林之围已解,不知杨公子对林中地理可否熟悉?”

    “我知道太保要找谁,”杨不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正色道,“此人乃是不疑恩师。”

    方兴心想,莫非杨兄知道老胡公的下落?不知茹儿和赵叔他们现在是否安然无恙。

    召公虎小心翼翼:“敢问少侠,尊师现在何方?”

    “赤狄鬼子找了整整十天,把彘林翻了个遍,林中早已面目全非。故而,不疑也正在寻找……”他神情不似作伪,看来确是并不知道老胡公下落。

    “既然少侠也在寻找,那能否示我军以方向,总归强过大海捞针!”召公虎作了一揖,表情诚恳。

    “承蒙不弃,不疑尽力而为!”杨不疑回过礼,道,“只是前路泥泞难行,如此车马阵仗恐难行进。”

    “此言有理,孤便只带百余人,轻车简从入林!”召公虎点头赞同。

    “太保,这彘林中安危难测,还望三思!”程伯休父突然神色紧张,他如临大敌地看着杨不疑。

    和众人的反应一样,方兴把目光投向程伯休父,老将军的眼中满是对杨不疑的提防。

    “不妨,”召公虎抚须微微笑道,“孤信任赵氏贤侄,自然也信任这位杨少侠!”

    “太保爽快!”杨不疑故意对程伯休父龇了下牙,气得老将军直发抖。

    于是,召公虎留下卫伯和等诸侯国军队守备太岳山各处险要,命程伯休父率部扼守彘林入口。自己则下马步行,带着少师显父、少保皇父,以及赵札、蒲无伤、方兴等人,并三百甲士,跟随杨不疑往彘林深处而去。

    刚走不到数丈,赵札疑惑地问杨不疑道:“杨贤弟,你这是要带我等前往何处?”

    “不远,”杨不疑煞有介事道,“我要带太保拜祭一位故人。”

    “拜祭故人?”召公虎神色大变。

    方兴也注意到了杨不疑的措辞,他历来用语严谨,莫非老胡公他遭遇了什么不测吗?那茹儿和赵叔……

    但杨不疑也没让方兴忐忑太久,他领着召公虎一行来到一处小山丘。这里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是个荫庇的所在。

    方兴看到地上有一处新土,显是有被挖掘的痕迹,这怎么看起来这么像墓穴?周人历来推崇简葬,提倡不封不树——既没有高出地面的封土,也没有墓碑记号。

    杨不疑对召公虎道:“太保,这便是你昔日故旧,为守护彘林而殉难。”

    少年还在疑惑之时,不觉杨不疑走到自己身旁,轻拍肩膀,道:“此乃令尊之墓。”

    “爹?”见到杨不疑点头肯定,方兴嚎啕大哭起来。

    原来这是亡父方武的墓地。杨不疑在赵邑解围那日,曾对自己说起他和先父的“生死之约”,指的便是为方武殓葬。杨兄言出必行,古道热肠,没让亡父死无葬身之地,方兴感激涕零。

    召公虎见状,也难掩悲痛之情,呆呆站在原地长吁短叹。

    方兴记得他对自己说过,方武是召公虎最为信任之人,担任家宰时忠心耿耿,因此屡把大事相托,不料今日竟魂断异乡、天人永隔。

    同样悲痛的还有赵札。他与亡父虽只有一面之缘,但二人惺惺相惜,曾在赵家村口并肩浴血作战,此刻也唏嘘不已。

    杨不疑走到了方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方老弟请节哀!乃父是大英雄,不仅在我等心中熠熠生辉,在赤狄眼里也是奉若神明。”

    “杨兄,此话怎讲?”

    杨不疑感慨道:“赤狄虽然生性野蛮,但是他们却也敬重勇士。方武以一己之力,临终前击杀赤狄数人,因此鬼子不仅没有亵渎其尸体,反而恭恭敬敬地收殓遗骸。”

    方兴闻言,心下大为触痛。都说赤狄鬼子蛮荒无礼、未开王化,可他们对于敌方英雄却虔诚敬佩,反倒让自诩礼仪之邦的中原人汗颜。

    在方武坟冢的旁边,则是另一个更大的土丘。

    赵札问杨不疑道:“杨兄,这又是谁的坟丘?”

