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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11章 召公虎 • 元戎

    一时,沙场上鼓声大作,周王师旌旗飘扬,士卒们纷纷以戈击地、以剑击盾,发出整齐划一的昂扬军吼。

    出乎周王师意料之外,对方的车马却似毫不为所动,一副有恃无恐模样。

    召公虎心中暗自赞许,心道,听闻姜戎部落数十年前早已沦落,常年被邽、䝠、冀、狄四大戎部压迫得朝不保夕。今日一见,对方虽然数量仅有千余众,但战车雄武、士卒刚健,看来其主帅绝非等闲之辈。

    兮吉甫驱车往前,高声喊道:“前方可是姜族来人,是友耶?敌耶?”

    这时,只见一乘帅车从元戎十乘中开出,其上跳下一人,年齿在三旬上下,虎背熊腰、器宇轩昂,往前走了几步,对兮吉甫道:“吾乃姜诚是也!求见王师主帅、太保召公!”

    这声音洪亮高亢,穿透漫漫黄沙,震颤人心。

    “姜诚?”召公虎心中一凛,反复品味着这个名字。看来兮大夫所料不错,此人正是姜戎部落的首领。不过来者既然是友非敌,他紧绷的心弦也得以片刻少歇。

    兮吉甫清了清嗓子:“姜族长,请到我军阵前答话!”言罢,转身对召公虎做了一个手势。

    召公虎会意,下令让弓弩手把拉满弦的弓箭放下,列阵出迎。

    姜诚朗声笑道:“姜诚不肖,倒也不敢忘了挚见之礼!”

    只见他从副将手中接过一个粗麻布囊,往腰中一别,径直朝王师走来。只见这布囊隐隐约约有斑驳红点,似乎还有血迹滴下。

    依周礼,卿大夫上任的第一天会向天子回赠礼物,名曰“挚见”,其中,卿执羊羔、大夫执大雁、士执雉。可这些挚见礼往往都是活禽活兽,看姜诚的手中,似乎却是死物。

    召公虎愣在原地,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南仲、师寰见状,赶忙护住主帅。

    姜诚走到周王师一箭之地外,翩然下拜:“晚辈姜诚,早闻王师前来陇右平乱,有失迎迓!”

    召公虎这才近距离观瞧姜诚样貌,好个神气少帅!只见他身高八尺有余,面容俊美,目似朗星,头戴一顶方巾,身着皂色犀甲。竟更像华夏人装束,而非戎狄装扮。

    行过礼罢,姜诚从腰下解开布包,往前一递,道:“微微薄礼,不成敬意!”

    南仲帐下,早有勇士丙良箭步上前,接过了布囊。

    召公虎打开一看,吃惊不小——原来布囊内赫然是一个人首,头须散乱,怒目圆睁,却已无好肉。“这是……”老太保强作镇定。

    姜诚朗声道:“西戎贼首、渠帅速答,已被姜诚正法,献于太保!”

    召公虎惊喜交加:“这才一夜,贼酋速答便为你所擒杀?”

    姜诚作礼,道:“常言‘怙恶不悛’,速答与天子作对,祸乱陇右,晚辈举手之劳耳!”

    召公虎大嘉其勇,忙命人阵前设席,邀姜诚对面席地而坐,让姜诚细细道来。

    原来,伏虎峪大败后,速答惶惶如丧家之犬,与其余三个部落一道夺路狂奔,但由于心怀愤恨,奔跑途中不断砍杀那些临阵脱逃的西戎骑兵以泄愤。他恨逃兵,尤其是还未同周王师交锋,就自乱阵脚之人。这一战,输得窝囊,输得糊里糊涂。

    但砍着砍着,砍出了大麻烦——速答动用军法,杀几个自己邽戎的族兵还则罢了,坏就坏在他杀红了眼,把屠刀伸向了其他三个部族的逃兵,并勒令三大酋长交出怯懦之人以亲自正法,这自然犯了众怒。

