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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36章 方兴 • 伍(上)

    送走了召芷,方兴忐忑不安的心得以稍安。

    有杨不疑做护花使者,召芷定然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太保府,结束这一场“窃符私奔”的闹剧。不过,齐侯他老人家在这个紧要当口薨了,可谓是给自己解了大围,至少,老太保家的千金,总算可以消停一段时间咯。

    说起来,他与召芷相识亦有三年多,初见她时,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权贵少女,如今及笄之年,娉婷玉立。方兴年方二十、血气方刚,如何会感受不到召芷经意抑或不经意间释放出来的爱慕之意?

    然而,面对召芷的情愫,方兴只得极度克制自己——野雉攀不上凤凰高枝,他如何敢攀附大周三公的独女?门不当、户不对,自古乱之始也。更何况,召公虎对自己推心置腹,视若螟蛉,方兴不敢对召芷有任何非分之想。

    再说,对于儿女之情,方兴心中另有伊人。尽管再也探听不到茹儿的下落,但“七年之约”已许,如何敢负?

    方兴回到日常办公的几案之上,放下齐国报丧的竹简,揉着发痛的太阳穴,任由思绪纷飞。

    直到杨不疑再次出现。

    “人与符皆已送达,一切如初。”

    听罢杨不疑的话,方兴彻底松了一口气,但他此时神情恍惚,冷不丁问了一句:“有她的消息么?”

    “谁?”杨不疑冷冷道。

    方兴心中凉了半截,很显然,杨不疑此来,并未带来茹儿的任何下落。他难掩心中的失落,双手不自然地搓揉着。但故友深夜此来唐突,定有要事相商,方兴收摄心神,不敢多想。

    于是强颜欢笑,转移话题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两个月前太保征西归来,还对杨兄念念不忘,想辟杨兄出山。”

    杨不疑耸了耸肩:“出山作甚?”

    “大周王师弱于技击格斗之术,还望杨兄指点一二。”

    “不疑闲云野鹤,早说过不愿过问政事。”

    方兴吃了一噎,讪讪道:“前番与杨兄相见,已过三年。彼时,杨兄不仅除了卫巫,平息了镐京城内的谣言恶语,还为朝廷带来五路犯周之消息,为大周立了大功。”

    “杀几个蝇营狗苟之辈,不足挂齿,为大周立功更是愧不敢当,”杨不疑面无笑意,“只不过,老太保率兵平了五路犯周之乱,倒是的确有两下子。恩师生前以国事相托于他,倒是颇有见地。”

    方兴也知对方历来自视甚高,见话不投机,又转而问道:“在那以后,仁兄重回太岳故地,可否有查明巫教来源?”

    杨不疑沉吟道:“线索时有时无,倒是棘手。”

    方兴惆怅,便又把几个月前兵发西戎时,缴获了对方极为锐利的青铜长戈一事,与杨不疑说了一番。他暗中观察杨不疑的表情,此人似乎对商盟与巫教勾结一事,并不感到意外。

    杨不疑显然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致:“这青铜长戈是何来历,可曾知晓?”

    方兴道:“兮吉甫、仲山甫二位大夫遍寻大周坊巷,问了不少能工巧匠,皆说这铸造材料十分特殊,若非来自于淮夷,便是源自楚国的荆山。”

    杨不疑不解道:“荆山?世所众知,那是楚国的神山,盛产美玉,怎么会产出铸剑材料?”

    “然也,英雄所见略同,”方兴拍手道,“仲山兄也是如此认定,故而他奔赴淮夷,说是在那改革弊政,实则也在查访此事!”

    杨不疑若有所悟:“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南下。”

    方兴虽然惊讶,但他见识过这位杨兄脾气,来去如风、说走就走。于是嘱咐道:“此去淮夷路途遥远,杨兄……”

    “谁说我是去淮夷?”杨不疑轻蔑一笑。

    “要不然呢?”方兴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

    “去南国,到荆楚一趟!”

    “可是,杨兄不是说荆山是玉山,哪会有什么线索?”

    “事出有因必有妖,越不可能的地方,偏偏越是蹊跷!”

    杨不疑此话倒是给方兴提了个大醒,自从来到镐京之后,凡事一但与楚国扯上关系,似乎都透着各种诡异。不论是楚国先占后还铜绿山,还是先踞后恭地达成汉水之盟,再到后来无事献殷勤地进奉女巫作雨师妾,无一不是耐人寻味的举动。

    见杨不疑去意已决,方兴拱手道:“既如此,南国路远,还望杨兄多多保重!”

    “且慢,”杨不疑顺势拉过方兴的右肘,用力拽着,一脸严肃道,“恩师的遗言,我第三次提醒你!太岳山分别时是第一次,三年前我夜闯太保府是第二次,今日,是最后一次!”

    方兴吃痛,应承道:“自然……自然记得……”

    他知道杨不疑所说何事,当初周厉王在教方兴彘林突围之前,曾将信物铜匕首转交于己,并告知其子名讳曰“友”。如今想来,周厉王显然是在对自己托孤,让方兴辅佐姬友为一代贤君。可难题在于,当时周厉王并不知道周王静尚在人世,世人皆传太子已于国人暴动中遇害,故而只有王子姬友可继大统。

    不过,杨不疑似乎不关心这些——既然他的恩师点名王子友登基,那么无论周王静是死是活,都不应该出现在天子大位上,王座只能属于王弟姬友。

    “杨兄,可……”方兴还想挣扎。

    杨不疑怒道:“太保拥立非人,已是不该。可你是唯一亲耳听到恩师遗命之人,却还将错就错,侍奉姬静登基,如何对得起厉天子的英灵?”

