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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2-30章 召公虎 • 贰(上)

    周公御说殒命镐京城门下的那一瞬,召公虎被这幕惨剧惊呆,许久才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城上犹如哀鸿遍野,公卿们掩袂而泣,执戈兵士忍痛而立;城下国人也为之大震,懊悔者不在少数。

    围观的大多数人本不信堂堂大周太师会同奶婆有染,方才听周公御说一席肺腑之言,又见他以死自证清白,才觉受人煽动蛊惑,不免面上无光。继而有国人跪地拜倒给老太师叩首,然后是几十、几百人如是,镐京城下也是哀声遍地。

    天已渐暗,城门上的兵士们掌起了火燎,把城门附近照得白昼一般。不少国人觉得无趣,便各自悻悻然散去,阻塞许久的城门终得以打开。

    召公虎赶忙挥兵入城,先派精锐卫士前去收殓周公御说尸体,其余虎贲师军汉则列出长蛇阵,将还没有退意的暴民们阻拦在外。

    周公御说被盛敛入棺椁,但暴动却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依旧有数千名国人云集在城门外,喊着此起彼伏的反动口号。

    召公虎皱眉观瞧,带头的三位闹事人都是老熟人,依旧孜孜不倦地煽动群众——为首者乃是卫巫,而他两侧各站着一位妇人,一个是那臭名昭著的奶婆,另一个则是那孝服老妪。

    仇人相见,格外眼红。在召公虎看来,害死周公御说的凶手,舍此三人其谁?

    “太保且慢,”那卫巫阴阳怪气地高喊着,“速请太子同国人盟誓!”

    “盟甚么誓?”召公虎强忍怒火。

    卫巫嘿然一笑:“请太子与国人歃血为盟——即位之后,须即刻废之‘专利’之策,减国人十年税赋,开井田阡陌,还有,释放半年来逮捕的示威者、既往不咎!”

    “荒唐!”召公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盟誓!”

    “盟誓!”

    一石激起千层浪,身边的国人纷纷附和,有不少摇摆不定者亦重新加入抗议行列。

    身后,周公御说尸体未寒,地上还流淌着他老人家尚温的鲜血。而堂堂大周太子、即将登基的新王,竟被一群国人要挟盟誓,简直岂有此理?

    召公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今日就算背上千载骂名,孤也要好好出这口窝囊气!

    “左右,谁替太子拿下这贼酋?”

    话音未落,正恼了身旁的勇士师寰,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刀柄撞击那卫巫肋下,还未等对方接招,便矮身使出扫堂腿,将其绊了个狗啃泥。

    对方还想负隅顽抗,却哪里是师寰对手,三下五除二,被师寰反手扣住,动弹不得。

    师寰这一动武,倒把国人们彻底激怒,瞬间炸锅。

    “太保,你怎当街无故抓人?”又是一阵群情激奋。

    师寰不慌不忙,手中一用狠劲,疼得那卫巫大喊大叫。

    “众人莫吵,听我师寰一言。”

    “师将军?你还活着?”人群逐渐安静,换成此起彼伏的疑问之声。

    稍微年长的国人都记得“师寰”这个响亮名字,十四年前,他是轰动全镐京的年轻将才,演武场棒打虢公世子,何其风光,只是多年不闻去向,不想今日再次现身。

    师寰点了点头,一指卫巫:“众人知他是谁?”

    众人摇头,面面相觑。

    “卫巫,”师寰拔出匕首,割开卫巫衣袖,“前日说反陆浑戎酋长作乱者是他,今日要劫公卿者是他,想趁乱祸害镐京城者,也是他!”

    国人们盯着卫巫胸前的黑色羊头标识,如何不认得此乃当年卫巫标记。十几年过去,镐京城内人们依旧谈卫巫而色变。

    “卫巫!他是卫巫!”

    国人们开始不淡定,比起对太子静及周、召二公来,他们对卫巫显然更加恨之入骨。

    召公虎压抑许久的怒火瞬间爆发,再不顾甚么身份、涵养,拔出佩剑,直抵卫巫喉头,怒道:“好你奸贼,亡大周之心不死!挑唆陆浑戎,煽动国人,胁迫太子,害死太师。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太保莫急,让这莽夫先松手,”卫巫似无惧意,一脸轻蔑道,“按大周律法,要处置囚犯,难道不经有司审理么?”

    召公虎巴不得当场将他处决,但卫巫此言说得在理,自己身为大周太保,不能知法犯法。

    不过国人并不打算饶过他,他们哪想过今日竟然受仇敌煽动,此时不由得恼羞成怒,喊杀震天。而师寰也怒发冲冠,卫巫害得他流离失所,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哪愿意松手。

    “嘿,拦住那两个婆娘!”卫巫突然大叫起来。

    召公虎一惊,这才发现那老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奶婆显然逃跑经验不够丰富,被南仲伸手抓个正着。

    “扣起来!”召公虎怒视这荡妇,恨不能立马将她一刀两断,以血祭老太师的英灵。

    “奶婆,别杀我奶婆!”

    人群中,只见子恒哭喊着冲到那妇人跟前,紧抱其裙摆,撕咬着卫兵。

    召公虎仰天长叹,心想周公御说一世谨小慎微,辛苦积下些许美名,竟会被这冥顽不灵的曾孙毁于一旦。

    “太保小心!”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奶婆身上时,只听得师寰哀嚎一声,匕首落地,手中被划开很深一道口子。

    原来,那卫巫只是一时失手被擒,他武功本在师寰之上,趁乱挣脱后,从足底抽出暗镖,便朝召公虎打来。

    师寰也不顾上剧痛,他护主心切,死死拽住卫巫衣襟,被对方反手一刀割断袍袖,跌倒当场。可就这一下耽搁,南仲已然弃了那奶婆,徒手将暗器击落,挺身保护召公虎。

    卫巫见偷袭不成,脚尖点地,飞也似地逃离当场。众卫士正待要追,说时迟那时快,卫巫如同脑后长眼一般,甩手又是一镖,直插奶婆眉心,这婆娘往后一倒,当场毙命。

    “好歹徒,竟然杀人灭口!”

