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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23章 兮吉甫 • 贰(下)

    召公虎连日操劳,额上已然皱纹堆累,年过五旬后,他的精力也日渐衰颓。

    “兮大夫,”老太保干咳了几声,“南仲、师寰皆无双虎将,让他们冲锋陷阵,孤可放一百个心。”

    兮吉甫连连点头:“二位将军身先士卒,颇通韬略,乃社稷……”

    召公虎摆了摆手,继续道:“南仲占个‘勇’字,师寰占个‘严’字,已实属难得。可二将毕竟重武轻文,打仗是好手,但论及战略,实有欠缺。”

    兮吉甫不知老太保言下何意,只是恭谨侍立。

    召公虎又咳了几声,就了口水,方道:“反观兮大夫你,自蒙天子登庸为大夫以来,在政事上崭露头角,智谋广远。此次出征,首战献策大败西戎渠帅速答,允文允武,真乃可造之材也!”

    “太保谬赞,”兮吉甫赶紧作揖,“不才承蒙贵人提携。”

    召公虎微微摇头:“不说虚言,孤留你于帐内,实乃虚心求教……”

    言罢,老太保便要躬身施礼,兮吉甫哪里感受,赶忙搀扶。

    “太保折煞兮某,但讲无妨,敢不效命!”

    召公虎叹了口气:“西戎之敌,远强于昔日之赤狄、淮夷之流,更非伊洛之戎、陆浑戎等残兵可比。不知足下有何计策,能毕其功于一役,使西戎边患永除,长治久安?”

    兮吉甫没想到老太保如此谦虚礼贤,受宠若惊,连忙以平生所学相对:

    “从长远看,大周同四夷之争斗必定旷日持久。只有大周恒强,四夷才略作消停,否则一旦王权衰微,四夷便会卷土重来。倘要边境安宁,怕难以一战卒定,而是需要几十年、甚至几代人之前仆后继。”

    召公虎赞许道:“兮大夫高见!昭、穆二王在位时,大周国力鼎盛,四夷之叛乱犹未停歇,遑论共、懿、孝、夷四王之德政有亏,四夷近乎目无大周。厉天子西讨戎狄、南征噩国、东平夷乱,本有平定四海之兆,奈何国人暴动、前功尽弃……”

    兮吉甫道:“今天子虽年幼,却志怀深远,用人甚明。更兼太保、太宰等贤臣辅佐,中兴有望。”

    “孤甚惭愧!”

    “太保前番平定五路来犯,已是牛刀小试,足以敲山震虎。但大周在明、四夷在暗,只要四夷不断袭扰边境,周王师就会疲于奔波四方。如此,国力消耗巨大,难以休养生息。”

    召公虎叹道:“如此弊端,孤何尝不知?四夷之犯犹如火起,薪不尽、火不灭,然而四夷居无定所,又计将安出?孤昼夜忧愁之事,便在于此。”

    兮吉甫道:“太保将四夷之犯比为救火,十分贴切。然而若要根除四夷大患,还需用治水之法。”

    “愿闻其详!”

    兮吉甫作揖道:“下官为太保说一典故,不知可否?”

    “但说无妨。”

    兮吉甫道:“昔日尧舜之时,洪水滔天,尧帝命鲧治水,鲧便以‘堵’为策。然大河一泄汪洋,如何能堵?鲧治水无功,便被尧帝流放。及至舜帝,水患愈虐,众臣推举鲧之子大禹治水。大禹视察堤坝,弃‘堵’之策,改而用‘疏’,因势利导,疏浚河道,水患终平。舜感其功,禅位于大禹。”

    这段“鲧禹治水”之典故,召公虎自然耳熟能详,兮吉甫有意提及,乃是以古喻今。

    召公虎沉思片刻,果然恍然大悟:“兮大夫莫不是说,今四夷之患犹如古之水患,若一味‘堵’之,定会决口,若能‘疏’之,方可平息?”

    兮吉甫笑道:“太保英明!”

    召公虎大喜,拉兮吉甫就坐,让兮吉甫详述其策,二人对面而谈。

    兮吉甫借来方兴所绘陇右之地图,对召公虎道:“下官便以平戎为例,戎有两大分支,占据陇西之地者乃旧仇西戎,窥伺陇东高原者则是新患犬戎。

    “大周先王应对诸戎,历来以‘堵’对之:昔日以虢国堵犬戎,今以秦人来堵西戎,有赖西戎、犬戎羽翼尚未丰满,正如尧帝初年之水患,尚无大害。可倘若听之任之,未来爪牙已成,犹如洪水已成,纵使派鲧堵之,如何还堵得住?”

    召公虎沉吟道:“那依兮大夫之见,若用‘疏’之法,当如何对付诸戎?”

    兮吉甫道:“大禹治水之道,先通河道,再引水分流。今治戎之道亦然——大周此前皆被动防御,绝非上策,只有主动出击四夷,才能让周王师兵威广播四海,使得四夷震恐,此理如同疏通河道。”

    “河道既通,那引水又当何解?”

    兮吉甫道:“诸戎与诸夏,本无不同,皆黑发黄肤,虽世系不同,但追本溯源亦是同胞。诸戎本出多源,并不相亲,只因华夏人视诸戎为异类,诸戎这才同仇敌忾,侵扰诸夏。”

    召公虎慨然:“归根结底,还是诸夏自视高人一等,方酿此祸根。”

    兮吉甫继续道:“治戎之策,亦与引水之道相同——戎人之中,有一旁支,历来与大周亲近,名曰‘姜戎’,古又名‘羌’。如今,姜戎式微,在诸戎压迫下苟延残喘,正可因势利导,引以为援。”

    召公虎大奇道:“孤差点忘了,临行之前,天子托孤以寻母族之事。今天子亡母,便是姜戎族中之女,这姜戎部落还与我大周有甥舅之交也!”