    “这是赤狄埋赵家村民的乱葬坑,”杨不疑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数十口,都是赵家村躲到彘林中避难的村民,赤狄便把尸体草草掩埋在此。”

    “什么?这里埋着彘林的赵家村民?”方兴闻言,如遭晴天霹雳。

    天旋地转,他觉得天都要塌了。

    过去这十天,方兴经历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大喜大悲。彘林中的茹儿、赵叔、老胡公等人是让自己坚持下去的唯一念想。虽知他们在彘林凶多吉少,但方兴不敢有任何泄气的想法。

    自己从彘林中突围,请来周王师救兵,最终解了彘林之围,却不料还是慢了一步。

    方兴万念俱灰,差点晕死过去,被蒲无伤一把搀住。

    召公虎此时也六神无主,抓住杨不疑连连问道:“你是说,彘林中藏身之人都死了?”

    杨不疑摇了摇头,哀叹道:“老人、小孩则被直接活埋,女人则被赤狄糟蹋后残忍杀害……”

    “老人?”召公虎惊恐道。

    “不,恩师不在其中,”杨不疑耸了耸肩,轻声道,“我曾深夜搜过这乱葬坑,并没发现他老人家。”

    召公虎这才长舒一口气,道:“那杨公子有何计较?”

    “赤狄已把彘林中树木记号全部焚毁,不疑斗胆,借太保大军搜索此地方圆五里之地,不知可否?”杨不疑提议道。

    “甚好!”召公虎当即派传令兵召来程伯休父,命其以伍为单位,搜查彘林所有角落,一旦发现蛛丝马迹,就立马汇报。

    众将士领命,各自分头前去林中搜查。

    方兴这时见杨不疑稍有闲暇,冲上去歇斯底里地问道:“赵兄,你可曾看见茹儿和赵叔?”

    “贤弟莫急,”杨不疑赶紧劝慰,“他们长什么样?”

    “赵叔……他是个黝黑壮汉,长脸,应该身受重伤……”方兴努力回忆着赵叔的样貌。

    “被杀的都是老人小孩,倒是没见过壮年男人。”杨不疑眼神确信。

    “那茹儿呢……”方兴心情复杂,又焦急又难为情,“是个少女,比我小两岁……”

    “长相如何?”

    “这……她……”

    杨不疑微微一笑:“是个小美女罢?”

    关键时刻,方兴再顾不上脸红,坚定地点了点头。

    “倒是没有看到美丽少女的踪迹,”杨不疑沉吟道,“乱葬坑中,确实没见过你说的这两个人。”

    “莫非,他们都还活着?”方兴咬着嘴唇,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安排罢搜查事宜,召公虎便问杨不疑:“杨公子,你进林之后,还有哪些发现?”

    杨不疑此时对召公虎再无龃龉,回忆道:“鬼子进了林子之后,一连五日数番搜查彘林,毫无发现。而赵邑围解、放毒失败之后,赤狄之中更是起了争执。”

    “争执?何许争执?”召公虎问道。

    “红衣的隗姓赤狄一直抱怨,说那黑衣的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草菅人命,只把他们当作肉盾。不过吵归吵,他们却丝毫没有减缓搜索彘林的进度,反倒越来越勤。”

    召公虎问道:“看来,他们一开始便不是来和周王师决战,而是为了搜查彘林?”

    “太保高见,”杨不疑附和道,“他们是来寻找一位老者,我猜十有八九就是恩师。”

    鬼子想必也是冲老胡公而来,方兴心中笃定。召公虎来救彘林便是为了老胡公,鬼子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赵家村的村民而围困彘林。可老胡公明明可以自己突围、逃出生天,却把机会拱手让给自己?

    或许,他只是不想出彘林罢?

