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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2-27章 方兴 • 肆(下)

    “壮士有何计较?”召公虎低声问道。

    “在下识得那将!”南仲言罢,指着对方阵中与贼酋私语的那位长髯将领。

    召公虎猝然皱眉,方兴从老太保眼神中读出惶恐。莫非,这位愣头愣脑的南仲将军,竟然与敌营中的贼人相识?这岂不是养虎为患?

    不过南仲也没给众人反应的时间,他侧身从车内取来雕弓,搭上翎箭,拉了个满弦。

    说时迟、那时快,陆浑戎贼酋也察觉情况不妙,刚要下令冲锋,却见他身旁那长髯将领反手抽刀,手起刀落,剁翻其车右,翻身上车。只见此人身形长大、动作矫健,垫步拧腰,又砍死那首领的御者。

    电光火石间,陆浑戎首领措手不及,正待逃脱,此时正好南仲箭到,“嗖”一声,直插其肩胛,透骨而过。

    那首领虽然悍武,但连吃暗亏,毫无还手之力,霎时被那长髯好汉勒住脖子,纵使血流如注,却动弹不得。

    “放弃抵抗,降者不杀!”

    那长髯大将一声暴喝,好一个威风凛凛!陆浑戎阵中本多是临时拼凑的行伍,一则怕伤到首领性命,二则摄于那骁将的悍勇,都呆在原地犯愣。

    南仲如何能放过如此良机,也不顾地位悬殊,竟命令起召公虎来:“主帅,还不下令进攻?”

    召公虎这才回过神来,也不以为忤,令旗一挥,手下数百名虎贲勇士车马齐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周王师虽无当年之勇,但这些士兵还算是残余的精锐,各个如狼似虎、风卷残云。

    对面戎人纵使三倍数量于虎贲师,但说他们是“杂兵”或许都算抬举。还没经过一番冲锋,群龙无首的陆浑戎叛贼便作鸟兽散。

    方兴隔岸观火,只见南仲抄起一柄长戟,如蛟龙出洞,尖刃所过,皆有敌军丧命;而敌阵那位长髯大将手持利刃,犹巨蜃翻江,寒光到处,尽是贼众授首。

    不多时,敌军大部溃散于渭水南岸,争先恐后地泅水而渡,踩踏、淹死者众多。召公虎见敌军已如丧家之犬,显然不愿多造杀孽,便下令鸣金收兵。

    烟尘散尽,周王师杀敌数百,却并未遭遇多少减员。两员骁将携手并肩,笑着朝召公虎大踏步走来。

    此时,夕照驱散整日阴霾,残阳如血。

    召公虎心情大好,赶忙下车,迎将上去。

    “孤前番率军前往彘林,苦于手中无猛将强帅,今日得见二位英姿,正合孤之所愿也!”

    二将闻言,皆行军礼以谢。方兴特意瞥了一眼召公虎身后的周王师其余将校,皆面露惭色。老太保历来言行周全,今日大喜之下,也不吝赞美之词。

    “太保受惊,”那长髯大将这才想起手中还有俘虏,“此乃陆浑戎贼酋……”

    他这一松手,方才还鬼叫连连的陆浑戎首领突然如一滩烂泥般,倒在阵前,南仲一探鼻息,早已身亡。

    “死有余辜!”召公虎倒不在意,而是问南仲道,“敢问这位壮士大名?”

    南仲拱手道道:“此人乃末将刎颈之交,名曰师寰。他国人暴动中救得末将性命,归隐南山,将一身武艺倾囊相授,送我投军者亦是此人。”

    方兴见这二人年龄相差不少——南仲将军二十出头,而这壮士师寰却年过而立,他们怎么如何以兄弟相称?

    “师寰?”召公虎略有沉吟。

    那长髯大汉俯身下拜:“草民师寰,见过太保。”

    “壮士平身,这名字好生耳熟……”召公虎扶起师寰,端详道。

    “草民祖上乃是成王、康王乐师,名曰师玄者,故得赐命师氏……”

    “不是问你这个,”老太保又道,“十四年前,虎贲师中有个年少英雄,可是阁下?”

    师寰扫了南仲一眼,略带羞愧道:“正是不才。”

    南仲赶忙补充道:“太保容禀,当年末将家父受暴民所害,正是逢师寰兄长相救。末将发誓,他绝未曾参加暴动!”

    方兴闻言忍俊不禁,心道这南兄好无城府,太保都还没问,他便一口咬定师寰壮士与国人暴动无关,这未免也太欲盖弥彰了罢?

    召公虎沉默不语,南仲和师寰面面相觑。

    “是了,”老太保突然发声,对南仲道,“乃父可是昔日王宫守将南偃?”

    南仲一愣,反问道:“太保如何得知?”

    “那这位师将军,”召公虎压低了声音,“便是当初校场演武误伤虢国世子,而被其父太傅虢公诬陷逼反的少年将星?”

    “草民认罪!”师寰八尺大汉,闻言应声跪倒谢罪。

    南仲见状,也跟着下拜磕头。

    “无罪无罪,”召公虎赶忙欠身搀扶,“二位虎将快快请起!昔日,师将军与南偃将军蒙冤未得昭雪,今日不计前嫌,平定陆浑戎之乱,解大周燃眉之急,乃功臣也!”