    兮吉甫笑道:“正是!姜戎本是陇右之雄,后来衰落,被邽、䝠、狄、冀四大西戎部落排挤。太保若有此意,可派人与姜戎族人联络,助大周共成大事,此乃以夷制夷之道也。”

    召公虎拍案道:“闻听兮大夫之言,孤茅塞顿开,岂有不从之理?”

    兮吉甫谢道:“太保错爱,下官诚惶诚恐!”

    于是,如此这般,兮吉甫又与老太保就招揽姜戎一事谋划许久,方才退下。

    第二日,周王师一大早便埋锅造饭,全军整装,再出伏虎峪,与西戎军对垒。

    召公虎带领众将领到阵前,六师皆列队完毕,对面黑压压一片,光是骑兵便有万人之数,显是四大西戎部落派骑兵悉至。

    看样子,速答亮出了全部家当。

    见不少将士面露怯战的神色,召公虎默不作声。兮吉甫知道,此刻周王师唯有避其锋芒才是正道,必须以稳固防守为先。

    半天时间就这样流逝,周王师按兵不动,速答竟也没有任何行动。

    召公虎自言自语:“这贼酋速答昨日遭逢溃败,今日却还沉得住气,不急报复,真是个人物!”

    到了下午,西戎的阵中开始出现异动,周王师众将极目远眺,似乎敌军后方出现一小阵骚动,随即有两队骑兵突然从大部队中消失。

    召公虎赶忙问兮吉甫道:“西戎骑兵调动,莫不是要分头前来夹击我军?”

    兮吉甫望向方兴:“依陇右地形,西戎骑兵有何路径可突袭我军?”

    方兴早已将此地山川险峻牢记于心,对答如流:“若西戎骑兵要偷袭我军,便只有一种可能——绕个大圈渡渭水,再绕道我军身后。”

    召公虎惆怅,又问道:“兮大夫,你若是西戎渠帅速答,此路可行否?”

    兮吉甫摇了摇头:“此绝非好计,定然大费周章。一来,此路遥远,绕道渭水渡口耗费时日;二来,骑兵目标太大,难以逃过我军视线;其三,其若从背后突袭,只有伏虎峪这条必经之路,秦大夫已然伏击于彼,可保万全。”

    召公虎点头道:“如此,我军稳守此地,便可无虞。”

    话虽如此,但对方主力骑兵从自己眼前消失,老太保又觉隐隐不安,如芒在背,说不出来地别扭。

    兮吉甫突然眼前一亮:“难道说,西戎出了内讧?”

    召公虎大惊:“何以见得?”

    兮吉甫不急作答,转而问了身边随军而来的秦仲幼子秦康:“西戎部落为何要结盟?”

    秦康年纪不大,却颇有见识,娓娓道来:“西戎部落起初都是各自为战、互相倾轧。后来为了进犯中原,便组建部落联盟,推举渠帅,共同进退。”

    兮吉甫又问道:“那这速答,又是如何当上西戎部落渠帅的?

    秦康道:“渠帅之位历来皆非和平选出,纯粹靠武力倾轧。如今西戎四部中,邽戎势力蒸蒸日上,远非其他三个部落可比,故而邽戎族长速答自然而然便成为渠帅。”

    兮吉甫突然露出脚下的笑容:“如此,我便知道为何这速答坐拥大军、利器,却总是逡巡不进也!”

    众人见兮吉甫平白无故发笑,都一头雾水。

    兮吉甫不以为意,又问秦康道:“秦人手中,总共有多少牛羊马匹?”

    秦康不知兮吉甫有何计策,只是如实作答:“约十万有余。”

    兮吉甫道:“西戎人近年来袭扰频繁,可是为这些牛羊马匹而来?”

    这一问,恰中秦康痛处:“西戎残暴,每次来攻皆兵分几路。一旦牵制住秦人主力,其余西戎部落便会趁机来掠夺牲畜。天杀的,西戎人每年掠夺的牛羊马匹数以万计,真乃畜生也!”

    兮吉甫劝慰秦康两句,便又问仲山甫道:“仲山兄,秦人手中这些牛羊马匹,值得几许?”

    仲山甫一愣,也不知兮吉甫意欲何为,但他知道,这位老友定有计较。他也不含糊,就地划沙,煞有介事地算了起来。

    “倒也不必算得精细,”兮吉甫迫不及待,匆匆打断仲山甫,转而对秦康道:“秦公子,可否同王师做个交易?”

    “交易?”秦康是个刚成年小将,打仗不含糊,却哪懂什么生意经。

    兮吉甫道:“秦人借王师一万头牛羊,兮某去和西戎人做个生意。如果赚了,王师和秦人对半分利;如若赔了,王师三倍赔偿,如何?”

    秦康听得云里雾里,只顾摆手:“不敢!秦人之牛马,便是天子之牛马。如果王师要用,尽管征用罢了,哪敢索赔?只不过西戎残暴不仁,有何信义可言?怕是……”

    兮吉甫见旁人皆一脸狐疑,不由仰天大笑:“速答今日定然不会再攻,王师大可放心撤退。待到明日,便如此这般……”

    待他将计策同召公虎及几位将领言罢,众人这才面露喜色,大呼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