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大周中兴 » 卷2-14章 虞公余臣 • 旧账

卷2-14章 虞公余臣 • 旧账

    绕了一大圈,周王静图穷匕见,将矛头直指虢公长父,显是在对国人暴动算总账。

    这新天子好手段!他先是封赏虢公,又表其军功,原来竟是为了问诘其罪状。这等恩威并施的帝王之术,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周王身上使出,大出众人意料。

    但虞公余臣毕竟见过大世面,他从周王静的厉声训斥中听出一丝端倪——少年天子声音微抖,这可不单是因为愤怒,更多的,是害怕。

    周王静身为新天子,王位还没坐稳,就敢挑战连周、召二公和卫伯和都难以撼动的太傅虢公?初生牛犊不怕虎固然很好,但此举更像是小孩赌赛,未免有些太过冒失了吧?

    虢公长父显然也镇定许多,开始委蛇:“禀天子,王师将士皆由国人组成,战时为甲兵,解甲即为国人,国人暴乱之时乃是兵变,虢长如何镇压?望天子明察。”

    面对太傅顾左右而言他的反问,周王静略有慌乱。

    他还太年轻,虞公余臣心道,少年心性沉不住气,虢公长父很快便能游刃有余。论老奸巨猾,明堂上还没人是他对手。

    周王静沉默许久,面带愠容,快步走上玉陛,攥拳道:“太傅,敢问暴动后,周王师还剩几何?”

    虢公长父顿了顿,作揖道:“暴动一经平息,孤不敢懈怠,赶忙整饬王师,才得以维持原先编制。”

    周王静顿时勃然大怒,拍案喝道:“既如此,为何出兵彘林时是六军,归来后只有二军?将士们皆战死么?还是凭空而飞?”

    众卿大夫未曾料到周王静大发雷霆,都是吃了一惊。很显然,少年天子早已掌握虢公长父吃空饷、虚报兵源的弊病。

    可这恰恰是大周政坛这数十年来的“潜规则”。自共、懿、孝、夷四王中衰以来,除了高风亮节的卫伯和外,吃空饷一事,几乎所有公卿大夫都多少参与其中。周、召二公即便不愿监守自盗,但他们父祖一辈也不敢保证毫无前科。

    故而,大周腐败日重,此事也积弊已久,只是没人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

    面对周王静的发难,虢公长父继续选择沉默。

    而虞公余臣也心下忐忑不安,当初进军汾隰,虢、虞二国抽兵脱逃,不就是担心此事暴露么?毕竟,吃大周空饷可以,但派本国士兵送命万万不成!(好奸臣,竟不知悔改。)

    怕什么来什么,虞公余臣越不敢看天子,周王静却反而针锋相对。

    “大司徒,七个月前,太保率大军出征北上时,与太傅虢公同领先锋部队者,便是爱卿你吧?”

    不得已,虞公余臣腆着大肚子,战战兢兢走出队列,拜道:“正是微臣。”

    “你倒是诚实,”周王静冷笑道,“余一人问你,尔等二公领先锋重任,为何刚到汾隰,还未交锋,便临阵脱逃?”

    天子,你不会真当我虞公是“愚公”吧?我虽然胆小,但是也并非不打自招之辈。当初自己早就和太傅达成共识,这事要东窗事发,便只有一策——赖!死皮赖脸地赖!

    虞公余臣故作惶恐道:“天子明察,当时京城空虚,我与虢公担心王畿有失,便调拨本国军马回防镐京。此……此事得到太保允许。”

    “哦?是么?”周王静皮笑肉不笑。

    但他并没有转而向召公虎求证,而是继续质问虞公余臣道:“大司徒,敢问你比前任大司徒芮伯良夫如何?”

    这少年天子思维倒是跳跃,怎么突然从吃空饷转到临阵脱逃,继而又转移到芮良夫身上?虞公余臣被绕得糊涂,拿眼观瞧虢公长父,见对方露出意味深长的鄙夷笑容。

    虞公余臣心神稍定,他多少能读懂老太傅表情——新天子三板斧已过,其所谓“杀招”,一旦面对积重难返的大周朝政,都不过隔靴搔痒而已。周王静,你还是太年轻!

    “微臣与芮伯,不敢比也。”虞公余臣说得倒是实话。

    十四年前,芮良夫苦劝周厉王无果,忿然辞去大司徒之职,其后虢公长父强烈推荐虞公余臣入朝为官,终取而代之。不过自始至终,虞公都没想过当芮良夫那般良臣,周王静的问法倒是稀奇得紧。

    周王静背书一般:“圣贤周公旦设百官,以分职事。大司徒掌土地、民教,以佐王安邦。芮伯良夫辞官之后,反而民怨沸腾,以至爆发动乱,敢问是何故?”

