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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25章 召公虎 • 解惑

    周公定天子丧礼,“以哀邦国之忧”。

    召公虎自幼修习周礼,对于国丧仪程自然熟稔于胸。只是他从未想到,自己生平第一次操持天子丧礼,竟然不是在镐京城的太庙,而是在这偏僻的彘林溶洞之中。

    尽管此地条件简陋,但却丝毫不能削减礼仪的繁复与隆重。在天子驾崩的首日,需要按部就班举行的仪式,便有九个之多。除却刚才验明断气的“属纩”之礼外,第二个礼节便是“复”礼。

    所谓“复“,就是用祷词从鬼神手中“抢回”死者。尽管徒劳,但多少算是为亡人作最后的努力。

    召公虎双目垂泪,面朝周王遗体道:“主丧人召虎,及众卿大夫人等,请天子复!”

    言毕,他取过周王胡生前的衣物,一手执领,一手执袂,面向北方,拉长声音高呼:“天子,复也!”

    紧接着,众人也随之放声嚎啕,整个溶洞内哭声震天。溶洞本就逼仄,这一哭更加拢音,震耳欲聋。溶洞外,周王师全体将士也纷纷放下武器,跪地嚎哭。一时间,哭喊声惊起了林中飞鸟,传出数十里开外。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借此机会,召公虎也把压抑了十几年的酸甜苦辣统统释放,如同灵魂的一次洗涤。

    他年纪轻轻便世袭爵位,从亡父手中接过太保召公之位。他意气风发地劝说周王胡广开言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然而,周王胡的一意孤行使之罹遭国人暴动。

    暴动尽管平息,但出奔于外的周王胡便再未归位,这一走就是十四载。

    这些年来,召公虎和太师周公御说共和执政,却日夜忍受如潮骂名——世人流言天子早已驾崩,周、召二公因贪恋权位而迟迟不立新君。这个中酸楚滋味,召公虎不愿多回忆。

    今日天子驾崩于彘林,既是这位天王传奇一生的终结,又何尝不是自己十四年忧谗畏讥时日的尽头?召公虎知道不该有这念头,但悲伤之余,心中块垒亦告消散。

    镐京城国人对周王胡民怨沸腾,此番灵柩归国少不了一番艰难险阻。想到此节,召公虎更不敢大意。只是如今国丧当头,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复”礼结束,紧接着便是招魂和告丧仪式。

    召公虎派大司马程伯休父巡视各营,命周王师所有战车系上白色缨带,缓缓绕彘林一周,为周天子呼魂。

    随即,派少保皇父持符节和讣告快马加鞭,把周王胡驾崩讣告传回镐京,知会太师周公、众卿大夫,并告祭祖庙。接到丧报之后,镐京城将停止巷市七天,以致哀思。

    另一面,少师显父也飞奔东都洛邑,在王城向各方派出使者,传檄各诸侯国,告知诸侯前往镐京城吊唁和会葬之时日。

    一切安排妥当,召公虎请来太宰卫伯和,商议为周王胡迁尸收殓之事。

    召公虎道:“太宰,天子驾崩于外,贵体不可在此长留,必当先之于洁净之处。”

    卫伯和面色恭谨,拱手道:“寡人已安排妥当,请主丧人发令。”

    召公虎一声令下,所有人当即从溶洞中退出,只留一位百夫长为周天子背尸。这位百夫长一脸肃穆,小心翼翼捧起草席、白布走向周王胡尸骸,仔细包裹一番后,把遗体轻背在身后,缓步走出溶洞。

    溶洞外,卫伯和早已清理出一处空地,筑起三层阶梯的高台作为灵台。灵台上搭起简易凉棚,四周用白幔遮蔽,权且当做天子停尸所在。

    周王胡迁尸之后,接下来的一系列程式就自然而然按部就班:

    先是除去周王尸体上的衣服,换成盖尸的衾布,用酒、香草和黍米给尸体进行最后一次沐浴,把从晋国临时取来的大冰块放置在尸床之下,防止尸体腐臭。沐浴清洁完毕,用铜勺子撬开周王的牙床,在口中放置谷物、珍宝使其含住,以为“饭含”,用以护体守灵。