    南仲正待领人要追,可人群见起了命案,更是一片混乱,如何追得?只得目送卫巫逃之夭夭。

    方才一切瞬息万变,若不是师寰、南仲护住,召公虎安能死里逃生?后怕之际,老太保赶紧查看师寰伤势,他身受数创,虽血流不止,但幸无性命之虞。

    国人们再次被卫巫耍得团团转,只顾自怨自艾,耻于害死老周公、冲撞太子之蠢行,各个羞愧难当,哪还有心情看热闹,不一会便皆四散归去。

    卫巫逃脱,老妪不见踪影,只有奶婆死不瞑目倒在血泊中。召公虎长叹一声,拉走趴在尸体上痛哭失声的子恒,又回头看了眼王子友,此子眼中亦挂满哀戚,只不知是在悼念乳娘,还是在缅怀太师。

    召公虎派人将太子静、众公卿、诸侯国使臣们送回祖庙暂歇,他们今日里接二连三遭遇大变故,多半吓得面无人色、灰头土脸。

    待城门恢复秩序,召公虎命南仲将那奶婆枭首,并陆浑戎首级一道,祭奠完周公御说,便悬挂在城门之上示众,以儆效尤。

    回到城内,召公虎安排数十虎贲将士护送周公御说遗体回太师府,而自己则马不停蹄赶回内城,周厉王的国丧还剩最后一个环节——反哭。

    太庙内,主丧人卫伯和捧着老天子神主牌位,放置于大周列祖列宗、历代先王的灵位之后,按昭穆顺序排好。礼毕,众人最后一次哭奠亡人。

    依周礼,反哭仪式推崇节哀,不允大声哀恸。可今日众会葬者先是在渭水边逃过陆浑戎之劫,其后又在城门上目睹周公御说自尽、国人暴乱再起,积聚各自在心头的悲戚委屈一股脑发泄出来,哭喊声、嚎叫声直冲云霄。

    礼毕后,召公虎立于门外,作揖依次送别宾客:“诸位,旬日后还望各位莅临太子冠礼,拥其登基继位大统,莫误了良辰!”

    众人不敢怠慢,皆作礼而还。

    此时已是夜深,已然宵禁的镐京城万籁俱寂,仿佛白天一切都未发生般静谧。

    召公虎的轺车在青石板路上缓慢行进,除御者外,车上只有方兴相陪。

    “方叔,今夜你先回府歇息罢。”

    “太保,你又要何往?”

    “我去陪陪老太师,”召公虎叹了一口气,“今夜我给老友守灵……”

    方兴点了点头,在太师府门前下车作别,回府不提。

    召公虎站在门前,犹豫再三方才叩动门环,自有太师家宰披麻戴孝出迎,引召公虎入了灵堂,于棺椁前行过大礼。

    周公御说殁时年岁虽高,可府中却人丁凋零,随从、仆人数量也不比太保府多出多少。此时青布幔帐缠绕,白烛素火昏沉,召公虎只觉凉意袭来,头皮发麻。

    “诸位,”老太保向众人作揖,“今夜便由孤来值夜守灵罢!”

    众家仆拗不过他,纷纷作礼告退。

    唯独一人咬牙切齿,稚声稚气指着召公虎的鼻尖骂道:“你这凶手好歹毒!”此人半人来高,不是小子恒是谁。

    老太保听得莫名其妙:“老太师岂是孤害死的?”

    “不,”小孩嗓音早已哭哑,“谁在乎老祖之死,你害死子恒奶婆,快还奶婆命来!”

    “这……”

    召公虎语塞,差点一口老血吐出。家门不幸,堂堂周公旦后人,居然有如此正邪不分、黑白颠倒之不肖儿孙!我召公虎虽无子嗣,仅有一女待字闺中,却似乎也比老太师强个半截罢。

    是夜,召公虎强忍疲惫,把头靠在灵柩边沿,对老太师棺椁哭诉了一夜衷肠。十四载周召共和,如今眼看太子静登基在即,周公御说却早一步归天仙逝,如何不让未亡人扼腕叹息?

    次日天明前,召公虎惦记着还要上朝商议太子冠礼之事,与太师府上下作别,便赶着回府收拾朝服。自有周公家宰筹办一干丧事,不表。

    已是鼓打四更,召公虎乍一进门,却见召芷迎上前来,关切地问长问短。

    “太师爷爷薨了?”召芷梨花带雨,脸上满是惊恐。

    召公虎点了点头,不管是方兴转述,还是丫头阿岚打听,自己的这位宝贝闺女向来不会错过任何街头巷尾的大事小情。故而他也没有多言,只是三两句劝开召芷,便回屋中闷坐。

    “卫巫,”想到这名字,召公虎脑仁就犹如针扎,止不住拍案唉叹,“卫巫不除,周难不止!”

    卫巫是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可怕的不单是他们煽动了国人暴动,不单是他们追杀周厉王到彘林秘洞,更不单是害死了周公御说……而是大周对这个恐怖的对头,至今一无所知。

    可即便时局维艰、危机四伏,日子还要继续。周厉王、周公御说、方武都相继离召公虎而去,但老太保无暇哀伤,他必须重新振作。

    接下来,没人知道还有多少凶险在等待风雨飘摇的周王朝,而更加迫在眉睫的是,太子静的冠礼已经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