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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2-56章 师寰 • 叁(上)

    自从徐翎入帐以来,师寰生怕这位猛将对召公虎不利,手中暗握刀柄,手心大汗淋淋,不敢有丝毫懈怠。再看他身旁那位谋士舒参,倒是儒雅无害。

    召公虎倒很沉得住气,斟满清水,递到徐翎跟前:“徐世子,敢问是哪三个条件,但说无妨!”

    经召公虎一阵问答,徐翎此来似是真心归顺大周,但他身为子爵诸侯世子,竟与堂堂大周太保公然谈起条件,这等逼宫行径,让满营众将个个憋屈,龇牙咧嘴。但师寰知道,徐翎若真能反水淮夷国主、退了东路叛军,老太保做些让步也未尝不可。

    “太保爽快!”徐翎大笑,取过召公虎递来的铜爵,一饮而尽。又清了清嗓子道,“这其一,徐翎今日与应国为敌,伤其人马不在少数,乃各为其主,望往事一笔勾销,望太保保徐翎今日周全。”

    召公虎微微点头,应侯琳自然领会,挥了挥手,叱怀揣利刃的应国卿大夫们先行退下。

    “第二呢?”

    “其二,徐翎已定下一计,可助王师击溃淮夷叛军。但我徐军兵微将寡,必遭淮夷诸部报复,望太保能阻击淮夷,保护徐军事成后顺利突围。”

    召公虎不动声色,应道:“若能击退叛军,这亦允你。”

    徐翎笑道:“其三,事成之后,罪臣要向太保讨个封赏。”

    召公虎一愣:“何许封赏?”

    徐翎道:“昔日,我曾祖偃君被穆王天子削了侯爵之位,此役我徐国立下功勋,还望太保恢复我徐君侯位。”他刻意把徐偃王改提为偃君,倒是粗中有细。

    这是个苛刻的条件,师寰都不禁替召公虎感到为难。毕竟,分封诸侯是天子之事,召公虎身为人臣,哪有权力决定?更何况,一个诸侯世子大言不惭地向老太保邀功请赏,也太过不成体统。

    帐内死一般沉寂,双方陷入僵局。

    徐翎似乎早对此有所料,冷冷道:“太保,淮夷国主在战场上未落下风,又挟持徐国主君,此番翎冒险来降,总得给徐国子民们些许好处罢?”

    召公虎依旧缄默,不说是,也未说不是。

    徐翎等了许久,依旧不见周营中有人作任何表态,失望溢于言表。又过半晌,方悻悻道:“这样罢,只要太保肯应下此事,我还有紧要军情以告知诸位!”

    召公虎不动声色:“先说无妨。”

    “这……”徐翎没想到召公虎完全不给面子,骑虎难下间,只得干笑道,“也罢,便先说与诸位听之——此次五路伐周,绝非四夷一时兴起,乃是早有预谋!”

    “此事孤早已知之,”召公虎淡然一笑,“能算什么情报?”

    徐翎闻言语塞,惊讶地瞪着双眼,他没要到好处,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师寰看着眼前这诡谲一幕,不由对召公虎愈加佩服——他老人家也太过沉得住气。

    徐翎乃天下猛将,若能得他相助反戈,便是以夷制夷,多了数成胜算。可饶是如此,老太保就越不能对徐翎松口,只能欲擒故纵,不给对方讨价还价之机。

    论打仗单挑,徐翎堪为当世好手,但论政治权谋,他显然稚嫩几分。与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召公虎相比,年轻气盛的徐翎显然先沉不住气。

    师寰暗忖,徐翎此番之所以犯险入周营,定然已下定决心背叛淮夷国主,与其说是来谈条件,倒不如说是来请求周王师庇护。召公虎只消用沉默以对,他便失了分寸。

    这时,只见那舒参缓缓起身,对召公虎作了一揖,道:“太保,舒某有句利害之言,愿言与诸将听来。”

    自舒参入营以来,师寰还是首次见他开口,可听闻此言,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别看此人文质彬彬,谈吐却轻语阴柔,哪里有丝毫男子气概?