    礼毕,卫伯和又给周王穿上数层袭衣,在灵堂张设三重帷幕,放置周王的牌位,并点燃燎灯以示长明。随后,周王胡的名讳被写在旌旗之上,悬挂于灵堂前的西阶。

    迁尸已成、灵堂设罢,就该进行始“奠”礼。

    众诸侯臣工换上丧服,身批粗麻、头扎白色孝带,把祭奠周王用的寿衣和陪葬器物摆满灵堂四周,并按爵位、官职、军职大小站在灵堂四周哭丧。

    约摸一个时辰过后,所有礼毕。

    此后,天子遗体将在此灵台上停尸七日,在此期间,由卿大夫和各诸侯日夜不离寸地守灵。此后才可进行穿戴寿衣的“小殓”和入棺的“大殓”仪式,最终等到盖棺之后,方可起大军护送棺椁回首都镐京下葬。

    居丧守灵期间需要缄默,但召公虎担心赤狄杀来回马枪。特别之事需从权,于是命程伯休父率军戴孝戍卫彘林四周,以防赤狄突袭。

    此外,卫国等四国联军,以及跟随国君前来吊丧的晋国、霍国军队也被动员起来,轮流为周王胡的灵堂保驾卫护。

    就这样,三天过去,一切有条不紊。彘林内外始终风平浪静,想必周王胡的死讯已经传布四海,召公虎忐忑不安的心情也略微平静。

    夜已三更,月朗星稀,春夜渐凉。

    又结束一夜的守丧,终日正襟危坐的召公虎走出灵堂,总算可以伸展麻木的四肢。他望着彘林中的明月,往事涌上心头。

    十八日之前,他在太保府中接到一封密信,那是他第一次听闻“彘林”这个名字。信中提到十四年前的镐京往事——那段他不愿回忆的惨痛历史。

    国人暴动爆发不到半日,造反者杀向王宫,召公虎有心掩护周王胡出奔,便让家宰方武(彼时还叫召武)驾车带领天子冲出镐京重围,开启流亡生涯。暴民寻不到天子,便把太子静作为替罪羊,从召公虎手中夺走杀害。

    周王失踪,太子惨死,大周群臣无主,政局扑朔迷离。

    按理说,周王胡还留下一位襁褓中的王子友,但姬友当时刚满周岁,哪里当得天子?更何况旧天子并未驾崩,王子友亦非太子,故而王位始终悬而未决。

    然而,朝中不可一日无主,经过三公九卿与宗室长老数次博弈,最后卫伯和提出一个折衷方案——由周、召二公共和执政,这才平息众议。

    虽是共和执政,但毕竟天子并未退位,周、召二公手中权力着实有限。既不能代替周天子祭天地,也不能废立三公九卿,军权也由太傅虢公长父代管,没有人能妄行征伐。

    好在这十四年还算天下太平,戎狄蛮夷没有趁虚而入攻打镐京,诸侯们也并未因天下无共主而发难。但在大周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实则暗流涌动,其中尤以巫教为甚。

    尽管周、召二公鞠躬尽瘁,却还是防不住朝野上下流言四起。有说二公居心叵测、大权独揽者,有说二人欲僭位自代者,更有甚者,还有传言周王胡已被周、召二公暗中杀害。

    不得已,周召二公同周王室达成一个新约定——待到王子友十六岁冠礼后,若周王胡还杳无音讯,就立王子友为新君。

    眼看明年便可把这千钧重担就要从肩头卸下,召公虎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就在此时,赤狄却突然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攻彘林。

    原本,周、召二公并不在意,这无非是异族又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入侵,直到那封彘林密信传来。

    信中说,周王胡自国人暴动后,出函谷折而往北,渡过黄河、沿汾水北上,逃遁到大周故地太岳山,并在彘林里隐姓埋名定居下来。

    得知密报,召公虎寝食不安,于是赶紧找周公御说商议。二公向来没少收到有关天子下落的假情报,但此信细节详实、证据确凿,足以证明周王胡身处彘林,召公虎不得不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兹事体大,二公不敢大意,一旦周王胡落入赤狄手中,那大周两百年江山便要遭受灭顶之灾。二公一拍即合,决意发兵北上救彘林。

    周、召二公手无兵权,此事自然遭到太傅虢公长父的强烈反对。这位尸位素餐的周王师统帅已然十几年没打仗,但他丝毫没闲着,大行损公肥私之能事,又如何情愿让周、召二公染指周王师?

