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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51章 方兴 • 陆(下)

    此时天色渐晚,突然水滨大雾弥漫,可视度变得极低。

    纪侯、莱侯陷入犹豫,不敢去芦苇荡搜寻敌军,只得沿河岸西去。至于是尽快寻得周王师主力以会师,还是原地驻扎,一时没有定论,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方兴也不顾二位诸侯想些什么,只是命手下几名职方式属官勘察地形,绘制舆图。

    但纪国和莱国军队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还没怎么歇息,只听得河边耳边金鼓齐鸣,似有夷人大军喊杀冲天,听动静如有千军万马。纪军、莱军背水列阵且目不见物,战局很是不利,只得聚兵一处,摆出防守阵型,准备作殊死决战。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喊杀声骤然停歇,却不见一兵一卒,纪军、莱军将士面面相觑,不知敌军有何阴谋,战也不是,走也不是。

    惴惴不安地发了一个时辰的呆,眼看夕阳西下,突然再次听得敌军冲锋逼近,二国军队慌忙准备迎战。半个多时辰过去,喊杀声戛然而止,依旧没有任何敌军踪影。

    两位诸侯赶紧请来方兴,让他辨别敌军方向。

    方兴乍听这些喊杀之声时,也并非毫无惧意。可敌军如此折腾却从不行动,却好似疑兵,方兴自然就放心不少——故布疑阵,这些把戏方兴见得多了,别看自己年纪轻,战场上的见识岂是莱侯、纪侯可比?

    “难道真如方大夫所言,是敌军故布疑阵,拖延我军时间?”莱侯踌躇。

    纪侯也不明就里:“或许是诱我军出击中其埋伏也未可知……不,不可出击,还是安营扎寨,原地固守一夜罢。”

    这二位侯爵讨论了许久,最后的结论还是龟缩不出。

    计议已定,大军便驻扎在䃌水岸边,并各自安排值夜岗哨,以提防敌军夜袭。大雾依旧弥漫,月影婆娑,纪侯、莱侯只是匆匆用过餐食,便各自安营歇息。

    刚入夜,阴魂不散的敌军再次发出震天动地般呼吼,声音排山倒海,纪国、莱国军队不得已从梦乡中惊起,列阵准备迎战,依旧只见声音不见人影。一夜如是数次,两国将士整晚不得安歇,只得枕戈待旦。

    好不容易盼得次日天明,终于云开雾散,纪军、莱军各个双目红肿、精神颓废。

    再见到方兴,纪侯看他精神饱满,不由大疑:“方大夫,你昨夜未曾听闻敌军金鼓大作?”

    方兴哂笑着摇了摇头:“非也。”

    莱侯也大奇:“难道,你不怕敌军突然夜袭?”

    方兴耸了耸肩:“有何可惧?”

    纪侯与莱侯满面含羞带愧,又困顿不堪。

    这时方兴放眼一看,将手指向远方:“那里倒是有一彪兵马!”

    纪侯、莱侯自我惊吓一夜,已近崩溃,此时转身看到对手真容,怒气战胜了恐慌,二话不说下令全军冲锋,便要杀到对方跟前搏命。

    眼看冲锋部队和敌军越来越近,这时纪侯才发觉不对——对方既没有冲锋意向,也没有要抵抗阵型,再定睛一看旗号,吓得浑身哆嗦——对方原是齐国旗号。

    “怎么是友军?”莱侯愤愤不平。

    “呸,是冤家!”纪侯啐了口痰,心中不悦。

    可眼前毕竟是自家盟军,纪侯这才鸣金收兵,一脸尴尬地同莱侯前去与齐军会师。

    齐侯无忌打量二位诸侯一阵,不禁哑然失笑道:“不知二位与我齐国有何深仇大恨,故而兵戎相向哉?”

    纪侯憋红了脸,疲劳的双目布满血丝,不知从何开始解释,没有答话。

    莱侯将昨晚被䃌水岸敌军夜袭佯攻的不堪其扰情形与齐侯说了一番,齐侯无忌笑道:“齐师与王师紧随你二国渡过䃌水,一路畅通无阻,直至泗水岸边驻扎。太保寻不到你二国踪迹,便派兵四处寻找,于是寡人一路向东寻来,不料在此相遇。”

    莱侯很是奇怪,问道:“齐侯莫非没在䃌水周边遇到大军阻拦?”