    师寰心思缜密,不由瞥了一眼徐翎,只觉他看舒参的眼神很是奇怪,与凡人有异,不由心中一凛。难不成,这舒参是女扮男装?转念又觉不对,自己方才确搜过舒参之身,知是男子无疑……

    召公虎稍加沉默,便点头道:“舒先生,但说无妨!”

    舒参问道:“太保贵为大周三公,可知我淮南群舒身处水深火热中否?”

    “愿闻其详!”召公虎一愣,摇了摇头。

    舒参娓娓道:“舒人皆偃姓,乃是上古圣贤皋陶之后,共舒、舒蓼、舒庸、舒鸠、舒龙、舒龏、舒鲍、宗、巢九国,统称‘群舒’。有周二百年来,淮夷肆虐,淮水流域各小国朝不保夕,无时不盼太保解救!”

    召公虎道:“如此说来,群舒与徐国之所以作乱,皆是为淮夷国主胁迫所致?”

    舒参道:“然也!淮水诸国子民北望王师,如寒夜之盼朝阳。我与徐世子此来,便希望太保能助我等一臂之力,待平定淮夷之乱,我等群舒愿奉徐国为尊,忠于周王子,永不再叛!”

    比起徐翎直接索要侯爵爵位,这番说辞显然高明几分,义正辞严,让召公虎难以拒绝。既提了诉求,又给足了老太保台阶,舒参口才之高,可见一斑。

    召公虎果然松口:“那依二位贵客之见,该如何退淮夷叛军?”

    徐翎道:“我等愿与群舒部落一道夹击淮夷,共解鹰喙山之围!”

    召公虎转而问舒参道:“群舒部落愿意奉徐国为尊?”

    舒参点了点头道:“然也,淮夷国主残暴不仁、不得人心,淮水南北皆恨之入骨。”

    召公虎还有疑窦,又问徐翎道:“徐君还在淮夷国主手中为质,世子反戈,若汝君父遭遇不测,岂不是不孝之至?”

    徐翎朗声笑道:“贼子敢杀我父,我必杀之!更何况,他投鼠忌器,怕是不敢下此毒手。”他是个冷血之人,竟能把生杀情仇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舒参见缝插针,连忙道:“太保既默许此事,我等这便告辞!”

    师寰眼看召公虎便要放二人离去,突然心生一个大胆念头,“嗖”地站起身来拦住徐翎。

    “徐世子且慢!”

    徐翎面带不悦:“师将军,有何贵干?”

    “我跟你同去,”师寰心一横,指着舒参道,“但他必须留下。”

    “不成!”徐翎想都没想,“你这是信不过我等,意欲扣押人质?”

    “然也!”师寰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忐忑不安,生怕此举坏了召公虎大事,赶忙把目光投向老太保。

    徐翎恼羞成怒:“我等诚心来降,你质疑我诈降不成?”

    众人见气氛突然剑拔弩张,却看召公虎神色游移,似乎失了主见。师寰心中焦急,老太保,你这时怎能优柔寡断?反观卫伯和,他似乎对师寰此计十分赞同,也一直示意于召公虎应允。

    徐翎还要发作,却被舒参拦住。

    “师将军此言有理,”舒参微微一笑,对众人道,“今日白天,两军尚在阵前交战,我等深夜前来求和,确属事出突然,周营有人质疑再正常不过。”

    徐翎惊诧道:“那依你之见,难道真要与这师寰交质?”

    舒参倒是干脆:“自然,参便留在周营便是。”

    徐翎无奈,只得点头同意。召公虎壮师寰之胆色,也说了几句赞许话语。

    师寰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刚才的鲁莽之举倒后怕起来。此前见徐翎与舒参关系非常,这才孤注一掷想留舒参作质,看来老天眷顾,自己这回赌对了。

    “跟我走罢!”徐翎无奈,恶狠狠瞪了师寰一眼。

    “且慢,”舒参苦笑道,“淮夷国主多疑,师将军一身周王师将领装束,未免太过扎眼。”言罢,他从身上除下外衣,丢给师寰,“来,换上。”

    师寰愣了愣,努力躲避眼前徐国谋主的奇异眼神,解下盔甲,迅速将衣服换上。却只觉一阵暗香扑鼻而来,似脂粉之味,不禁蹙眉——大老爷们搽脂抹粉,难道舒人有这癖好?