    更何况,周、召二公对外只以“击退赤狄”作为出兵目的,这般“小题大做”,自然让朝中公卿多有非议。就在周公御说开始打退堂鼓之际,太宰卫伯和挺身而出,他舌战众卿,愿领卫国全军为支援,全力支持周王师出兵击退赤狄。

    最终,周王师在一片争议声中从镐京城出发,三日急行军到达汾隰,其后经历主帅虢公长父临阵脱逃、赵邑两战损兵折将。好在卫伯和君臣鼎力相助,这才哀兵取胜,最终解了彘林之围。

    可到头来,赤狄鬼子被击退,彘林谜团解开,召公虎也在溶洞找到周王胡下落,可他很快就溘然长逝。莫非,周天子让周王师千里迢迢而来,只是为他收尸?

    “他老人家总不按常理行事,”召公虎苦笑着,又叹了口气,“或许,这就是这位传奇天子与众不同之处罢!”

    召公虎尽管思绪万千,但毕竟已连续三日守灵未能合眼。这时一阵倦意袭来,正准备倒在榻上闭目养神,却听闻深夜有卫士慌忙求见。

    “何事惊慌?”比起十多天前刚领兵时,召公虎如今对坏消息早已免疫。

    “禀主帅,不见方兴踪迹!”

    “方兴?”听闻此讯,召公虎不禁大吃一惊,“孤已知晓,速速再探。”他表面上强作镇定,挥挥手将卫兵送走。

    这位野人少年为何不辞而别?

    多日的夜不安寝,早已透支召公虎的精力。他不堪疲惫,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在帐内踱着步琢磨起来。

    方兴是一块璞玉,召公虎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少年。

    虽然他寻到周王师后一直沉默寡言,但召公虎知道他志存高远、足智多谋,在他身上能隐约看到方武影子。而他能不避箭矢从彘林突围,最终带领周王师找到失踪十四年的周天子,可谓大周功臣。

    原本打算班师回镐京城便恢复他的国人身份,使他不再为身为野人而自惭形秽。更难能可贵者,方兴好学勤勉,若送入泮宫中接受良好教育,将来定会成为大周有用之才,辅佐中兴大业。

    即便是眼下,方兴也对召公虎十分重要——周天子临终前只有寥寥数语,幸存者中也只有方兴了解周王胡在彘林中之事。只遗憾,自己还没能向老天子道歉太子姬静一事。

    “方兴为何要走?”召公虎叹了口气,自问自答,“他并不需要为天子驾崩自责罢?”

    他并没有错过十日之约,周王胡也没有落入赤狄之手。天子虽然没能活着回到镐京,但没人能因此苛责方兴的失职,野人少年已然竭尽其所能。反倒是那些未战先退的怯懦之辈,才需为此背负罪责。

    “他或许倒非不辞而别!”召公虎换了个定论。周王胡待他恩重,如今天子尸骨未寒,方兴一定也不会走远,莫非他有甚要紧之事?

    可惜召公虎此前始终忙着解彘林之围,对这位始终跟随身旁的少年缺乏更深入的了解。如今赵家村已被赤狄夷为平地,村民皆死伤殆尽,方武也已与世长辞。那么方兴会去何处?

    召公虎揉了揉眼眶,疲倦使得思绪更加纷扰,他握拳锤了锤后脑,努力回忆方兴这几日的异常举动——周王师一战击退赤狄,使鬼子彻底逃出彘林的那日,方兴欢欣鼓舞,兴奋之情丝毫不再周王师将士之下。

    可自从进了彘林,他的情绪开始跌宕起伏。

    他先是拜祭亡父方武之墓,可乍一见到赵家村民的乱葬坑,悲伤瞬间逆流成河。再往后,方兴在溶洞口目睹赵叔惨死,又亲眼见周天子驾崩,很显然,他直到那时才发现“老胡公”的真实身份。

    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和惊诧,对于一位年方十五岁的少年而言,都是始料未及的变故。可这一切,似乎并不足以让方兴不告而别。

    “对了!”召公虎一拍大腿,“莫非是为了她?”

    方兴在见到赵家村民乱葬坑的那一刹那,他就不断地质问杨不疑,似乎在找寻一个女娃下落。而溶洞口被杀的那位黝黑村民,似乎也是这位女娃之父。

    “唔,一个女娃的失踪,”召公虎若有所思,“想必方兴是去寻她的下落罢。”

    召公虎思来想去,准备找来赵札商议,毕竟这涉及赵家村事务,或许赵氏宗主多少知晓,这位让方兴牵肠挂肚的女娃是什么来头。

    正准备唤来赵札,召公虎突然愣住。“不妥!”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昨日,晋侯接到天子驾崩的讣告,便快马赶来守丧。当然,这不过摆摆样子而已,赤狄围攻彘林之时,晋国上下全当了缩头乌龟,让他护驾可毫无指望。

