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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1-28章 召公虎 • 回京

    见诸侯们相继辞别,召公虎顿时觉得心中空落。转头看见方兴同样面露失落表情,不由感慨起来。

    “赵札,杨不疑,蒲无伤,”召公虎反复念着这些名字,对方兴道,“此次出征彘林,孤遇此三位青年才俊,相见恨晚。可惜他们都不能为周王室效力,失之交臂,真乃有缘无分也!”

    方兴点了点头,道:“赵札智勇双全、爱民如子,对晋侯也是忠心不二;而杨不疑、蒲无伤皆天子高徒,身怀绝技,志在四方。他们皆有各自造化,太保难以强求。”

    “此言有理。”召公虎由衷赞赏这番话。

    自从给他赐字之后,少年近来对自己已不像此前那般拘束,这是个不错的开始。方兴是一块璞玉,是周王胡和方武馈赠给孤的瑰宝,假以时日,定要将其雕琢成器。

    “陪孤走走?”召公虎发出邀请。

    “悉听尊便。”少年应承。

    于是,一老一少在月光下漫无目的地走着。召公虎兀自沉思,方兴紧随其后,也不敢开口叨扰。

    后人曾有诗曰:“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

    明日便是渡河之日,若一切顺利,再过三日便可抵达首都镐京。诚然,召公虎不想回顾往昔,在前头,等待他的麻烦亦是丝毫不少。

    天子已然彻底脱离人世纷扰,可他却留下来一个烂摊子——一个残破不堪的周王师,一个党派林立的公卿班子,一个离心离德的诸侯阵营。而这些,都因此次赤狄围攻彘林而暴露殆尽。

    庙堂之上,十四年不见天子,大小政事全得由自己和太师周公二人硬扛。面对国人暴动后满目疮痍的镐京城,面对入不敷出的大周财政,面对难堪大用的官吏队伍,召公虎夜不能寐,而这些,躲入彘林的周王胡会知道么?

    军旅之中,幸而这些年战端未起,可虢公长父给自己留下的怎样的一支大周王师?兵不过万,大半还是老弱残兵;将不堪用,唯一能带兵的程伯休父年近七旬。军饷不济、装备破旧、兵刃残缺,若非卫伯和相助,如何解彘林之围?

    畿外诸侯,谁又不是心怀鬼胎?大周以地分封诸侯,可传到共、懿、孝、夷四王之时,早已无地可封。而周王畿土地不过千里,除了供养贪婪腐化的畿内诸侯,还要喂饱十余万国人,补给万余人军队,这些苦难又何谁去说?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大周积重难返,路在何方?这早已不是扶立新天子就能解决的问题,大周中兴,任重而道远。

    召公虎想到此处,心情更加郁结。

    有时候,他甚至开始佩服周王胡的真知灼见,虽说“专利”之策触动了太多贵族和国人利益,但这确是能让周王室最快振兴的方式。如果没有国人暴动,老天子能成为夏之少康、商之武丁那般的中兴之主么?

    当然,没有如果。

    召公虎长叹一口气,看了眼身后的方兴,微微摇了摇头。他还是个懵懂少年,这些大周朝廷上的难言之隐对方又哪里能懂?天色不早,老太保意兴阑珊,便回营歇息去也。

    一夜无话。

    次日,照例是四更早饭,五更集结。周王师全军在对周王灵柩行完朝奠之礼后,便拔营而起,前往黄河渡口,准备在一日之内横渡黄河天险。

    大军沿黄河北岸逆流行进了一个时辰,便来到风陵渡口。风陵渡乃黄河四大渡口之首,自是险峻无比,别有一番磅礴气势。在这里,黄河从壶口瀑布一泻而下,出龙门便向南奔流,直至被终南山东脉的华山所阻,才转而奔流东归大海。

    所谓风陵渡,乃是以其附近风后陵墓得名。

    说起风后,堪称上古时代一员难有其匹的军事统帅,亦是轩辕黄帝麾下一等一名臣。当年黄帝击败蚩尤、一统中原,正是得益于风后立下的汗马功劳。

    当时,黄帝和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黄帝部落将士顿时东西不辨,迷失方位,无法作战。这时风后及时赶来,献上他发明的指南车,给大军指明方向,摆脱困境,终于战胜蚩尤。

    可惜风后在这场战争中被杀牺牲,最终埋葬在这里,黄帝为之建风后陵,也就有了风陵渡口。

    风陵渡不仅是黄河之上最大的渡口,历来还是兵家必争之地。后人有诗赞曰:“一水分南北,中原气自全。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