    “后来呢?”召公虎继续问道。

    杨不疑道:“赤狄粮道被劫后,已是军心惶惶。眼看粮草即将告罄,黑衣赤狄的两位首领皋落芒遮和隗魃商议,让黑衣祭司施展邪术,借来三天大雨——既为延缓周王师总攻时间,也为发动最后一次彻底搜查。”

    “借雨?”召公虎略有意外。老太保总说自己不信鬼神,但方兴却觉得并不尽然。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大雨还是来了。”杨不疑努着嘴道。

    方兴心想,这才不是什么邪术。老胡公在林中多年,也能通过望星观月预测天气,哪里会是什么巫法。

    召公虎又问道:“最后一次彻底搜查?如何搜的?”

    “赤狄不知从哪找来毒烟,在彘林中连薰三日三夜。此烟奇毒,以至于烟熏之时赤狄大军都不敢待在林中,待到烟雾消散之后,方才敢进林中搜查。”杨不疑提到此事,还是愤怒难消。

    “结果呢?”

    杨不疑怅然道:“经此三日烟熏,赤狄鬼子果然找到数十名四散逃窜、昏倒在地的赵家村民。搜查之下,他们显然并未找到有用之人,便把女人掳走,将老人小孩活埋。”

    听到这里,方兴眼眶再度被泪水打湿。对这些曾经不识好歹的村民,方兴谈不上多少感情,但父亲是为了保护这些赵家村民而牺牲,他尸骨未寒,如此泉下也难安息。

    “后来赤狄又如何?”召公虎继续问道。

    杨不疑道:“三天后雨停,赤狄依旧颗粒无收,眼看周王师冲锋在即,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氏便不顾其他隗姓赤狄部落反对,便先行撤退,丢下那些实力弱小的赤狄步兵作为掩护。”

    “怪不得今日所破之赤狄军队如此不堪一击,”召公虎显然没有沾沾自喜,“这两个黑衣赤狄部落如此失道,怕是会大失隗姓赤狄之心罢?”

    杨不疑笑道:“经此一战,所谓鬼方邪术更像唬人把戏,原形毕露后,这些黑衣赤狄怕是再难号令诸赤狄部落也。”

    “唬人把戏?鬼方秘术真的存在?”这绝对是困扰召公虎最深的问题,方兴听他在多个场合问过。

    杨不疑道:“十余年前,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氏宣称他们得到鬼方秘术,一时间各赤狄部落闻风而聚,声势浩大,竟灭了蒲、杨二国。然而,其所谓秘术,大多都是障眼之法,故而表面煞有介事,实际却收效甚微,甚至被毒物反噬。”

    召公虎大喜道:“这么说,鬼方邪术看来都是招摇撞骗?”

    “怕是不尽然,”杨不疑摇了摇头,“鬼方邪术确有其事,只是目前赤狄人大多才疏学浅、无人能施其法。倘若有朝一日赤狄有奇才横空出世,驾驭此巫术,恐怕成我大周心腹之患!”

    召公虎闻言,闷闷不乐。

    一个时辰过去,彘林的搜寻工作仍旧没有丝毫进展,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召公虎不禁焦急万分。

    方兴自见到亡父的坟冢之后,苦痛的回忆便钻上心头。随后又看见村民们的乱葬坑,老胡公、茹儿父女也生死未卜,更是让他悲从心来。

    压抑了十天的情感,在这一刹那如堤坝决水般倾泻出来。不安、恐慌、焦急、担忧、委屈,还有在周王师中低人一等的自卑,伴随着一场撕心裂肺的大哭,通通宣泄一空。

    哭得累了,他心底再次传来一个熟悉的、曾经给过自己勇气的声音——“做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

    我该做些什么?杨不疑似乎也找不到溶洞所在,老胡公、茹儿、赵叔他们如果有一线生机,便一定还躲在溶洞之中。

    这个想法给了他新的希望,随之而来的是逐渐恢复的理性。

    没了指路的白杨树,彘林已然面目全非,我又该如何寻到那个隐蔽的世外洞天呢?