    师寰、南仲起身谢过:“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召公虎大喜,当场册封师寰为旅长,与南仲同领虎贲军卫兵。

    “二位壮士,来年太子即位登基,孤定当表奏新王,加封汝等,以统领周王师!”

    师寰再拜:“愿执鞭坠镫,为太保效犬马之劳!”

    南仲亦俯身称谢。

    于是,召公虎命重整队列,收拾战场,并命人将陆浑戎贼酋枭首示众,把首级装殓于木匣之中,待回军镐京后,祭于太庙告捷。

    未及,卫伯和、周公御说也率剩余部队缓缓而来,与召公虎合兵一处。

    “贺喜太保旗开得胜,”虢公长父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道,“真乃社稷之幸,天子之幸也!”

    召公虎无奈,只得哂笑答礼。

    方兴心中暗自不齿虢公长父之为人,此人蛇蝎心肠、满腹坏水,嘴上有百惠而实无一至。可兮吉甫却偏偏认为此人乃当世一等一大奸雄,其城府远超表象。方兴自然相信兮兄识人之明,故而对这老太傅倍加畏惧。

    卫伯和也走上前来,问师寰道:“方才见这位壮士杀敌奋勇,敢问名姓?”

    “此昔日虎贲师之骁将师寰也,失落民间数年,孤只道其殁于王事。”于是,召公虎又把师寰事迹,连同当年南偃殉难的经过,又同卫伯和说了一遍。

    众公卿闻言,纷纷称赞。唯有虢公长父闭目不语,神态甚是倨傲。

    方兴方才听闻师寰与虢公长父昔日龃龉,又乍一见老太傅这等眼神,不禁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半年前自己费尽千难万险、从彘林突围入其帐内报信吃到闭门羹时,虢公也是这等鄙夷眼神。

    他心中一寒,召公虎赤心为公、光明磊落,今日收得南仲、师寰两位骁将乃是为国举士,却无意中同虢公长父再度结怨。这梁子,看来是越结越深咯。

    召公虎收拢军队后,怕情势再变,赶紧下令加速行军,赶往镐京方向而去。

    回军路上,师寰应召公虎之邀,为其驾车。而南仲则载着方兴,紧随其后。

    召公虎问师寰道:“师将军,可知今日陆浑戎来劫国葬队伍,所为何事?”

    师寰答道:“南山中所居,原多是王畿流民。国人暴动后,渐渐有刑徒之人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并拉拢左近零散戎人,选举贼酋,自名曰‘陆浑之戎’。我与南仲贤弟本是避世良民,却不得不屈从于贼人。

    “末将本欲与南仲同投王师,再为天子效力,奈何师寰十四年前便是戴罪之人,早已辱没军籍,又如何有颜面再会虎贲?近日,陆浑戎贼酋召集各部,欲共举大事,他们知末将勇武,亦胁迫同谋。”

    召公虎点点头:“所谓大事,便是今日之叛罢?”

    “正是!”

    “可陆浑戎与大周历来相安无事,为何突然起此歹意?”

    师寰沉默片刻道:“太保可还记得方才替陆浑戎首领传话之人?”

    “那身着周人服饰之人?”

    “太保可知他是什么人?”

    “未可知也。”

    “卫巫!他是卫巫!”

    “卫巫?”召公虎闻言变色。

    “正是那天杀的卫巫,十四年前他们策动国人暴动,害得师寰家破人亡、流落山林。昨夜,又是他利诱陆浑戎酋长,说若能胁迫周、召二公以令天下,不仅永享荣华,甚至可图天下。”

    召公虎咬牙切齿:“卫巫亡我大周之心不死,何其可恶!”

    “师寰昨夜若要斩杀卫巫,必易如反掌,但无济于事。末将已怀死志,今日务必擒贼擒王,在阵前保太保与众公卿周全。倘若天可怜见,师寰若有命在,或许可将功赎罪,重返周王师!”

    说到这,师寰声泪俱下。

    召公虎感慨万分,拍着对方肩膀:“师将军智勇双全,今日如愿以偿也!”

    卫巫,又是卫巫。

    方兴听闻“卫巫”二字,心中也是波涛难平。十四年前,周厉王宠幸卫巫,却遭其反噬。今春,又是卫巫刺探得老胡公下落,害死先父、赵叔,涂炭赵家村生灵。今日还是卫巫,差点就将国葬队伍一网打尽,何其可恶?

    “这群祸国殃民的渣滓,我与卫巫不共戴天!”方兴心中暗暗起誓。

    召公虎也始终缄默不语,许久方道:“师将军,南山之中如二位这般忠勇善战之士,还有几何?”

    师寰想了想,道:“能征惯战者,不下三、五百人,他们大多都是昔日受贼胁迫而被逼反暴动者。今日皆不愿与周王师弟兄为敌,最早倒戈者便是他们。”

    “可惜,”召公虎摇了摇头,“这等壮士报国无门,真乃社稷之不幸也。”

    师寰眼中放光,道:“倘若太保不弃,末将愿择日前往南山一趟,将他们纳入王师麾下,重新为大周赴汤蹈火。”

    召公虎大悦,执师寰之手道:“如此甚好!有劳师将军!”

    师寰将马车辔绳换到左手,右手行军礼道:“愿听太保驱驰!”

    听二人畅谈,方兴只见镐京雄城豁然出现在天边,忐忑悬了许久的心,总算可以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