    周王师在黄河岸边暂歇,准备渡水船只。在这里,黄河水势稍微平缓,南北河岸距离也较窄,不需要太多船只,便可使万余人军队一日内全数渡河。

    附近早已有晋国和魏国安排的船夫在渡口等候,大军正忙碌地筹备渡河。而召公虎则遥望着传说中风后陵的方向,遥寄先贤。

    “轩辕黄帝乃我姬姓先祖,其族有幸得风后相助,方才克定中原。可如今姬姓江山社稷垂危,我大周之风后又会在何方?”召公虎对着滔滔奔流的大河长叹,只听到惊涛拍岸,并未得到答案。

    到了黄昏时分,周王师与卫伯和率领的部分卫军悉皆顺利渡河,抵达大河对岸。

    风陵渡的对面便是渭汭之地,地处渭水北岸。渭水作为黄河最大支流,即是哺育关中平原的母亲河,亦是通向都城镐京的必经水路。

    从这里向西行,很快便到华山脚下,只需再穿过华山,其后便可一马平川,直通镐京。当晚,周王师在华山下稍事修整,次日便继续风雨兼程赶路。

    次日一早,周王师大军拔营西向,刚行军不到数里,召公虎只见前方突然尘土飞扬,像是有大波军马正朝王师迎面而来。

    召公虎刚想询问程伯休父,这位大司马反倒先行开口:“太保,此处往西一片坦途,怎会有大彪军马出现?看这阵势,兵车为数不少,是否下令戒备应战?”

    召公虎极目远眺,只见来军的旌旗上并无字号,只是白布。沉吟半晌,摆手对程老将军道:“不妨,来者像是吊丧队列,无需多虑。”

    “吊丧队列?”程伯休父满脸狐疑,“那会是谁?”

    待到车马来到近前,召公虎这才无奈道:“还会是谁,老熟人!”

    不一时,尘埃落定,迎面驶来近百乘战车,在距离周王师不到三里处停下,一字排开。为首的两乘战车从大部队中徐徐前行,很快停在召公虎中军车驾前。

    随即,两个身服重丧之人从战车上跳下,一路小跑到周王灵车跟前,“嗖”的一声双膝下跪,以头抢地。

    只听那二人大声嚎哭着:“天子!我等来迟一步,救驾不力,有何面目对周朝列祖列宗?”

    “是他们?”程伯休父眼力不济,这才看清来人。

    召公虎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两位哭天喊地之人非是旁人,正是半月前在汾隰临阵脱逃的两位前周王师将领——太傅虢公长父,以及大司徒虞公余臣。

    程伯休父啐了一口浓痰,小声骂道:“不要脸,居然还敢厚着脸皮前来哭丧,天子被困彘林之中时,他二人何在?”

    召公虎何尝不对对这两个厚颜无耻之徒嗤之以鼻,但是作为主丧者,此时对方前来吊丧,自然不能乱了周礼。他无奈跳下车去,打算扶起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

    但此二公显然入戏过深,迟迟不愿起身。召公虎便只好一边边搀扶,一边劝道:“太傅、大司徒请节哀顺便!二位远道来迎周王灵柩,忠君之心可昭日月。”

    虢公长父已经大哭失声,他带着哭腔干嚎道:“天子快快怪罪于我也!罪臣被小人谗言蒙蔽,不知天子被困彘林,死罪死罪!”

    装睡之人喊不醒,装哭之人喊不停。召公虎索性放弃劝阻,站在一旁冷眼听着虢公长父在大声“忏悔”,当然,如果拼命给自己撇清渎职的责任算是忏悔的话。

    虞公余臣倒是相对收敛,他远不如虢公那般浮夸,只是腆着标志性的便便大腹站立一旁,以袂拭泪。

    如果说虢公长父是掏空周王师、又在汾隰临阵脱逃的主谋,虞公不过是毫无主见的从犯。他举止间的几分悔意,倒让召公虎生出一丝好感。

    转身再看身后的一众随军卿大夫,不论是程伯休父、卫伯和,还是显父、皇父等人,无不露出不可思议神色,欣赏着虢公长父的表演。

    半晌,召公虎听二公嚎声渐弱,显是哭得累了,便冷冷道:“二位尊为公爵、身居高位,更应注意贵体。天子新丧,朝中大事还需二公主持,眼看镐京近在咫尺,可不能耽误周天子棺椁入太庙之吉日才是!”

    虢公长父这才悻悻然止啼,又煞有介事地在周王棺椁上叩首三下,方才起身对召公虎道:“太保身担主丧大任,孤愿听主丧人调遣。”

    虞公余臣也收敛哀容,拱手道:“寡人愿听主丧人安排!”