    有了!方兴灵机一动,收拾罢心情,走到一筹莫展的召公虎车驾前,作揖道:“禀太保,我有一计,可找到老胡公栖身之处!”

    召公虎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好孩儿,速速讲来!”

    方兴小心翼翼取出司南,对召公虎道:“当初我从彘林突围,乃是沿着司南所指一路往西,出口便是赵家村口。如今若反其道而行,从赵家村口出发、一路逆行而东,想必便能找到洞口位置所在!”

    “妙计,妙计!”召公虎拍着大腿,连连称赞,“我等只知在彘林中转圈,却忘了,退出林外反倒海阔天空!”

    言罢,召公虎当即安排十乘战车,请赵札驾御主车、载着自己和方兴赶到赵家村口。而杨不疑、蒲无伤等人另驾车马,紧随其后。

    赵札不愧为造父之后,使出家传本事,驾起车马如履平地,很快就把其他战车远远甩在身后。他轻车熟路,片刻就到达彘林西侧之赵家村口。

    再见赵家村的残垣断壁,方兴努力无视这物是人非的萧索。他认出自己十日前突围出彘林之处,于是众人下车改骑马入林。顺着司南,方兴带大家一路往东搜寻。

    路上,杨不疑问方兴道:“方老弟,那日你从恩师洞中突围,顺正西方向走了多久?”

    “约摸一个时辰。”

    “我们今日骑马亦行了半个时辰,想必应该离溶洞不远也。”

    “只是彘林路径已被严重破坏,成了另一番景象。”方兴竭尽全力回忆细节,希望在最快时间内找到老胡公的藏身洞穴。

    突然,杨不疑似乎发现了什么,驱马向前,众人赶忙跟上。

    只见他走到一处被烧成焦炭的土堆旁,翻身下马,附身抓起一把灰烬,放到鼻中闻了闻,转身对召公虎道:“启禀太保,这是个谷堆!”

    召公虎也下马抓起灰烬一嗅,道:“是粟米,此乃河东诸国再常见不过之农作物。”

    杨不疑拔出佩刀,顺着谷灰继续往下扒了一层,又抓起一抔尚未焦透的粟米,道:“这是陈年粟米,还受了潮。”

    “这几日大雨倾盆,粟米受潮最正常不过,”赵札插话道,“不知这有何蹊跷?”

    杨不疑自言自语道:“赤狄历来不种粟米!即便他们在上党故地的存粮,也多是菽类粗粮。这几日下来,赤狄军中也从未见配给粟米,那这粟米又从何而来?”

    “若是赤狄从附近村邑抢来,充作干粮,也未可知。”召公虎提出猜测。

    杨不疑微微一笑,转头问方兴道:“方老弟,敢问赵家村还有如此陈年粟米否?”

    方兴摇了摇头,道:“赵家村民以牧马为生,大部分五谷都是从赵邑用马匹交换而来,皆为新米,很少陈米。”

    赵札也道:“即便是赵邑所产之米,也大多为新米。这几年庄稼收成不佳,新米供不应求,更是少见如此粟米陈米。”

    召公虎若有所思,道:“既如此,那这谷物从何而来?”

    杨不疑道:“若要存放陈米,非得干燥地窖不可。”

    方兴惊道:“是了,在老胡公山洞之中,就有大片的粟米陈米储粮!”

    “这么说,这些粟米是从……”召公虎面色沉重,没把话说全,“赤狄为何要烧掉这些谷堆?”

    方兴知道召公虎要说什么,如果这些粟米是从溶洞中搬出来的,那也就意味着赤狄鬼子不仅找到了老胡公的栖身洞穴,还将里面翻了个底朝天。少年咬着牙,不敢往下想。

    杨不疑继续推理道:“这些谷堆中心尚温,想必刚烧不久。赤狄撤退心切,这些带不走的粮食,自然就会一烧了之。”

    赵札摇头不解:“若说赤狄在溶洞中发现存粮,留在原地取用岂不更好,为何要费尽周章搬运到此?”