    可这位晋侯自来彘林之后,赵札便离开召公虎麾下,重新陪侍于晋侯左右,毕恭毕敬、不离寸步,仿佛与晋侯家臣没有两样。

    看到这一幕,召公虎感慨万千。

    赵札为人忠义,是个正直可靠之人,又兼颇有韬略,此人若能为大周社稷所用,周王胡中兴大周的遗愿便又多了几分可能。只可惜,赵札一心报晋侯之恩,必不轻易转投周王室,此事只得从长计议。

    与赵札相同,公石焕更是世代卫臣,也不可能脱离卫伯和而为召公虎所用。放眼大周公卿,甚至是泮宫中的那些后辈贵族们,又哪有堪称可用者?召公虎着实烦忧。

    看起来,大周若要中兴,还需不拘一格拔擢新人才,布衣国人、甚至是野人中优秀如方兴者者,都可以考虑重用。

    这是,召公虎想到杨不疑、蒲无伤二人,他们私下同方兴交往密切,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

    召公虎心里有了计较,便召杨、蒲二人入帐,告知方兴失踪之事。

    蒲无伤闻言大惊:“我二人昨日还陪他前往祭奠其先父方武,不料今日不知去向。”

    杨不疑倒是不觉意外,若有所思道:“我倒早就觉察方老弟这几日心神不宁,怕是一门心思要去找那小妮子。”

    蒲无伤满脸疑惑:“小妮子?”

    杨不疑微笑道:“这可是方老弟的小秘密,还记得溶洞口那位黑汉子临终前,方老弟答应他照顾孤女儿之事么?”

    “果然是那个女娃,”召公虎点了点头,对二人作揖道,“二位公子,孤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二位代劳。”

    二人见召公虎身居高位却如此谦卑,赶紧还礼,齐声道:“不敢,愿听太保吩咐!”

    召公虎道:“方武乃是孤昔日家宰,为卫护大周天子殉难于彘林。而今方兴为其独子,下落不明,恳请二位公子看孤薄面,无论如何前往寻找这位少年,日后必有重谢!”

    蒲、杨二人相视一笑,对召公虎回礼道:“太保言重,此举手之劳耳,我二人愿听驱驰!”

    言罢,二人正准备离帐,却又被召公虎叫住。“二位高士且住!”

    “太保还有何吩咐?”

    “那日孤在太保府接到彘林密信,想必是二位所送罢?”召公虎对二人作了一揖。

    “在下不知。”杨不疑否认得倒爽快。

    “这……”蒲无伤却有些支吾。

    没错,一定是他。“蒲先生但说无妨,”召公虎阅人无数,早从蒲无伤的犹豫中看出端倪,“左右,先退下罢!”

    见召公虎支走卫兵,蒲无伤与杨不疑对了眼神,缓缓道:“实不相瞒,那日前往镐京送信者,正是在下。”

    “本来恩师派遣送信之事,皆由不疑代劳。可那日在下另在他处,恩师只得派遣蒲老弟前往。”杨不疑见太保把话说开,便也不再隐瞒。

    “说起这次镐京之行,无伤因一意外耽搁,差点误了恩师大事!”蒲无伤挠了挠头,似乎心有余悸。

    “何事?”召公虎看了一眼杨不疑,看样子对方也并未听说。

    蒲无伤道:“那日,我正在彘林拜会恩师,他突然言及彘林早晚必有赤狄大患,需要无伤星夜送信赶往镐京,务必递交于太保府内,接到回复方可返程。”

    “彼时距离赤狄围攻彘林仅剩五日,看来周天子颇有先见之明。”召公虎插了一句。

    杨不疑不置可否,接过召公虎话茬:“此前,我二人并不知晓恩师竟是失踪十四年之大周天子,只道其是避世隐居的世外高人。”

    蒲无伤继续道:“投信之后,无伤在馆驿等了两日,迟迟不见周王师出兵动静。打听后才知,朝中对出兵一事颇有争执。幸而周、召二公力排众议,一日后王师终于开拔。我见此事已谐,便启程准备赶回彘林。”

    “如此并未失期,何以说险些误了天子大事?”召公虎疑道。

    蒲无伤点了点头:“那是在出镐京城之前,我只觉有黑衣人一路跟踪。在下虽然警惕防备,却无奈没有杨兄身手,在城门口被刺客刺中。好镐京城内卫士如林,无伤这才逃得一难,没有当场毙命。”

    召公虎听到此节,不禁怒道:“王城虎贲卫兵皆是废物,光天化日竟有刺客当街行凶?”

