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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2-11章 方兴 • 孤勇

    祖奠后的第三天,便是周王下葬的吉日。

    受召公虎相邀,今日方兴有幸乘上了周王师的战车,共赴毕原,同送周厉王最后一程。

    周朝王室的祖陵位于渭水北岸的毕原之上,离镐京城大约二三十里的路程。路途上阴雨霏霏,冬日里的毛毛雨很快化作飘雪,刺痛着方兴的面庞。

    但比肌肤更加刺痛的,是方兴的心。

    自从老胡公被冠上了“厉”这个恶谥,成了周厉王,方兴迟迟回不过味来。观眼前萧索之景,往事情不自禁涌上心头——

    彘林两次三番遇险时,老天子是救命恩人;而在自己对未来失去方向时,他是灵魂导师;而他临终前让突围去寻召公虎,更是我方兴生命中的贵人。

    可叹!好人往往没好报,老胡公生前受尽非议,身后还要背负千古骂名,公理何在?

    北风凛凛,车辙深深,毕原故地便在眼前。

    毕原乃是周王室墓葬所在,埋葬周朝历代先王、王后。毕国是大周开国功勋毕公高封邑,曾与召公奭作为周成王托孤大臣,竭力辅佐年幼的周康王,缔造“成康之治”。毕公高死后,子孙世代守护着周王陵。

    周公旦推崇节用简葬,故而历代周天子葬礼皆低调举行。但鉴于前日祖奠之时国人蠢蠢欲动,因此今日周、召二公不敢怠慢,大幅增加了护送灵柩的周王师数量。

    在主灵车之后,三公九卿们小心谨慎、如临大敌。前来会葬的王室成员、诸侯国使者、大夫们紧随其后。一路上,太史反复读诵诔文,奠官击鼓、琴瑟。车马披上麻布,远望车队如洁白大蟒,肃穆而压抑。

    车队到达毕原,众人皆下马敛容,徒步进入陵区。

    墓圹已经挖好,车马坑、祭祀坑也都安排妥当,太祝安排祭祀、驱鬼、杀牺牲、埋葬车马。

    除了少数位高权重的卿大夫和血缘极近的宗室成员外,其他人只能在墓圹三里之外等待,方兴自然不能例外,他只能目送着周厉王棺椁下葬,送他走完最后一程。

    尘归尘、土归土,曾经在彘林矍铄英武的老胡公,如今将化作一抔黄土,追随他列祖列宗于泉下。

    “凡人皆有心魔……”方兴不懂身旁贵族们的悼词,只能在心中默诵这句厉天子的临别赠言,一句话,足以受用终身。

    一个时辰后,周厉王的墓道关闭,墓穴也被封土回填。这位传奇天子自彘林归天,到今日会葬结束,长达七个月的漫长丧礼,终于告一段落。

    周、召二公答谢毕原父老后,便命程伯休父下令开拔,帅师回镐京。

    此时已近午后,雪花也不再飘落,但冬日昼短夜长,天转瞬便要黑。方兴此时站立在召公虎身后的副车之上,倒没心情看景,只闭目养神。

    恍惚间,突然听到前方一声喝令:“暂停行军!”

    方兴这才睁眼,认得这是大司马程伯休父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方兴小声问驾车的御者道。

    “末将不知。”对方答道。

    方兴望着这位身材粗壮,声音洪亮的虎贲汉子,他的眼神中满是坚定。方兴识得他名曰南仲,正是三天前在太庙门口力敌数名暴民的勇士,被召公虎火线提拔为旅长。

    这时,前方有兵卒急匆匆奏报:

    “报!前方有游牧军队出没,在渭水边截住我等归路!”

    方兴心中一凛,为何王畿之内也会有游牧军队?难道是赤狄杀过来?

    召公虎大声问道:“可曾探得多少军马?”

    哨卒道:“约有一余,以步卒为主,披发跣足,距此地不过三五里。”

    “距离如此之近,为何无人早报?”

    “戎人偷袭沿路哨岗,故而此时才探明。”

    “再探报来!”

    “遵命!”

    方兴听召公虎口气中略有焦急,他吩咐罢,便召来大司马程伯休父,与周公御说、卫伯和共同商议迎敌之事。方兴偷偷瞥向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他们也面露慌张,不知所措。

    周公御说未经战阵,此时最为惊慌,他颤巍巍道:“王畿之内、朗朗乾坤,哪里的戎狄敢如此大胆?是西戎东侵还是北狄南下?”

    程伯休父道:“探马说来军并未骑马,或许不会是西戎或北狄。”

    众公卿显然毫无头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方兴望了望远处渐近的尘埃,敌军正在逼近。七个月前,他曾在彘林经历战阵,今日倒也没有额外慌张。但此时周王师连敌军是谁都分辨不清,未免也太过被动。

    “是陆浑戎。”身边南仲虎头虎脑,冷不丁道。

    “陆浑戎?”方兴连忙道:“愿闻其详?”

    南仲道:“陆浑戎居住于渭水南岸,祖上多为历代躲避战乱而隐于南山之中,其间多戎狄杂居,难辨夷夏。他们向来不吃五谷,高居山岭之上。”

    “奇也,南将军如何知道这些?”方兴又问。

    南仲叹道:“末将幼年便在这茫茫南山长大,成年投军,乃是追寻亡父遗志。”

    方兴见其说起心事,虽不知其详细,但似与自己的遭遇有几分相似。南仲年长几岁,有股混不吝的猛劲,方兴有意与其义结金兰,可大敌当前,显然不合时宜。

    二人所在车驾与召公虎等人相隔不远,此时众公卿正一筹莫展。南仲浑浊闷楞,不知轻声细语,说话声如洪钟,很快就被虢公长父听到。

    “无知军汉,胡说什么?”虢公长父质问道,“陆浑戎向来依附于我大周,如何会突然来攻?”