    此前,西戎四大部落实力数邽戎最强,其次才是䝠戎、冀戎、狄戎。但此战过后,损失最惨重的反倒是邽戎部落,不仅丢失了根据地,马匹牲畜也丧失殆尽,实力大不如初。

    速答显然不懂审时度势,此举触怒了本就对他有异心的其他三大部落酋长,于是他们联合起兵,二话不说把速答绑了。

    邽戎部落见自己首领被抓,一时间群龙无首、手足无措,只得臣服于三大部落。

    就这样,三大部落推举䝠戎老酋长为新渠帅,同时把速答押送到几百里开外的狄戎领地。邽戎部族也就此分崩离析,四散而逃。

    从颐指气使的渠帅,到命在旦夕的阶下囚,速答只用了一天一夜。

    而就在三大戎部连夜遁逃之际,被遗忘的姜戎部落从斜刺里杀出。凭借元戎十乘的超强战力,故而姜戎得以以寡击众,用千余人的锐卒,把已被吓破胆的诸戎部落吓得落荒而逃。

    姜诚乘胜追击,重创冀戎、狄戎部。乱军之中,曾经不可一世的枭雄速答被弃于乱军之中。当他被姜戎士兵发现时,早被乱蹄踏死。

    召公虎听闻速达之死后,也是唏嘘不已。这位在西戎称霸一时的野心家,竟以这种窝囊方式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取酒来!酬于姜族长!”召公虎心情大好,大壮其勇。

    姜诚淡然一笑:“太保,王师军中饮酒可是大忌,诚自备西域葡萄美酒,便不算太保破《酒诰》成例,为朝中政敌留下话柄。”

    言罢,他从怀中取出兽皮酒囊,仰天畅饮。殷红色的酒液沿着他沾满尘土的髭须留下,滴落在速答首级留下的血迹之上。

    召公虎见其豪迈,更难得心细如发,连朝中虢公长父等辈会如何对破酒戒大做文章之事,姜诚都提前预想到了。此人允文允武,老太保不禁动了惜才之心。

    可恍惚间,他心下突然想起一人,此人,会不是又一个徐翎?

    此二人都出身四夷之地,勇武过人,一个栖身于淮夷国主淫威之下,一个蛰伏在西戎诸部的霸权之间,又皆励精图治,率领国民、族人反戈一击,快意恩仇。

    召公虎面露愁容,可几番交谈之下,又觉姜诚温文尔雅,一股浩然正气,这倒和脑后有反骨的猛将徐翎大不相同。

    姜诚见老太保发愣,行了个军礼,建言道,“太保,此地往西乃是茫茫草原,无险可守,眼看西戎诸部都已远遁,何不暂退邽地,再作计较?”

    召公虎闻言,有些拿不定主意,回视兮吉甫。

    兮吉甫拱手道:“主帅,姜族长所言甚是!王师今日西行,便是为了追亡逐北,而今西戎遁形,速答伏法,王师此次征西已是圆满,无需盘桓于此。”

    召公虎喜道:“若此,便令全军班师,回邽地驻扎。”

    又转头问姜诚道:“族长可否屈驾同往,孤为你庆功如何?”

    姜诚作礼道:“那便多有叨扰!”

    于是乎,大军迤逦东回,一个时辰后,周王师抵达邽地大营。中军帐内,召公虎召集众将,设宴为姜诚接风。

    问起姜族渊源,姜诚怅然道:“各位有所不知,我姜族同西戎诸部有不共戴天之仇,万幸王师前来平乱,才解我族人心头之恨!”

    “此话怎讲?”召公虎问道。

    “姜族在陇右已安居千年,以至于一百年前,诸戎部落还只是此地一群蛮荒小族,依附于我姜族。然而,这些白眼狼竟乘姜族衰微之际,组建部落联盟,欲除我姜族以后快。我族隐忍多年,便是要报祖先之血海深仇。”

    兮吉甫问道:“阁下祖先,可是古时之羌方?”

