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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2-21章 姬芷 • 贰(下)

    “嘿,说正事,”召芷又学起公父口吻来,“你下午不好好温习功课,又偷溜去哪玩耍?”

    “这……”方兴挠了挠头。

    “你都出去两天了,芷儿托你问的事呢?”

    召芷已然从公父那得知王子友无缘王位的确信,可她依旧心有不甘,想顺道探探方兴口风。

    “什么事?”方兴似乎一头雾水。

    “还在装傻?当然是新天子即位之事!”召芷捏住少年的右耳,轻轻一拽,疼得对方龇牙咧嘴。

    “这事呀,”方兴沉吟了好久,随之摇头,“不……不知道!”

    召芷又好气又好笑,嗔道:“骗小孩呢?我就知道你不坦诚,快说!”

    她正作势要打,方兴见势不妙,下意识闪身一躲。只听“啪”地一声,他怀中有物件掉落。召芷先出一脚,在方兴弯腰之前把此物踩实。

    “阿岚,快看看他偷偷掩着什么好东西!”召芷得意洋洋,对着方兴坏笑。

    “是几卷竹书……”阿岚低头拾起,打开观瞧。

    召芷嘿然,对方兴道:“老实交代,这是什么?”

    方兴神情尴尬,赶忙道:“一个好友相赠之物……”

    “好友?你这才出去两个午后,交友何其快也?”召芷将信将疑,把头探到丫头身前。

    阿岚正用双手把竹卷抻开,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娟秀的蝇头小字。

    “哟,这是女子字迹?”

    她心中暗叹惭愧——芷儿受着镐京城最好的闺中教育,得最好的先生教习,自己却只顾贪玩,哪写得出这等工整字体?

    “不是,此乃一男性友人相赠。”方兴忙摇手澄清。

    召芷微笑不语,倒是个满意的答复,便转头问阿岚道:“上面都写了啥?”

    “啥?”丫头茫然。

    “看了这么久,你看不出来么?”召芷嗔道。

    “我……我不认字呀?不是女公子让我看的吗?”阿岚反装起无辜。

    “瞎耽误工夫!”召芷又好气、又好笑,一手夺过书卷。

    方兴迫不及待地解释起来:“诗!这是诗!女公子别误会……”

    “误会?”召芷扬眉道,“芷儿误会什么了?”

    “唉!”

    方兴见瞒不过,只得把他如何与兮吉甫尴尬相识,又如何受邀出城拜访、替召芷求来对方赠诗之事,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召芷听罢,痴痴看着方兴,迟迟未发一言。

    “女公子,你怎么了?”他小心翼翼道。

    “没,没事,”召芷努力抑制内心触动,竟出哽声,“你……你有心了!”

    方兴有些害羞:“女公子喜爱诗词,早间还给先生背了《采薇诗》……这不,也是巧得很,既然遇见镐京城的采诗才子,我岂能入宝山而空手还?”

    他真是心细如发,召芷芳心暗动。想太保府中男性不少,可他们要么是比公父还迂腐的书呆子府吏,要么就是只会干粗活的老下人,如此知冷知热的同龄少年,芷儿还是头回遇到……

    “咳咳,女公子!女公子?”

    召芷闻声,这才抬头听见阿岚低唤,丫头拼命地对她使眼色。那口型,分明是告诉自己要“矜持,矜持!”

    好你个丫头,本姑娘何时轮到你来教?召芷白了眼阿岚,红晕涌上脸颊,娇羞地把头埋进书卷背后。

    “女公子,这都写的什么?念出来嘛!”丫头也是好奇心重。

    召芷念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噗嗤”一声,阿岚哑然失笑。

    “笑什么!”召芷再也难忍这无法无天的丫头,厉声斥道。

    “就是好笑嘛,”阿岚用手扶住纤腰,笑得花枝乱颤,“一开头就丢木瓜作甚?这哪里是诗,分明是庖人做饭嘛?”

    “你懂什么,”召芷偷瞄一眼方兴,“先生说,这叫起兴,先言物,再咏情!”