    杨不疑望了下四周的地形,道:“那便只有一种解释——溶洞已被破坏,加之连下三日大雨,粮食受潮,赤狄才会将其搬到此干燥之地。”

    召公虎闻言焦急,道:“二位所言甚是!当下之计,须是尽快找到洞穴才好!”

    杨不疑道:“洞穴想必就在这附近,太保你看,这附近有烟熏痕迹。”

    “烟熏?”众人疑道。

    杨不疑指着一处焦黑的火堆,道:“看!这便是赤狄燃放毒烟的证据,他们用毒烟将洞内避难之人熏出来后,便杀害于乱葬坑中。”

    召公虎不愿多耽,当即安排兵士寻找溶洞踪迹。

    不一会,便有一伍长前来汇报:“禀太保,属下发现一处乱石堆,有用黄土掩水痕迹,像是一处通道入口。属下不敢擅做主张,特来请太保示下!”

    召公闻言,赶忙率众前往探看。只见在一片不起眼的灌木丛中,有半堵乱石堆砌成的矮墙,相当不起眼。石缝显然非常潮湿,若不是仔细搜寻,一般人无法发现。

    方兴仔细辨别一番,这附近没有危岩高悬,显然不是自己跟随老胡公出入数次的洞口。那眼前这个洞穴又是怎么回事?是另有溶洞,还是老胡公的溶洞另有入口?

    杨不疑一个箭步冲上前,拔出配剑,正准备撬动石头。

    身后赵札提醒道:“贤弟,小心埋伏。”

    杨不疑笑着道:“无妨,赤狄狡诈,哪会把自己埋里面等死。”

    召公虎赶紧派几个兵士过去帮忙。不一会儿,在这几个大汉齐心协力之下,石墙被撬开一道缝隙,一个仅容单人通过的洞口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杨不疑右手持剑,左手接过火把,正准备侧身进洞探查。

    “啊也!”他刚探入半个脑袋,突然惊叫一声,一个后撤步,跳出洞口。

    身后几名周王师士兵恐有埋伏,举起盾牌一拥而上,死死堵住洞口。

    “有何情况?”召公虎关切道。

    “莫慌,是个赵家村民。”杨不疑逐渐恢复镇定。

    众人往洞口望去,果然有个黝黑大汉蜷缩着倚在门口,左手勉力支撑着,右手按着脖子,鲜血从脖中渗出,把衣襟染得通红。他睁大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杨不疑,表情十分痛苦。

    “赵叔,是你?”方兴一眼认出这个村汉便是赵叔,赶忙冲上去扶住他。

    赵叔晃了两下,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痛苦地喘着气,颤巍巍伸出左手,指着杨不疑,露出恐惧神情。

    “赵叔,这是杨不疑,”方兴赶紧掐着赵叔人中,道,“他是自己人,只是穿着赤狄衣服而已。”

    杨不疑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的赤狄装扮吓到了赵叔,赶忙脱下狄服,只留贴身单衣。

    “赵叔,你没事吧?茹儿在哪?老胡公在哪?”方兴摇晃着赵叔,近乎声嘶力竭。

    “切不可晃动,他太虚弱了。”蒲无伤走上前来,示意方兴把赵叔平放。

    他正准备取出药匣子和绷带,要给赵叔止血。却还没来得及掰开赵叔右手紧捂的伤口,赵叔已经失去呼吸、撒手人寰。

    “他走了。”蒲无伤摇摇头,合上赵叔死不瞑目的双眼,低头不再说话。

    赵叔走了?那茹儿呢?

    方兴六神无主,真想不顾一切地冲进溶洞找寻,直到他注意到赵叔手中的匕首——那是茹儿防身用的匕首!怎么会出现在赵叔手里?

    一股不详预感袭上方兴心头,茹儿真的遭遇什么不测么?他的魂魄已然出壳,再也忍不住忧伤,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