    “卫兵或许防得住寻常刺客,可防不住巫教高手。”杨不疑言语中颇有讥讽。

    “卫巫?这些害人精,确是难以斩草除根,”召公虎皱眉道,“后来如何?”

    蒲无伤幽幽叹道:“幸而只是皮肉之伤,且伤在腿部,无伤随身携带了上好丹药,这才勉强恢复些脚力。这因为此节,无伤赶不上周王师行军步伐,直到赵邑解围后才拜会太保,可惜周王师已然中了赤狄毒计。”

    “原来,小神医乃是一路从镐京追到赵邑,孤着实失敬!”召公虎闻言大受感动,起身对蒲无伤再三道谢。

    “倘若无伤早到一步,或许恩师便不至于……唉……”

    蒲无伤没有说下去,杨不疑也是仰天长叹,大帐内气氛瞬间沉重。

    召公虎反倒安慰二人:“人死不能复生,蒲先生、杨少侠已然尽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恨只恨那巫教,死灰复燃,亡大周之心不死。”

    “巫教不亡,我兄弟二人誓不为人!”杨不疑龇牙咧嘴,怒上心头。

    “不知杨少侠和蒲先生下一步有何打算?”召公虎动了招揽二人效力之心,尽管他们身上更多的是江湖豪侠的放荡不羁,或许不会习惯庙堂为官。

    “不疑闲云野鹤,当修习恩师之所传,云游四方,以诛尽巫教宵小!”杨不疑抢白道。

    他果真是个聪明人,召公虎还没出言相劝,便早早把话说死。老太保点了点头,知其胸怀大志、无法强求,便转头对蒲无伤道:“蒲先生又有何规划?”

    “我得遇恩师所传神农氏经典,自当继承祖师爷衣钵,治病救人于四方。更何况,巫教历来与正道医学势同水火,近又添害死恩师的血海深仇,无伤誓与其抗争到底!”蒲无伤咬牙答道。

    召公虎试探道:“可巫教势大,先生又当如何与之抗衡?”

    蒲无伤仔细想了一番,道:“恩师生前倒同我谈过几次,关于神农一脉之出路……”

    “愿闻。”召公虎来了兴趣。

    蒲无伤道:“恩师云,天下医家三大派别——神农、岐黄、巫医。如今,巫医猖獗、神农式微,而岐黄虽流传甚众,但其医术却浮于表面、远不如神农派。如若神农派和岐黄后人能精致团结,重振正派医术,或许能与巫教一较高下!”

    召公虎闻言若有所思,他多少听闻过天下医术门派之争——

    神农后人失势于炎帝榆罔,而岐黄派恰恰兴盛于兼并炎帝部落的轩辕黄帝,故而岐黄医术盛行于夏、周二代,神农医术则一蹶不振。至于巫医,商朝以巫教为国教,巫医亦为当时唯一医术,更是在四夷和反动势力中大行其道。

    无论如何,神农派若要复兴,光靠蒲无伤一腔热血,怕是比登天还难。

    于是召公虎道:“此事非同小可,又当如何为之?”

    蒲无伤答道:“恩师言今王室藏书中,歧黄医书大多滥竽充数、皆华而不实之辞。反倒是神农氏《治世经》、《本草经》孤本,已然被恩师从大周守藏室取出,悉传于无伤。假以时日,无伤必能将神农派发扬光大,以告慰恩师在天之灵。”

    召公虎欣慰一笑。蒲无伤的大计显然并非口号,更何况此刻他眼中充满斗志——师恩、国恨、家仇,都涌上他心头。

    杨不疑叹道:“恩师在时,常常痛惜大周之倾颓。看似王权稳固,实则脆弱不堪,天下暗流涌动。戎狄蛮夷、巫教余毒、不臣诸侯,随时都可能趁着大周衰落暗中发难,中兴大业任重道远!”

    “天子一代英雄,孤不知其为何宁愿隐居彘林终老一生,也不愿返回镐京、重振朝纲,中兴大周?”召公虎长叹一口气,这是萦绕他心头已久的困惑。

    “或许,不在其位,反而能看得更长远罢!”杨不疑的话意味深长。

    召公虎陷入沉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天子之高,难免为谗言蒙蔽、轻信奸佞宵小;处彘林之远,却看天下风云大势如反掌观纹。或许,这就是为何老天子不愿还朝之故吧。

    言罢,二人作礼辞别。召公虎目送他们策马扬鞭,往彘林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