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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04章 兮吉甫 • 新政

    方兴刚才听那几位国人谈论楚国女巫之事,心中满是疑窦。他很是不解地望了眼身旁的阿岚,今天这位丫头似乎是兴奋过了头,举手投足间难以言状地不自然。

    可他越琢磨越觉不对劲——大周的雩祭,为何会有楚国女巫参加?

    虽然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他在泮宫之中时便有风闻,但毕竟这太悖逆常理,故而不与取信。今日又听这传言在国人中颇有市场,不由有三人成虎之感。不过,鉴于国人们已然把自己舌战楚国使团的事迹大肆夸张,演化成大吼三声、震退楚国十万大军的神话,只能付之一笑。

    气氛突然安静地可怕,方兴知道,雩祭仪式很快就要开始。

    他极目远眺,看到了卫护舞雩台周边的虎贲卫队,从服色和旗号可以辨别,正是南仲、师寰率领的精锐部队。如今周王师的军容气象已经大有改观,已非昔日国人可随意骚动可比,再加上有南、师二将执勤,今日料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已是正午时分,仲夏月的镐京干燥无比,烈日炎炎,万里无云,哪有半分要降雨的迹象。

    往常,大周的重要祭祀仪式当由大宗伯主持,但大雩不同。为向上天表达诚意,周天子需亲自主持,并反省自己的治国之策,上天降旱于大周,便说明天子德行有亏。纵观大周历史,旱雩出现的次数不多,此前也只有周夷王、周懿王这两任周王曾举行过。

    此时,周王静已经在群臣的簇拥下来到了舞雩台之上,而在他身后,太保召公虎引一队公卿居左,太傅虢公长父领一队公卿居右,而在他们身后,则是九卿、八十一大夫。

    众公卿大夫两旁,则肃立者各诸侯国参赞雩祭仪式的使臣,方兴在期间看到了熟悉的旗号——果然,楚国也派使者到来。

    不同的是,楚国虽仅为子爵,但他们派出的使团规模却似乎最大,受到周王室礼宾的待遇也与众不同,颇为反常。就在楚国大旗之下,方兴看到了一个老熟人的身影,正是莫敖屈虔。

    方兴心中犯了嘀咕,种种迹象表明,难道楚国特地为这次大雩准备了求雨的女巫?

    他去岁随召公虎南征楚国,陈兵于汉阳,听了不少楚国的奇闻轶事。相传,楚人以事鬼虔诚著称,楚国祭司的本事被传得神乎其神,而众巫师中,又以巫山附近的求雨女巫最为灵验,据说逢求雨必成。

    “难道说,周天子竟然也病急乱投医,打起了楚国女巫的主意?”方兴这话说得很小声,身旁的阿岚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又目不转睛地望向舞雩台。

    三声大钟敲响,年近七旬的大宗伯王孙赐颤巍巍走向舞雩高台,他今日一身玄色礼服,开场念白曰:“周礼有云,仲夏之月,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乐。今日,有请天子主持雩祭,雩五精之帝,配以先帝也。”

    言罢,在众臣工的簇拥下,周王静缓步走上雩舞坛。

    自从周王静即位以来,例行低调,除了去岁平定五路犯周前后的授兵和振旅仪式外,大部分祭祀和典礼都仅是在祖庙内完成,极少抛头露面。

    方兴能从身边国人们的反应中感受到,尽管还有人对他即位一事耿耿于怀,但好在他登基之后发奋勤政,又化解了四夷入侵大周的图谋,倒是积累了不少威望。少年天子上台时赢得的掌声虽不热烈,但也罕见嘘声。

    毕竟,此时此刻,大家都盼望着干旱快点结束,今日周王静亲自为百姓求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国人们略有感动,便都虔诚地等着天子发祈雨诰文。

    见周王静登台,身旁的阿岚却似乎不以为然,眼神满是怨愤,眉头紧锁,显然对这位少年天子很不感冒。

    方兴摇了摇头,他知道,当台上的天子还是太子之时,在太保府一住便是十四年,与召芷主仆算是老熟人。可召芷曾因为其兄长的夭折而迁怒于周王静,阿岚是她的侍女,自然也把小主人被杀的血债算在新天子头上。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方兴只是一个普通布衣少年。

    台上,周王静并不怵这般的大场面,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他毕恭毕敬从大宗伯王孙赐手上接过诰文,展开在几案之上,对台下大声宣读诰文:

    “昔日成汤克夏桀后,天下安定、兵戈皆止。然天大旱,五年中原颗粒无收,于是成汤剪其头发,自缚双手,以身体作牺牲,以祈福上帝,果大雨卒至。今余一人即位已逾一载,赖祖先上帝庇佑,平定五路犯周之乱。然兵者世间之至不详也,已是得罪上天,然罪在余一人,万夫百姓又有何辜?”

    言罢,取来小刀,割下一撮头发,让大宗伯象征性地绑缚自己的双手,下跪仰天,长拜三下。

    旋即天子又拜伏道:“祈请上帝,勿以余一人之不敏,使众神鬼伤万民之命矣!”