    “是,是,”丫头唯唯,努力憋笑,“那情在何处?”

    召芷脸颊滚烫,念了下去:“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哟,这是情诗也!”阿岚大惊小怪,坏笑着看方兴。

    这一喊,搅得召芷心神不宁,赶紧换了下一首。“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咦,怎么还是郎情妾意的调情……”丫头继续插科打诨。

    “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召芷骂完,再看方兴,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不……不对……”少年连连摆手,试图解释些什么。

    召芷继续念下一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回阿岚捂嘴不再作声,继续幸灾乐祸地看着方兴。

    “兮兄误我!兮兄误我!兮兄误我!”他除了重复这四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好诗,好诗!”召芷反倒不以为忤,细细品味。这些诗歌虽都是描述男女爱情,但感情真挚淳朴、思绪无邪,堪称不世佳作。

    阿岚又忍不住插嘴道:“你是说,这些诗是兮甲给你的?”

    “你认识兮兄?”方兴讶异道。

    “当然,”丫头不以为然道,“他可是镐京城著名的采花贼!”

    “不,他不是!”方兴情绪激动起来,“我分明说不要以情诗相赠,谁知道……”

    “谁知道三首都是情诗?”阿岚口无遮拦,“你这是对女公子大大不敬!”

    “胡说什么!”召芷轻抬美目,随即与方兴眼神交汇片刻。

    这下倒好,她心中突然如野兔乱撞般,热血上头,她再难忍受这种奇妙感觉,把诗篇丢向阿岚怀中,便往闺房跑。

    ……

    过了好久,召芷才算等到阿岚,她捧着这厚重书卷,走起路来娇喘连连。

    丫头道:“女公子,这些诗要丢么?”

    “丢?”召芷想到阿岚今日屡次三番多嘴,气便不打一处来。

    “好,我这就丢出去……”

    “我是说,”召芷都快气糊涂了,“你敢丢?”

    “那我到底是丢还是不丢?”丫头今日显然赶路劳累,目光早已疲沓失神。

    “你先把案头的灯点起,然后先去歇息罢!”

    “点灯歇息?”

    “我是说,”召芷耐着性子,“你点灯,我读诗;你歇息,我读诗。能听懂么?”

    “那怎么行,哪有丫头先歇息的道理……”阿岚不仅嘴快,行动倒更勤快。她迅速点起油灯,强忍倦意,垂手侍立在主人身后。

    召芷微微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诗卷摊在案上,反复研读默诵,素手在竹简上反复摩挲着……在诗中,她读出了美好,读出了情愫,甚至,读出了叛逆。

    “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啊!”她突发感慨,倒把阿岚吓了一跳。

    “女公子,此话怎讲?”

    “唉,我要是个平民女子就好了,”召芷展开双手,撑托着下颚,呆呆看向窗外,“也不至于被这深深庭院所囿,也省得被当做牺牲一般远嫁诸侯国……”

    “可别这么说,”阿岚连连摆手,“女公子一生享不完的锦衣玉食,天下多少女子羡慕不已呢!”

    “要不,我们换换?你做主子,芷儿当丫头,与那方……方叔一道出去镐京城玩耍?”召芷不由得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使不得,使不得!”阿岚花容失色。

    “怎么?”

    “恕丫头出言鲁莽,”她如临大敌地看着主人,“他乃一介野人,你是太保千金,女公子,你不能对他……”

    “唉,芷儿没往那里想,他只是公父的贵客而已……”

    真的么?我真的这么想?召芷说不服不了自己。

    “他自由惯了,故而女公子觉得新鲜罢?你们出身相距甚大,是没有可能那什么木瓜、什么琼琚的。”丫头低声相劝,倒是一番好心。

    “行了,别说了,”召芷意兴阑珊,“芷儿倦了,歇息吧。”

    灯灭油尽,只有烟气缥缈在房内。

    阿岚显然太过疲倦,沉重地呼吸声若隐若现。召芷却哪里睡得着,躺在塌上翻来覆去,脑海中越是刻意不去想他,他的笑貌音容却总是挥之不去。

    谁伴明窗独坐?我与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

    “他是自由的黄鸟,而芷儿是被囚禁的家雀,”召芷哀怨地叹着,“难道,这就注定有缘无分?”