    但徐翎和舒参并无暇关注师寰的异常,而是兀自耳鬓厮磨,不知在聊些什么。

    在此空隙,召公虎也招师寰于身旁,压低声音叮嘱道:“师将军此行凶险,还需便宜行事,孤观徐翎野心勃勃,绝非久居人下者。入淮夷营中后,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你还须处处留神小心,务必要全身而退!”

    “末将谨记!”师寰强忍感激之情,起身作揖告辞。

    就这样,师寰随徐翎出了周王师大营,跳上战车,趁夜色飞奔而去。

    途中,二人也不答话,行至片刻,便到达淮夷大军本营。

    时已深夜,徐翎前脚刚回大营,便有淮夷国主特使相邀,请他前去主帐议事。徐翎不耐烦地把铜戟往兵器架上一丢,便气哼哼地前去赴会。

    走前,他瞥见师寰,轻蔑道:“师将军,敢同去否?”

    师寰淡然一笑:“如何不敢?”

    徐翎仰天大笑三声:“好汉子,那便与我同去!”

    二人拐弯抹角,过了数道关卡,这才到达淮夷国主大帐之前。

    师寰见一路防备森严,心中暗笑,这贼酋太过多心,生怕被奸细所趁,可没曾想还是拦不住我师某潜入。尽管身赴龙潭虎穴,随时有被拆穿的风险,也不知徐翎是否会借机害己,但师寰早将身死置之度外,反倒坦然。

    淮夷国主身材魁梧,却形容猥琐,见徐翎前来,风言风语道:“你方才去哪?让本国主一阵好等!”

    “去投奔周营,如何?”徐翎也懒得看对方,说了实话。

    师寰吓了一跳,却见淮夷国主丝毫不予取信,倒也逐渐放心。再看营中其他各部首领,也都面无表情,把徐翎之言当做玩笑。看起来,淮夷国主与徐翎关系比想象中还要紧张,而诸部落虽然一道作乱,也显然各怀鬼胎。

    淮夷国主哂笑着,指着师寰问徐翎道:“此人面生,你那舒参老相好呢?”

    “中箭死了,”徐翎嗤之以鼻,将眼前的酒爵一饮而尽,“说正事,国主有何吩咐?”

    “哟,死了?那你可心碎坏咯,”淮夷国主讨了个没趣,又道,“明日再战,徐世子有何高见?”

    徐翎冷冷道:“岂敢有高见,唯有一处不解,还请赐教。”

    “说来。”

    “周军羸弱,召虎无能,今日我单挑敌军诸将,本可乘势群歼之,为何鸣金收兵?”

    淮夷国主摇了摇头:“你知甚么?五路犯周,谁还不是想着不劳而获?我们犯不上和周人拼命,使得楚蛮、赤狄等辈得了便宜!”

    师寰听到这,心中一惊——果然,五路犯周是早有预谋,好在这几路叛军都想坐山观虎斗,倒让周王师有喘息之机。若非如此,今日徐翎乘胜追击之下,周王师怕是会损失惨重。只是,徐国已暗投大周,反要给淮夷叛军反戈一击,怕是这国主做梦都想不到。

    徐翎咬牙切齿:“良机已失,败不远矣!”

    淮夷国主怒道:“徐翎小儿别狂!这里本国主说了算,你徐国有何资格无礼?”

    徐翎满脸通红,终是强忍住发作,只把铜爵一放:“我问你,明日若再替国主胜上一阵,可否释放君父?”

    淮夷国主满脸不屑:“乳臭未干的娃娃,想赎回你爹?要么拿徐都彭城来换,要么老实替本国主卖命,先把召虎头颅献上再说!”

    徐翎怒目圆瞪,夺门而出,只听得帐内一片哄笑之声。

    “明天,他们都得死!”

    师寰跟出了帐外,听这话从徐翎牙缝中恶狠狠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