    姜诚道:“戎本非一族,乃西部游牧聚落之合称。羌亦非一族,为诸姜姓部族之合称。炎、黄二帝皆是少昊伏羲之孙,黄帝生于姬水,因此以姬姓为姓,此乃周人先祖;我祖炎帝榆罔生于姜水,因此以姜为姓。姬水、姜水皆是渭水支流,此地便亦是姬、姜发祥之地也。”

    召公虎道:“确是如此。周祖后稷,因夏王无道,便辞官流落于周原、岐山,杂居戎狄之间。姬、姜同出一源,其间也通婚不断,可以说你我之血脉中,都淌有对方之血液。”

    “诚如太保所言,姬姓、姜姓可谓通族之好、娘舅之亲。”姜诚对此如数家珍,“周人始祖后稷之母便是帝喾之妃、姜姓有邰氏之女姜嫄。文王祖母、古公亶父夫人太姜亦是姜姓。武王王后邑姜,正是姜族后人齐太公之女也!”

    召公虎道:“久闻齐太公吕尚乃姜姓吕氏族人,向来神秘,愿闻其生平。”

    姜诚道:“周武王分封诸侯,封齐国、纪国、许国、吕国、谢国诸国,此都为姜姓四岳之后,皆周王室娘舅之国也。四岳乃上古名臣羲氏、和氏子孙,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兄弟四人为尧之官员,负责划分日月星辰,制定四季、十二月之历法,授民以时。历经尧、舜二帝,为九官、十二牧之长。

    “直至夏朝仲康之际,四岳始终把持朝政。然而羲、和后代沉湎于酒色,最终丧失权位,流落西方,混杂于戎狄之间。其后人便建立羌方,长期同商朝作战,达数百年之久。后周人凤鸣岐山,文王武王逆天改命,在姜族人鼎力相助下,推翻了商王朝统治。

    “武王分封诸侯,以齐太公为首的姜姓功臣皆被东封到肥沃之地,锦衣玉食。然而,唯有姜诚祖上这一支,依旧杂处于西戎之间,固守故土,守卫姜族之源,未获分封。后来人们以讹传讹,便把我们也作西戎一支,贬称‘姜戎’、‘羌戎’也。”

    召公虎感慨道:“姜族如此安土重迁,却是难能可贵也!”

    姜诚道:“诚然,我族虽未受周王分封,但始终尊奉周王为天下共主,周公旦感念我族镇守西方之功,也让我们世代统领西戎诸部落。不料我们与世无争,西戎诸部却亡我之心不死。”

    召公虎道:“孤听闻,邽戎强大之后,联合狄戎、豲戎、冀戎诸部,胁迫姜族一同造反,可有此事?”

    “正是,其挟持我之父兄,要求一起反叛大周。族祖为西戎人戕害,族父为了自保,将族姊嫁于先王厉王,这才得到庇护。”

    “族长可知,这西戎部落联盟之底细?”兮吉甫问道。

    姜诚道:“西戎诸部落本是一盘散沙,直到那速答横空出世,倒是励精图治,使得邽戎一部异军突起,其他三部纷纷响应,并推举速答为渠帅,互相救应。”

    兮吉甫提出了困扰他很久的问题:“关是这几个部落组成联盟,怕是难有如此军力罢?”

    “兮大夫高见,”姜诚赞叹道,“据诚所知,速答与商朝余孽勾结已久!”

    “商朝余孽?”

    “正是死灰复燃之巫教与商盟!”

    “果然是他们!”兮吉甫并无意外,“前番运送青铜长戈的,便是这些反动势力。”

    姜诚笑道:“幸而有兮大夫神机妙算,将计就计,使得速答中计……经伏虎峪一战,如此锐器已经悉数为周王师缴获!”

    于是,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兮吉甫如何找到姜诚商议,假扮商盟使者骗取速答信任一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营中诸将帅这才完整知道此番图谋,皆击节赞叹。

    是夜,众将帅在邽戎的本营畅叙,虽无鬯酒丝竹之乐,但聊起昨日与西戎诸部的那场恶战,无不眉飞色舞,引以为是役最酣畅淋漓的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