    召公虎赶忙道:“那就有劳二公各率本部兵马殿后,王师全军不作歇息,继续朝镐京进发。”

    虞、虢二公这才不情不愿地退回各自军阵,目送周王师扶柩队伍经过,随后翻身上车,率军殿后。

    次日,全军沿渭水河谷继续西行,又行军一日一夜,镐京城终于出现在眼前。

    古时便有“八水绕长安”一说,后世之长安,便是此时之镐京。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在城外四周穿流。西汉司马相如更是在《上林赋》中咏叹:“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八水之中,渭水为黄河第一大支流,其他七水则是渭河支流。其中泾水注入渭水,竟一清一浊,互不相融,古人美其名曰“泾渭分明”。

    周朝祖先在此沃土之上营城建池,作宗周,又称丰镐。丰镐本非一城,乃是丰京与镐京两座都城合称——

    丰京是中国历史上首个被称为“京”的城市,由周文王营建,建城于沣水西岸。而镐京则是周武王在沣水东岸营建的新都城,与丰京隔河相望。到后来,丰京变成大周宗庙和园囿所在地,而镐京则成为周天子居住与行政中心,成为大周政治中枢所在。

    此时的镐京城外,天空涂上一层灰蒙。周王师抵达城郊,眼前出现城池轮廓。镐京城静静矗立,气势磅礴,一片肃杀。

    两百年前,大周远见卓识的先贤武王与默默奉献的筑城者们共同营建了镐京城,谁也想不到,他们各自的子孙在两百年后竟然势同水火,在同一片沃土上爆发了国人暴动。

    国人暴动的惨剧至今还让召公虎不敢回忆。静谧祥和的镐京街头成为血腥的屠宰场,平素相安无事的国人突然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屠夫,饥荒、战乱、仇杀、瘟疫也如影随形地吞噬着无辜者的性命。

    背井离乡十四载的周王胡的棺椁今日重归故里,能否让这场十四年前的恩怨做个了结?这是个美好的愿望,召公虎祈祷着,尽管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

    暴动是被卫伯和的军队镇压的,但国人的怨气并未曾停歇。他们恨周王胡入骨,这等深仇大恨,不会以他在外苟活而被淡忘,更会以他遗体回京而重新燃起。

    唉,冤冤相报何时了?

    国人暴动没有赢家,只有数以万计的受害者。也不知,随着周王胡的驾崩、新天子的登基,能否把这一页翻篇,让时间抚平这一切创伤。

    担忧归担忧,周王胡棺椁还需安葬,天子丧礼仍要进行。

    远远看去,丰镐二京沿河谷而建,因地制宜。高耸的城墙宏伟壮观,大气庄重;深挖的护城壕沟环绕城墙,颇有威仪。城墙是用当时最先进的版筑、夯土技术修成,不论从厚度、高度、强度上,都堪称当时最牢不可破之屏障。

    只不过,如今镐京城上不再旌旗招展,全部换上了白麻布制成的挽帘幔帐,厚重中多了一番肃穆与哀伤景象。大军距离王城三里处停下,等待城内迎接周王灵柩队伍前来。

    未时刚过,正是太卜占筮算出的入城吉时。三道城门徐徐打开,一片身着丧服的臣民鱼贯而出,那是镐京城内郊迎天子棺椁的队伍。

    按周礼,天子驾崩于外,灵柩不能立即进京城,而需要王室成员、公卿大臣、畿内贵族领主们到城外相迎。至于都城内士、农、工、商等国人们,则是在城内各自住所静立,以示凭吊。

    当然,召公虎没指望这些国人们会为周王胡哀伤,恰恰相反,程伯休父、卫伯和麾下的兵卒已然全副武装、加紧戒备,生怕丧礼再次被国人们酝酿为一场灾难。

    缓缓地,三列长队徒步走出三个城门,朝王师而来。召公虎以目示意程伯休父,对方当即下令全军将士下马、下车,并让士兵把装载周王灵柩的车队推到队伍最前方。

    “太保,太保?”卫伯和也下了车马,走到召公虎身旁,把老太保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召公虎定了定神,松了松紧拽的双拳,只觉手心已被汗水浸透。

    “这气氛不太对,”卫伯和忧心忡忡,“看起来,周天子驾崩只是个开始,未来还有更多困难在等着太保。”

    知我者卫伯也,想必他能够体会自己此刻的复杂心情。

    “十四年共和执政,一个轮回转眼而过,”召公虎喟然长叹,“镐京城还是这镐京城,以国人暴动开始,以天子葬礼结束。”

    “敢问太保对未来可曾有所谋划?”

    “尽人事,听天命罢!”眼前的这座都城矗立在渭水南岸,气氛莫名萧肃杀。召公虎心中一颤,对卫伯和道:“前路艰险,还望太宰多多支持!”