    随即起身,用绑缚的双手把诰文和头发焚烧,以祭祀天帝。

    诰文读罢,百姓皆喟然不语,面带感动,一脸期待地看着天空。

    许久,烈日依旧高悬天空,万里无云。

    方兴只听身前那屠户感慨道:“看来天命难违,天子出面也无济于事……”

    那中年士人道:“昔日商汤祭祀于桑林,祈雨五年,最终才感动天地。今日周天子虽然虔诚,看来为时尚早,老天不领情也。”

    农夫几近哭腔:“五年?可庄稼等不得五年,王畿百姓等不起五年!”

    他们说得很小声,但众人听到,都嗟叹不已。哀戚之情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国人中一阵哀怨悲苦之声,此起彼伏。

    周王静有些挂不住脸,颇有愧色地下了舞雩台。按周礼,接下来便该由大宗伯宣读求雨之诗篇。王孙赐取来诗篇,平铺于手肘之间,朗声读道——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

    天降丧乱,饥馑荐臻。

    靡神不举,靡爱斯牲。

    圭壁既卒,宁莫我听?”

    大宗伯每念一句,身后的乐师就弦乐和之。众巫师也用咿咿呀呀的声音,重复着求雨诗的句读,余音缭绕。

    方兴知道,此诗乃是由少傅仍叔所作,最终由兮吉甫执笔润色而成,二人这几日殚精竭虑,才写出这篇《云汉》。(此诗算是古代求雨作之巅峰,后世收录在《诗经·大雅》之中,被推为西周“变雅”之首。)

    这大半年来,方兴在泮宫中颇得少傅仍叔耳提命面,加之与兮吉甫几番切磋,已对诗歌有了更高层次的鉴赏能力。而这首《云汉》乃是出自此二人手笔,自然又多有感悟。

    大周王室所出的诰文也好、诗文也罢,虽是精炼难懂,但又回味无穷。方兴听得如痴如醉,身旁的阿岚却一知半解,又无从问起。

    只听大宗伯王孙赐接着念道:

    “旱既大甚,则不可推。兢兢业业,如霆如雷。周余黎民,靡有孑遗。

    昊天上帝,则不我遗。胡不相畏?先祖于摧。

    旱既大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我心惮暑,忧心如熏。

    群公先正,则不我闻。昊天上帝,宁俾我遯?

    靡人不周。无不能止,瞻昂昊天,云如何里!瞻昂昊天,曷惠其宁?”

    念罢,王孙赐已然声音嘶哑、老泪纵横,径直捶胸顿足,拜倒在舞雩台上。

    方兴听到“旱魃为虐,如惔如焚”一句,不由地抬头兴叹——烈日依旧高悬,没有半点雨意,连月的曝晒使得河水干涸,稻谷不生,与遭遇一场大火焚灼毫无二致。

    方才周天子已向上天请罪,而今大宗伯也焚烧完求雨诗,眼看大雩仪式只剩最后一个环节,便是舞雩。

    这时,台上台下一片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女巫!”

    “楚国女巫!”

    方兴大怔,循声望去,舞雩台下出现一位曼妙女子的背影,之间她婀娜袅袅,款款而动,正一步一个阶梯地朝上台走去。而身旁的数百名男女巫众起身喧嗬之,如众星捧月。

    身旁,阿岚前有未有地兴奋,要不是估计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早就想跨到方兴背上去了。而方兴则不动声色,他从不认为一个楚国女巫能对这场大旱有何改观。大周自周公制礼作乐以来,巫教已然式微,彘林中赤狄的巫术再诡异,不照样无济于事么?

    然而,鬼神之说毕竟深入人心,即便大周智识阶层不信其伪,但这些玄乎其玄的巫术邪法在民间还是大行其道,信徒不少。

    钟鼓再次齐鸣,台下闪出一队虎贲卫士,抬着一只土龙来到舞雩坛前面。只见那土龙由黄土堆成,足有三乘兵车并排大小,被捏塑得凶悍异常,目光恶狠骇人。

    阿岚看了不禁发颤:“这龙长得好凶恶,真叫人胆寒!”

    方兴知道,时人认为雨神便是龙之形态,而这只用黄土捏成的土龙,便是今日雩祭仪式中雨神的化身。而接下来楚国女巫所要进行的一切仪式,便是要借这土龙为媒介,同雨神进行“天人交感”,以求其赐下甘霖。

    又听得那屠户笑道:“哈哈,接下来他们会用各种方式惩罚这条土龙,他们会用火烤、日晒、箭射、烟熏等种种方式逼着神龙就范,让它行云布雨,当年商汤就是这么做的。”

    身旁农夫无情地嘲讽道:“拉倒吧,还商朝咧,你祖先都还没生出来罢?”

    围观的国人哄然大笑,又过了半晌,士人道:“都别吵,楚国女巫登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