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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2-34章 方兴 • 伍(上)

    自从周定公殒命、太子静继位登基成定局后,镐京城内的骚动倒是平复不少。更何况,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乃是十四年前阴魂不散的卫巫,暴民们为虎作伥了一回,恐怕心里也不会好受。

    这是方兴初次在他乡迎来新年,镐京城的新雪,也要比太岳山迟上半月。

    过去的一年可谓跌宕起伏,命运百般捉弄,把方兴折磨得心烦意乱。没了父亲、茹儿在赵家村,多了召公、召芷在太保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好在,半年的府内时光不算难熬。方兴识字本就远超同龄贵族,又有教书先生开蒙教习书写释义,他白日学诗习礼,夜晚研读厉天子遗赠的《尚书》,学业突飞猛进。

    召公虎喜其用功,早已允诺方兴,择日启奏新天子,送他入泮宫与众贵胄子弟同学六艺,将来倒不失一条入仕的出路。

    而方兴对此欣喜异常,他在泮宫不单能获得大周最上乘的教育,更要紧的是能和王子友近距离接触,二人年纪相仿,他虽然旁落王位,但若能与他结交,也算没辜负老天子在彘林中的遗嘱托付。

    这日午后,方兴修习完功课,闲来无事,便想起新朋友兮吉甫来。

    自从上次太庙邂逅,又在大有楼宴饮而别,至今已有半月之久。这半个月来镐京城内变故迭出之时,兮老兄却去了周、召故地采风,在这寒风刺骨的冬季,他又可曾有所斩获?他一走旬月,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回到了沙洲住所了么?

    他有心出府探望,只因太保府内今夜团聚一堂,乃是贺新年的惯例活动,故而作罢。

    夕阳西下,老太保结束一日公务,回到府中。府内上下、老小早已忙成一团,好不热闹。召芷少女心性,带着侍女阿岚到处嬉戏,欢声笑语在耳畔回荡。

    不知为何,每当方兴想到召芷时,脑海中总是回想起和茹儿在一起的画面,还有那埋藏心底不敢碰触的“七年之约”。

    晚宴十分丰盛,召公虎历来提倡节俭,故而只有在府内大祭祀、大节日时才能吃得上肉糜。老太保平易近人,今日更是屈尊与府中幕僚、仆从同食,众人悉皆尽兴。

    宴席结束,召芷缠着公父,一心要打听首日朝议的新鲜事。不料,召公虎面带严肃拒绝了宝贝女儿,而是邀请方兴前往书房议事。

    太保书房可是府内禁地,是召公虎居家办公与接待公卿访客之处,连召芷都不敢轻易涉足其间。方兴离开彘林大半年来,还是第一次受邀前往,不禁受宠若惊。

    进得屋内,方兴不敢四处打量,只觉此处虽陈设简陋,但是书卷却堆积成山,简牍墨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或许,放眼全镐京城,只有皇家守藏室里的藏书,才能比这里更多罢。

    而在书房正中央的墙上,则是挂着一幅巨大的布画,墨迹陈旧,看样子有百余年之久。上头绣金六个大字,方兴认得,乃是“周公负成王图”。

    召公虎正襟危坐,少年则在客位屈膝跪着,屏气凝神待太保发言。

    “先王安葬,新君登基,方叔皆与其有故,可谓渊源不浅呐。”

    “得见二位天子尊颜,乃是在下福分也。”方兴不知老太保何事召唤,加之书房气氛严肃,故而格外谨言慎行。心道,相比不怒自威的召公虎,二位天子似乎更加平易近人。

    “今日新天子第一次朝议,”召公虎说话没头没尾,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怹对昔日彘林故事如数家珍,当廷责难于虢、虞二公。”

    竟有此事?方兴心中先是一惊,再是一喜,看来自己没看错这位少年天子,首次朝会便敢向最难啃的骨头动手,真乃勇气可嘉。

    召公虎语气依旧平稳:“只是,孤向来未对怹提及彘林始末,再问太宰、少傅,亦未尝对其言说此事。深思再三,怕是只有方叔你……”

    原来老太保所为此事,他文绉绉地说了半天,方兴已听出个大概。

    方兴欠身行礼:“太保,昔日太子……不,天子曾在府中问及此事,在下不知其身份,故而告知。”

    召公虎“嗯”得一声,微微点头。

    “太保,是在下做错何事么?”

    召公虎摆了摆手,道:“你很好,做得也不错。”

    方兴满腹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很想知道周王静与虢公长父、虞公余臣的交锋到底结果如何,但召公虎今日很反常,一副忧心忡忡模样,方兴哪敢多问。

    老太保在书房中踱起步来,走到挂画前,沉吟许久,方道:“方叔,你可知此图是何典故?”看来,他又回忆起故友周定公来。

    方兴拱手答道:“此乃‘周公负成王’之典。昔日,成王即位时年幼,周公旦摄政七年,每日抱着成王上朝处理国事,呕心沥血、握发吐哺,待成王十五岁后还政,开创治世。”

    召公虎欣慰地点了点头:“孤乃召康公之后,却悬挂周公旦肖像于书房,可知何故?”