    “卫和自当效劳,”卫伯和一指前路,“看,他们出来了。”

    只见从正门中,太师周公御说左手持着拐杖,率队走出镐京城。他年近七十,在时人之中已然算是高寿,白发苍苍,步履蹒跚。

    而他右手边,牵着一位与方兴年纪相仿的少年,正是周王胡的幼子王子友。当年国人暴动后,刚出生三个月的姬友便被周公御说藏在府内,待到暴动平息,才让他重回王宫。

    根据周礼,姬友身为王子,与死者血缘最亲,丧服亦是最重。故而他身着“斩衰”,手持苴杖,头戴麻帽,麻绳为缨,一路泣不成声。

    “衰”者,乃是最粗糙的生麻布裁成的简单丧服。所谓“斩衰”,即丧服不修饰边幅,表示服丧者因哀痛过甚而无暇衣着,故用刀胡乱斩断麻布后,就披到身上。

    远远瞧见王子友唇红齿白,与周王胡年轻时风姿相类,召公虎恍如昨日,不禁潸然泪下。“太像了,”老太保叹道,“颇有其父王之风度。”

    在周公御说和王子友身后,中间城门又陆续走出一队身着丧服、神色哀戚之人。皆是周王亲胄、前王诸子、周王后宫旧妃嫔一众人等,各服“大功”、“小功”丧服,啼哭而来。

    左侧城门的迎丧队伍大多为畿内诸侯、封地领主,算是周王室同宗、族人;右侧城门走出的则为朝廷众卿大夫、各诸侯国派来吊丧的特使臣组成,阵势庞大。

    迎丧队伍缓缓走到了周王胡灵柩面前,按远近亲疏分列排开,朝灵车倒头叩拜,放声大哭。哭声盘旋在镐京城上空,久久未消。哭了许久,周王灵柩这才得以入城,载着灵柩的车队缓缓驶过镐京城主干道,直奔太庙而去。

    依周礼,先贤周公旦对王城规制有严格要求:国都方正九里,每面开三个城门,合计十二门。城内南北经线向街道九条,东西纬线向街道同样九条。

    通向每个城门各有三条平行街道,祖庙建在东,社稷坛建在西,左右对称。朝廷在王宫南面,宫殿大门向南,官市则在王宫北面。王城布局之严谨,规划之方正可见一斑。

    进入王城中轴线后,严阵以待的虎贲师接管了周王灵柩,虎贲师乃是周朝王宫的亲卫队,只有他们能出入王宫、祖庙、社稷坛附近。

    在虎贲师护卫下,王子友扶柩进城,三公九卿紧随其后:

    三公者:太师周公御说居中、太保召公虎居左、太傅虢公长父居右。

    九卿者,除秋官大司寇和冬官大司空在周召共和期间病逝、而周召二公无权任命新员,故而暂缺,其余七位上卿紧随三公,在其身后一字排开:天官太宰卫伯和、地官大司徒虞公余臣、春官大宗伯王孙赐、夏官大司马程伯休父、少师显父、少保皇父、少傅仍叔。

    三公九卿之后是各宗亲、贵族、畿内诸侯、各大夫等,人数亦有数百人之多。

    而一路护送周王丧车的卫国、虢国、虞国等诸侯国军队则驻扎在城外,由各国副帅统领,遥望镐京城默哀。

    周天子的灵柩被护送入大周祖庙。

    宗庙制度自周朝开始,并延续封建帝制两千余年。周礼规定,天子立七庙,诸侯立五庙,大夫立三庙,士立一庙,庶人无庙,以此区分亲疏贵贱。

    周天子共有祖庙七座,供奉七代祖先——始祖之庙居中,左三昭,右三穆。

    所谓昭穆制度,是为宗庙制度重要组成部分。以天子七庙为例——始祖在宗庙中居中,以下子孙分别排列左右两列,左为昭,右为穆。始祖之子为昭,始祖之孙则为穆;始祖孙之子又为昭,始祖孙之孙又为穆。这样一来,在昭穆的排列中,父子始终异列,祖孙则始终同列。

    周王胡棺椁最终停入祖庙,接受祭奠,此仪式称为“祖奠”,在随后一系列繁琐仪式过后,周天子的灵柩将在祖庙内整整停放七个月,此后方可择吉日下葬。

    至此,周王胡总算魂归镐京城,和祖庙里的历代先王团聚了,周王丧仪也就随之告一段落。众卿大夫、诸侯贵胄都在一种无比压抑的氛围中离开祖庙。召公虎也邀请方兴同乘,往太保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