    “并不见一兵一卒。”齐侯无忌摊手道。

    纪侯自言自语:“这倒奇也怪哉,昨夜喧哗之敌军,少说也有上万之数,怎会日出之后音信全无?”

    齐侯无忌有意揶揄,道:“二位国君莫不是惧战推脱之辞?”

    “非也非也!”纪侯、莱侯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齐侯若不信,可问方大夫,便知寡人此言非虚。”

    方兴对齐侯无忌作罢礼,答道:“却有喧哗之声,只是并无战事。”

    齐侯无忌这才相信纪侯、莱侯之语。又过了一阵,周王师主力也陆续渡水而来,大军在远离芦苇荡处驻扎。

    见了周王静和召公虎,二侯又把此事原原本本同其一说,周王师诸将帅也觉难以置信。

    此时又是舒参搭茬:“莫非,这就是东夷白巫之幻术?”

    周王静对此类话题始终兴致颇高:“舒卿,夷人如何施此幻术?”

    舒参梳理一番纪侯、莱侯之语,推演道:“昨日,东夷人先是陈兵于此,引纪国、莱国来攻。待其渡水,便埋伏于芦苇荡中,择机绕道其后,焚烧二军之船舶粮秣,使之成惊弓之鸟。入夜之后,水边大雾弥漫,夷人便施展白巫之术,幻化出金鼓之声,使纪国、莱国军队如临大敌,进不敢迎战、退无路撤兵,以此拖延王师渡水。”

    “此言有理!”周王静看样子信了几分。

    “非也,”召公虎发声质疑,“夷人若真施展幻术,就凭纪国、莱国之战力,昨夜只需两千精锐便可尽歼之,何苦要施展幻术疲敌?更何况,王师渡水安然无恙,又如何谈得上拖延?”

    召公虎此言说得纪侯、莱侯面红耳赤,但分析透彻。众人也觉舒参妖术一说太过虚妄,故而莫衷一是。

    这时,周王静见方兴始终缄默,便问道:“方卿,你昨夜也在此间,如何看待此异事?”

    “臣也不觉是巫术,”方兴躲开舒参诡谲而炽烈的目光,“昨夜之事真假参半,战船被烧为真,敌人夜袭为假。”

    周王静忙问道:“那昨夜不是夜袭之声,又是何动静?”

    方兴斩钉截铁:“潮水击石之声。”

    此言一出,左右一片哗然。纪侯、莱侯更是不肯相信,纷纷指责方兴道:“必是金鼓、军势之声,寡人岂能不分人声与水流之别耶?”

    方兴安之若素:“诸位稍安勿躁。昨日我随舟船渡河,便发觉河岸礁石众多,河岸线蜿蜒曲折。昨夜末将夜探河岸,发现沿岸礁石多钟缶之状。风吹浪打之下,恰有瓮中击罄之声,其声如洪钟,此起彼伏,有似千军万马,便不足为奇。”

    言罢,纪侯、莱侯满面羞红,不敢发作。众人听方兴在昨夜那般如雷喊杀声中,竟然敢只身夜探河岸,也佩服其胆识过人。

    方兴又道:“诸位莫非忘了此河何名?”

    众人齐道:“䃌水。”

    “正是,天下之江河湖海皆从‘水’旁,为何唯独䃌水从‘石’?直至昨夜末将身临其境,䃌水于日落之后起弥漫大雾,水面虽平缓无常,水下却暗流涌动,波浪击石之声由远及近,其声䃌䃌,怕是就此得名罢!”

    此语有理有据,众人再不起疑。纪侯长舒一口气后笑道:“方大夫有勇有谋,只不过为何昨夜不说、今晨不说,偏偏现在才说?”

    方兴回了一礼:“纪侯,昨夜末将只是勘察地形,并未确定是否有东夷伏兵混杂其中,以假乱真。直至方才斥候回禀,沿途搜寻东夷足迹,方知敌军昨日烧船之后,便往泗水方向撤离,故而敢言。”

    周王静大喜,赶忙对召公虎道:“既如此,太保快快发兵泗水,追击敌寇才是!”