    方兴听了这大逆不道之言,心中惶恐:“此乃周礼所定,厉天子泉下有知其二子皆健在,想必也不会有任何怨愤……杨兄三思……”

    显然,杨不疑被方兴的口才触动,他一时语塞,那窘迫的样子,像极了三年前在汉水南岸舌战败北的楚国公子熊徇和莫敖屈虔。

    “也罢,”杨不疑咬了咬牙,“就算夺不回王位,王子友也必须被封为诸侯!没得商量!”

    方兴皱了皱眉,大周惯例,王子成年之后,必须离开国都,到封地“就封”。可对方哪里知道,自从共、懿、孝、夷四王之后,大周可分封的王土少而又少,周王静捉襟见肘,哪里还能给自己的胞弟任何封地?

    看着杨不疑那忧郁的眼神,方兴不忍直视,只得委蛇道:“封王子友为诸侯为时尚早,退而求其次,若使之入朝为九卿,倒是可以让太保召公建言天子……”

    “一言为定!后会有期!”杨不疑松开方兴,做了个歃血为盟的手势,转身便越墙走。

    “杨兄……这……”

    望着杨不疑离去的背影,方兴不禁凌乱。

    在这位杨兄的心中,王子友是当之无愧的天子人选,如今已一再让步,从周王降到诸侯、再降到九卿,方兴若不再勉强答应,就怕杨不疑发怒,做出什么不利于周王静之事也未可知。可话说回来,方兴乃一介布衣大夫,又哪有那般通天之能,让王子友当上九卿?

    愁,愁,愁。刚哄走召芷,又好言送走杨不疑,真是个心酸的夜晚。

    鼓打五更,方兴也没能再合眼,只得简单梳洗一番,准备上朝。

    已是年末,入冬后气温骤降,可谓严寒无比。

    都说冬天是老人大坎,果不其然。齐侯寿在位二十六年,也算兢兢业业。虽然名字中带个“寿”字,可终究没能如愿,还是因年老力衰,没能熬过年关便一命呜呼。

    换往常,诸如齐侯寿这般侯爵诸侯的死讯,在镐京城也引不起多少波澜,但今日不同——只因这位齐侯是周王静未过门王后的君父,此人薨了,国君的大婚便要戛然而止,直到齐国三年国丧期满。

    朝堂上,周王静情绪似乎不太好。很显然,他即位之后遭逢五路犯周,至今还无暇大蒐诸侯,故而对齐侯寿这位老岳丈连一面之缘都未曾得见,自然谈不上什么哀戚。

    而镐京城内的风言风语却传的是另一种声音——周王静血气方刚,正是精力无处发泄的年纪,本来已经做好迎接王后、新婚燕尔之时,这下又得憋三年,怕是难受得紧。

    很显然,镐京城的百姓们之所以背地里揶揄天子,是对周王静登基一事至今耿耿于怀。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无伤大雅的坊间传言倒是提醒了方兴。

    毕竟,回溯历史,如果年轻天子的过剩精力无处发泄,穷兵黩武就会成为必然……

    大周刚打完西征诸戎的战役,元气未复,朝廷打不起、朝臣也不想打。

    好在老天没让周王静闲着,就在齐侯寿薨后的次日,鲁国也传来噩耗,在位三十年的鲁侯濞也没能熬过寒冬,追随着邻国的国君仙逝而去。

    有周以来,两个东陲的侯爵大国常常以“齐鲁”并称,以异姓而互结婚姻,算得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说来也奇,其国君前后脚去世,倒是巧得很。

    不过,这个巧合对大周王室而言却是不祥之兆。周人不信鬼神,却信天命——齐侯、鲁侯接连驾鹤西去,可谓是“上天垂凶象”,是刀兵过频的警示。这犹如一盆凉水,暂时泼灭了周王静想对东南用兵的蠢蠢欲动之心。

    三日后,齐、鲁两国各派卿士前来周王室报丧。

    按周礼,鲁国是周王室之兄弟国家,齐国同样是周王室世代姻亲娘舅之国,因此鲁侯与齐侯去世,周王静必定要派卿士前往吊丧和会葬。

    往常,大宗伯作为礼官之长,来迎往吊之事他当仁不让。可如今王孙赐年事太高,今年以来更是神智不清,越发得老糊涂。上个月,王孙赐还来辞官,只是周王静看他是多朝元老、又是自己叔公的份上苦苦挽留。

    可前往齐鲁两国赴丧之事旅途劳累,若劳烦王孙赐勉为前往,恐怕他老人家连函谷关都过不去就得抬回来,实在不美。无奈之下,天子只得应允王孙赐告老还乡,另寻年富力强之人继任大宗伯,主持吊丧之事。

    然而,大宗伯一职不同其他九卿,历来由大周王室成员担任。现在九卿中虽然有周厉王的两位胞弟王子昱、王子望,但他们占据着大司寇和大司空的“肥差”,对送葬这等丧气差使嗤之以鼻。

    周王静望向众卿大夫,眼神犹豫不决。

    不论是召公虎、卫伯和,还是虢公长父、虞公余臣,几乎同时陷入沉默。所有人都知道,能胜任大宗伯一职的王室宗亲有且只有王子姬友一人,但无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