    一夜无话。

    次日天光大亮,芈芙便被门外的喧嚣嘈杂之声吵醒。

    “完了!芷儿起晚了!”

    她一个骨碌爬起来,生怕误了先生授课的时辰,赶紧让阿岚帮忙穿衣梳妆完毕,也未及吃朝食,便匆匆往书房里赶。

    奇怪的是,今日似乎不见教书先生身影,倒是瞧见方兴呆立在书房门口。

    “怎么?没上课?”召芷还没来得及回想昨夜的尴尬。

    “先生还没到,似乎府门口被人堵了……”方兴轻声答道,眼神却始终关切地看着墙外。

    “反了!谁敢堵太保府?公父上朝没?”召芷接着问道。

    “似乎……他们堵的就是太保。”

    “谁?”

    “听声音,像是暴民。”方兴声音略带颤抖。

    召芷脑袋突然“嗡”得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大周三公之一的太保竟然被暴民堵在府门口,还有王法吗?

    “快,去看看!”她对方兴道。

    “怎……怎么看?我们如何出得去府门?”方兴不知所措。

    见他身边站着几个下人,召芷心中瞬间有了计较,吩咐众人道:“搭梯子!”

    “禀女公子,府内一时哪寻得这长梯去?”众人面面相觑。

    “不妨,搭人梯!”

    下人们不敢拂了女公子的兴致,此时府外骚乱又使得府中人六神无主,于是乖乖照办。

    “来搭把手,扶芷儿上去!”召芷竟然自告奋勇。

    “女公子不可,”方兴出来拦住她,“一者,太保府千金岂可在乱民们跟前抛头露面;二者,暴民们来者不善,还是在下攀援上墙头一观?”

    “也罢,”召芷倒容易被说服,又不忘叮嘱一句,“多加小心!”

    就这样,方兴使出幼年熟稔的爬树本领,三两下窜上夯土墙,斜跨在内沿,微微探头往外观瞧。过了好一阵,才纵身跳下墙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如何?外面何许情形?”众人问道。

    “数百个国人,把太保的车驾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是位身着丧服的老妪,显然是他们的带头人。听他们所言,似乎是坚决反对立王子静为君。”方兴粗略地把所见所闻复述一遍。

    召芷赶忙问道:“那公父安全么?”

    “倒是无恙,似乎太师周公的车驾也在一旁。”方兴回忆道。

    “芷儿就说不能立那怪人太子嘛,”召芷嗔道,“立王子友多好!”

    方兴赶紧示意她压言:“嘘!国家大事,切切不可妄谈。”

    “不用猜,就知道是他们……”一个老仆冷不丁道。

    召芷认得这位老者,他在府内仆役中最为年长,历来倚老卖老,却对方兴的态度最为尊敬。

    “他们?”她问道。

    “别小看这老妪,她在国人中声望颇高咧!”老仆冷冷道。

    “为何?”方兴追问。

    “说起来,十四年前的国人暴动,就是她的儿子仲丁发起的。”

    “国人暴动?”不仅是方兴和召芷,在场所有人都闻言不寒而栗。

    老仆道:“她有四个儿子,其中三人因‘专利’之策而死,老伴在国人暴动中被暴民误杀,而次子仲丁又被作为首恶而被开刀问斩。太保怜这老妪孤苦,于是赦她无罪,可她却时刻想着煽动国人再次造反,这不,今日之事想必又是由她策动无疑!”

    “恩将仇报!”召芷恶狠狠道,“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

    话虽如此,但今日国人行径还算平和,仅是堵路示威,并未发生暴动。

    就在这时,远处又有一阵喧嚣传来,国人的情绪似乎瞬间被点燃。方兴赶紧再上墙观看,认得是大司马程伯休父的军马前来解围,很快就把示威者驱散,太保府外重归宁静。

    方兴面带喜色,跳将下来,对众人道:“无妨,所幸今日作乱的不是周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