    南仲倒不怕太傅,反提高声调道:“我如何不知?陆浑戎只是应付大周,国人暴动以来,没少骚扰附近百姓。”

    虢公长父显然没料到王师中竟有人敢顶撞与他,也不争辩,只是奸邪一笑,与虞公余臣切切私语起来。

    方兴见状,暗道不好——南兄啊南兄,你空有一身勇力,却不知政坛凶险。你得罪谁不好,今日可把这阴鸷刻薄的太傅虢公得罪惨了。他倘若日后寻得南仲把柄,定会加倍报复。

    召公虎也是护犊心切,对众人道:“这位壮士言甚有理,北狄、西戎不会深入镐京来袭,便是陆浑戎无疑。虽不知其所来何意,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程伯休父请缨道:“孤这就整饬军队,准备迎战!”

    “稍安勿躁,”召公虎拦住老帅,“戎人势大,我军今日丧礼仪仗,人数不多,以寡击众,胜亦惨胜,怕是得不偿失。”

    程伯休父急得直拍兜鍪:“嗨呀,那又待如何是好?”

    召公虎转向卫伯和:“太宰,你带领一半兵马,严加保护公卿大夫、王室宗亲、诸侯使臣,这些戎人很可能是前来劫持我等,宜守不宜战。大司马,你率另一半车马,随孤前去与他们一会。”

    程伯休父不知其意:“事到如今,太保还要分兵作战不成?”

    “非也,”召公虎摇摇头,“孤前去与戎人谈谈!”

    众人皆大惊失色:“谈?从何谈起?”

    方兴亦是不解,难不成老太保迂腐到与虎谋皮?对方既然来势汹汹,已然下定决心与大周撕破脸皮,又如何有回旋余地。

    “这倒不妨一试,”卫伯和表示赞成,“戎人重利忘义,太保或许可以许以重酬,给援军争取时间。”

    言罢,卫伯和转身召来卫军两名得力将校,吩咐道:“你二人快马加鞭赶到城郊,将我等遇袭之事告知公石焕老将军,命他速来接应,切莫有误!”

    二人取了信物,领命而去。

    召公虎定了定神,对卫伯和和众卿大夫等人作了一揖:“诸位保重,孤去去就来!”

    “孤也前去。”周公御说突然道。

    召公虎赶忙摆手拒绝,道:“太师年高,不宜涉险。”

    周公御说苦笑道:“老朽垂暮之人,死不足惜。”

    王孙赐等众卿大夫正欲劝老太师,南仲却早已按讷不住,只见他跳到召公虎主车驾上,扬鞭便要打马。召公虎也无暇安抚周公御说,大手一挥,十余乘虎贲战车、数百甲士如离弦利箭,开赴渭水河边而去。

    方兴还生怕老太保不让自己同去,没曾想有莽汉南仲相助,召公虎便忙不及察,方兴竟也随战车驶向前线。少年何尝不知此行凶险,但自彘林突围后,他早非昔日赵家村那胆小怕事的懦弱少年,行伍中出生入死倒也看淡。

    渭水北岸,陆浑戎大军已经摆开阵势,刀枪出鞘,严阵以待。方兴定睛观瞧,对方竟有两千余众,贼势浩大,有召公虎手下兵马三倍之多。

    而此时召公虎身旁除了南仲之外,别无战将,面对凶悍嗜血的陆浑戎人,又当如何迎敌?

    陆浑戎与赤狄类似,别看队伍庞大,但却非出自同族,而是多个族群杂居,诸部落共同推选出一个联盟酋长。此时,陆浑戎首领正于水边以逸待劳,见对面有兵车前来,也催兵近前。

    召公虎见状,距敌三里便下令停车,准备来个先礼后兵。

    他大声道:“孤乃大周太保,敢问贵部所来何事?”

    对方首领显然不通华夏语言,咿咿呀呀胡乱吼了一通,召公虎也听得一头雾水。

    这时,陆浑戎阵中有人向前一步,穿着周人装束,对召公虎道:“首领有令,太子静来路不明,不可继位天子!”

    方兴闻言哭笑不得,心中暗骂:何时起,大周天子轮得到你们戎狄做主?

    可眼前敌众我寡,召公虎有意拖延时间,表面不动声色,只用外交辞令与对方周旋。“贵部与大周历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何出此言哉?”

    方兴替召公虎捏一把汗,对方此时若被激怒、下令强攻,老太保手下的这些兵卒怕是坚持不过半个时辰。不过召公虎出言颇有威仪,对方也迟迟没有轻举妄动。

    突然,对方阵中一员战将突然策马向前,对陆浑戎首领耳语几句,这贼酋闻言大怒,突然目露凶光。

    “不好!”召公虎一个激灵,“贼人这是动了杀心?诸位需多加提防才是!”

    正踌躇间,众人只听身后有一莽汉声至。

    “二公休慌!”

    方兴转头看去,说话者非是旁人,正是召公虎日前刚提拔的车右南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