    “不知。”

    “又可认得此物?”老太保又从几案后面取出一个青铜匣子,轻轻推到方兴面前:

    “不知。”

    “此乃金縢也,”召公虎小心摩挲着铜下,“这是大周装盛策文之容器。”

    “《金縢》?”方兴想起自己读过的《尚书》,“《周书》中有此一篇,不知是否与青铜匣子有关?”

    “然也,正是此匣,”召公虎欣慰地点了点头,“你涉猎甚广,不妨说来听听。”

    方兴施了一礼,道:“武王克商后得重病,周公暗作策文告天,愿代武王赴死。祷告毕,藏策文于金縢,名曰‘金縢之匮’。武王驾崩后,三监叛乱,谣言周公篡位,周公心怀恐惧,远赴南国避祸。

    “后一日天降大雨,雷电击开金縢,众臣见到策文,感慨万千,乃辨明忠奸,迎接周公重归朝廷,带兵平定三监之乱,诛杀管叔,这才有了成康之治。”

    “很好。那周公‘金縢’一事,方叔可有所悟?”召公虎冷不丁问道。

    方兴道:“贤能无私如周公者,都难免有人暗中诽谤,亦有忧谗畏讥、远逃南国之时?”

    召公虎长叹一气:“终周公一生,无时不刻都身负骂名。有人言其明曰摄政、暗中僭越称王,有人说他诛杀亲弟不守孝悌,有人说他营造东都洛邑是为中饱私囊,有人说他制定礼乐是徒有其表。”

    “人心叵测,人言可畏!”方兴不由叹道。

    远的不说,眼前的召公虎、已逝的周定公、太宰卫伯和,又何尝不是如此?世人只逞口舌之快,人云亦云,何曾想竟如此让忠臣寒心。

    “向来大忠似奸、大奸似忠。自厉天子避位彘林,朝中无主,周定公与孤共和执政十四年,可耳畔听得最多的,却是言我二人窃国之声,流言蜚语,可谓杀人诛心!”

    方兴低头不语,周、召二公肩上背负的沉重压力,不是出身野人的他所能感同身受。自己少年时,总把出将入相的豪言壮语挂在嘴边,可在初见权力倾轧后,才知其残酷无情。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当初厉天子在彘林中说起《尚书》时,最推崇《大禹谟》中此语,可方兴当时如何能体会其深意?初闻不知句中意,再闻已是句中人。

    “好在真相已经大白,太子也顺利即位为周王,太保您和太师也会流芳百世!”方兴见召公虎沉默,斗胆劝慰道。

    “周定公于孤之所为,绝非图甚么流芳百世,”老太保喟然长叹,“无非是存者还得偷生,死者反而长眠矣!”

    方兴偷偷瞥向眼前位高权重的老臣,他吐露藏在心中已久的愤懑,看样子已然释怀不少。

    许久,召公虎方才重新坐回几案,问方兴道:“可曾想过出仕?”

    “做官?”方兴被问得发愣。

    召公虎慈蔼一笑,旋即再问:“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效仿先贤周公那般,辅政天子,你可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什么叫梦寐以求,什么叫一步登天?

    于情,方兴心中应允了无数遍;但于理,他却斟酌再三,踟躇不已。

    少年长叹一气,道:“周公乃万世楷模,而在下只是粗鄙野人,哪敢有此奢望?”

    召公虎沉吟片刻:“从彘林回军途中,孤便有意赐回你国人身份。虽然大周公卿历来为贵族子弟占据,但如今新天子即位,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你在先王临终前赴国难,在新王发迹前吐心迹,他日瓜熟蒂落处,或许便是水到渠成时。”

    方兴眼中放出瞬间光芒,又随即黯淡。他知道,在世卿世禄的大周朝廷,还有虢公长父这样的权臣极力阻挠,即便是布衣身份,想一跃成为公卿,又何尝不是痴人说梦?

    召公虎看出其顾虑,道:“舜于畎亩之间为尧发掘,成一代天子;商朝名相傅悦,在版筑苦力中被武丁登庸;胶鬲乃隐居鱼盐之隐士,被周文王推举重用。这三位皆布衣居高位者,堪称汝辈楷模。”

    说起布衣大夫,方兴的脑海中第一个闪现的人选便是兮吉甫,此人学识渊博又颇有远见,绝对是召公虎口中布衣贤臣的不二人选。君子成人之美,待有闲暇之时,自己定然要向老太保引荐一番。

    召公虎见方兴发呆,哪里知道他想的却是兮吉甫。

    “孤本意保荐你入朝为大夫,只是你年未弱冠,不到仕官年纪。再者新王初立,朝局未稳,也宜先静观其变。你智勇双全,是块难得璞玉,早晚必为朝廷重用!”

    “多谢太保提携!”担忧归担忧,但听召公虎如此表态,方兴喜出望外。

    夜已深,方兴辞别太保回屋。彻夜辗转反侧,思绪万千,不由得开始憧憬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