    召公虎松了一口气,见天子这次不再让舒参点兵,便马上调兵遣将,准备渡过泗水,向十日国进发。

    而至于方兴,他自从幼年时在彘林见过赤狄用鬼方秘术故弄玄虚,便对妖术之说嗤之以鼻,今日给舒参下不来台,想必对方会心怀怨愤。这是个难缠的主,妖言惑众,又诡计百出,除了小心提防,方兴想不出其他办法。

    少了舒参掣肘,召公虎便可以派最精锐的部队强渡与殿后,实力弱小的友军便夹在其中,受到保护。

    泗水水流湍急,最窄处只有数百米,好在并未遇到夷人战船拦截。

    渡过泗水之后,依旧在水边有层层叠叠芦苇荡,召公虎不敢大意,让众将帅率兵远离芦苇荡,不过即便如此,还是出现了意外。

    出岔子的,又是纪国和莱国。

    二国军队行至一处芦苇荡处,突然泥沙凹陷,人马大半被困、叫苦不迭。

    召公虎闻讯赶来,见这些士兵大多被沼泽泥地吞噬半身,眼看危在旦夕,苦于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地势,不知要如何应对。情急之下,赶忙去召方兴。

    方兴驱车前来,勘察地势后,很快得出结论:“太保勿慌,看此地形乃是黑沼泽也,方兴曾在历代职方氏记录中习得过应对之法。”

    召公虎见救星到来,心中大喜,赶紧让方兴安排救援。

    方兴带着几个深谙地势的手下,仔细观察这片芦苇荡周边形势,大致测量出沼泽范围。

    安排妥当,方兴便对召公虎道:“此地方圆数丈地势低洼、地基松软,还请太保带大军暂离此地一里开外。”

    召公虎点点头,低声叮嘱:“方叔多加小心,若实无法施救,也不必苛求才是。”

    方兴领命,转身对身陷泥淖的纪、莱军士喊道:“诸位莫慌,请莫用力挣扎,速采用平卧之势,以扩大身体与泥潭接触之面。”

    言罢,让手下兵士探得结实安全地面,结阵其中,向陷于泥沼中之人投掷绳索,让他们牵绳缓缓游出。

    对这些倒霉的军士而言,今日听闻方兴辨明昨夜之声乃是河涛作响,早已对他佩服不已。现在出手搭救他们的又是这位方兴,自然言无不听,纷纷抓住救命绳索,挣扎爬出。

    即便如此,抢救了一个时辰后,还是有百余人因陷入太深,最终被泥沙吞噬,成了泥中冤魂。脱困之后,这些小国军民感恩戴德,也忘了先谢天子或是自己的国君,而是对着方兴连连拜谢,倒让方兴好生不好意思。

    见此地地形诡异,方兴又对众将道:“黑沼泽之上寸草不生,看似一片坦途,实则陷阱遍布,稍不留神便会中招。所幸诸位遇见的并非青色之泥炭藓沼泽——其状如无垠绿茵,实则危险无比,稍微踏入,便被瞬间吞没,再无救助可能。”

    周王静连称侥幸,连忙问方兴道:“敢问方卿,又将如何识别此地沼泽险滩?”

    方兴答道:“沼泽大多位于潮湿松软泥泞之荒野地带。若非要走此险地,须沿着有树木生长之高地行走,或踩于向阳处之石南草上,方可无虞,其因树木与石南只可长于硬地故也。”

    召公虎闻言,不禁自惭道:“前番渡过䃌水,遭遇大雾弥漫而受困,今日渡过泗水,又因深陷泥淖而遇阻。为将者不查天时地理,此乃孤之过也。”

    见召公虎主动担过自责,众诸侯、将帅都面露惭色。还没同十日国有任何正面接触,便如此自乱阵脚、狼狈不堪,确是脸上无光。好在此次东征有方兴作向导,此人虽年轻,但逢山搭路、遇水搭桥,一路虽有零星敌袭,但终归走出险境。

    至此,方兴不仅在周王师中更受爱戴,诸侯们对他也是另眼相看。这些天生钟鼎的贵族们不再因他布衣大夫身份而歧视,反倒夸起天子任人唯贤,召公虎慧眼识才了。

    两日后,有惊无险,大军终于来到五莲山下。

    而此处地势险要,堪称是十日国最后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