    这个问题显然不会有答案,虞公余臣更不会蠢到承认国人之暴动,是因自己尸位素餐而起。

    周王静见虞公沉默,更显得局促。

    或许,这位少年天子此前演练过无数次朝会场景,企图先发制人,治虢公长父、虞公余臣以重罪,彻底为先王厉天子平反复仇。可他又哪里想到,这番稚嫩的想法注定事与愿违。

    虞公余臣这才体会召公虎今日为何总是面带无奈——起初,他才周王静这番语出惊人的言辞乃是老太保传授、有备而来。可如今看来,倒错怪了召公虎,此公一生谨小慎微,自然不会明知扳不倒政敌而勉强为之。

    周王静的稚嫩逐渐显露,三公九卿的缄默让其尴尬万分。他左顾右盼,最后将目光锁定到新封的大司寇——天子亲王叔王子昱的身上。

    “大司寇,依大周律令,太傅虢公、大司徒虞公这渎职之罪……”他故意把话说了一半,显然,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弦外之音。

    虞公余臣不由得开始同情这位心比天高的新天子来,周王静此刻就像个溺水的孩童,企图抓住所有救命稻草。可他恰恰不知道,他理想中刚正不阿、有血缘之亲的王子昱,竟是虞、虢同党。

    更何况,周王静自幼长在太保府里,和两位王叔在现实中的关系,远不如族谱上亲密。而年幼时亲情的缺失,或许将成为他天子生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罢。

    再看王子昱,这老王叔常以周公旦自居,自不愿放过这个展现“才华”的机会。他清了清嗓门,大摇大摆地走出班列,手举玉笏,动作表情极尽夸张。

    “启禀天子,诚如内史所言,太傅虢公在外征战多年,立功无数,国之重臣也;大司徒虞公乃虞国公爵,不辞劳苦入朝任九卿,亦是劳苦功高……”

    “余一人问得是该当何罪?”周王静不耐烦地打断。

    王子昱继续和稀泥:“此二人未能劝阻先王,导致言路堵塞,终酿成暴动惨剧。可太傅虢公力挽狂澜,重整王师平乱,虞公余臣亦尽心尽力,最终稳住政局。如此看,二公何罪之有呢?”

    “你!”周王静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朝中众臣听王子昱说着颠三倒四、大言不惭的瞎话,有人敢怒不敢言,有人则强忍着笑意。

    一旁的大司空王子望见兄长替虢、虞二公美言,自然不甘落后,他竟开始劝起周王静来:“我说静儿……不,天子啊。你看,新君即位本是喜事,封赏完公卿,正是商议新国策之良机,为何又把陈米烂谷之往事重提呢?”

    王子昱再次接过话茬:“你说王兄在位时,在场卿家谁没有苦苦相劝?要怪就怪荣夷公那小子,不过他也糟了报应,死于国人暴动。”

    王子望又道:“国人暴动之时,泥沙俱下,人人自危,谁能独善其身呢?既然大家都难辞其咎,天子何不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以免寒了卿大夫之心?”

    别看这二位王子稀里糊涂,口不择言,但这番话却误打误撞,击中在场臣工心坎——暴动之下,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称得上“无辜”二字?周王静并不知道,这才是众人沉默不语的症结所在啊!

    周王静懵了。

    许久道:“既如此,众卿家近日疲累,各自回去歇息吧。国策之事,明日再议,散朝!”

    言罢,他二话不说,将王冠摔在桌上,也不顾周礼忌讳,赌气般换上丧服,拂袖而走。

    众人心中皆不是滋味,互道告别,悻悻退出明堂之外。

    出了宫门,一直黑着脸的虢公长父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身后的虞公余臣心有余悸,看着同行的王子昱、王子望,皆苦笑摇头。

    虞公余臣长出一口气,道:“没想到,天子年纪不大,却颇有胆识。”

    虢公长父轻蔑道:“可不,才刚亲政首日,便给你我设了好大个陷阱!没想到这雏鸟都没长齐羽毛,竟敢与苍鹰争飞?要不是厉王驾崩,哪轮到这小毛孩登基?”

    “太傅切莫高声,”虞公余臣闻言大惊,赶紧拦住虢公长父,“怕是隔墙有耳!”

    “你是说召虎、卫和他们?哈哈哈!”虢公长父深不以为然,“今日小周王这般发难,孤看太保、太宰他们都始料未及。或许二公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煞费苦心扶持的真命天子,竟会这般不自量力?”

    “那也得多亏太傅妙计,拉拢二位王叔结盟,真远见卓识也!”虞公余臣不忘奉承老友几句,顺带也给足了王子昱、王子望面子。

    虢公长父轻捻发白的长须,冷笑道:“强悍如其父王者,都无奈我等,他根基薄弱,又能起甚大浪?不过尔尔!”

    闻听此言,虞公余臣算是吃了颗偌大定心丸,四人心满意足,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