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大周中兴 » 卷4-10章 方兴 • 贰(上)

卷4-10章 方兴 • 贰(上)

    芈芙看似柔弱,手劲却一点不小,怪不得姜艾和熊霜都说她自幼酷爱习武。倒和方兴爱好相反,想当初在尚武的赵家村,他可只爱学文。

    想到赵家村就不免回忆起茹儿,方兴心中一阵酸楚。

    后屋是的起居室,除了卧榻,便只有一个破旧橱柜。堂堂南国之雄的楚国君主,竟被叛弟软禁在此,好不凄凉。

    不过方兴没时间考虑这么多,殿外熊雪脚步渐进,似乎带来不少士兵,来者不善。

    “快,进去!”

    橱柜门“吱呀”一开,方兴只觉被芈芙推进橱柜之中,一个瞬息不到,芈芙也纵身一跳挤了进来。她此时香汗淋漓,对着方兴吹气如兰。橱柜狭小,二人有了肌肤之亲,方兴心慌意乱。

    “你!你别乱想!”她娇嗔道。

    “我……”方兴心里委屈,他历来以正人君子自居,这“乱想”二字可不敢当。

    不过二人无暇拌嘴,只是透过壁橱的缝隙,侧目观瞧。

    “君兄,二弟护驾来也!”

    方兴化成灰也认得老冤家的声音,想起当初差点在熊雪魔爪下丧命,至今心有余悸。

    熊霜强作镇静:“护什么驾?”

    “听说这有刺客闯入,特率五百悍勇前来护卫!”

    “哪有什么刺客?”

    熊雪仰天大笑:“休要骗我,喏,否则这是哪来的血迹?”

    方兴暗叫不好,这是方才芈芙刺向自己脸颊留下的血迹,一摸脸上,长长的刀疤还隐隐作痛。

    “来人,搜!”

    熊雪罔顾熊霜的反对,一声令下,五百甲士如猛虎出笼,在国君行宫内便是一阵刮搜。

    方兴绝望,闭目等死。这趟楚国之行真是流年不利,没死在江水里,却要死在橱柜中。唉,命该如此,我的命是美人芈芙救下的,今日再拱手送还也罢。

    “来,缠上!”芈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绳索,开始捆绑方兴的双足。

    “你这是……”

    方兴话刚出口,却只觉突然失重,如同飞起来一般。原来,这房梁之上安有机关,竟通过一根长绳与橱窗相连,装有滑轮,故而芈芙稍一用力,二人便能轻松悬空。

    “糟了!”行至半路,芈芙突然花容失色。

    原来,这机关本是芈芙巧手设计,她常来暗访熊霜,早以此防备今日这般有外人闯入。然而这绳索从未承受二人重量,这下卡在半路,房梁距二人有五、六尺之远,二人一时无处借力。

    眼看熊雪爪牙就要进里屋来搜,方兴决定孤注一掷,于是轻喊了声“失礼”,一把搂住芈芙,吓得她花枝乱颤。

    而方兴要的恰恰是这挣扎之力,绳索如钟摆般晃动,芈芙会意,借力用双脚勾住房梁,继而腰肢使劲,终于成功着陆梁上。

    虽然脱身,但一番亲密接触,芈芙已羞得说不出话来,只顾低头收纳绳索。方兴担心暴露,也不顾男女之防,紧紧搂住佳人躲在梁后。芈芙脸颊上云娇雨怯,身体却诚实地蜷进方兴怀中。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熊雪的士兵也杀入内屋,在壁橱上一阵乱捅。

    逃过一劫,吓得方兴直冒冷汗。

    熊霜见熊雪一无所获,冷言讥讽道:“令尹,奸细在哪?”

    “他娘的,”熊雪啐了一口痰,“刚才咱卫兵通报,明明就有一个冒牌矿官进宫!”

    “什么矿官?寡人被你软禁数年,此地哪还飞得进一只蚊蝇?”熊霜恨恨道。

    “哼”地一声,熊雪也不说话,而是拉过熊霜贴身的卫士长,用剑抵住喉咙:“奸细在哪里?说出来饶你不死!”

    那卫士长倒是硬气:“未曾见过!你这反贼,安敢对国君不敬?”

    熊雪阴险一笑:“先君昨夜托梦,地底阴凉,需要你这种热血忠臣侍候。”

    转手就是一剑,那卫士喉咙被割破,血溅当场,不多时气绝身亡。

    “你!”熊霜气得差点晕厥,“寡人行宫杀人,你这是大逆不道!”

    “好啊,一命抵一命,咱家向来公平!”

    熊雪言罢,将自己身边的一员卫士拖到跟前,不容分说便拔出其舌头,一刀斩下。他还不解气,训诫其余手下:“众人看着,此人谎报军情,惊扰国君歇息,咱杀他是为了抵命!”

    话音未落,刀起头落,那可怜的卫士双腿一蹬,一命呜呼。

    方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道:“好蛮横的权臣!”

    熊霜已然气得浑身发抖:“好你熊雪,在寡人面前杀人不眨眼,是要篡位不成?”

    “哼!老兄,别以为你仗有商盟的干系,伴着个铜绿山,便敢与咱叫板!”熊雪用刀指着地上的尸体,“等到咱也攀上商盟,你便也是这等下场!”

    言罢,又对手下道:“从今往后,这里加倍警戒,没有本令尹发的令牌,一只鹰犬都不能放进来!”

    “唯!”众手下噤若寒蝉。

    熊雪恶狠狠盯了君兄一眼,愤愤然提刀离开。

    房梁上,方兴把一切听得真切。原来,熊霜口中铜绿山另有所主,指的乃是商盟。

    哎呀,我早该想到此节!能坐拥这天下第一矿山者,舍富甲天下的商盟其谁?这么说,楚国确实与反周势力交从甚密,看来此次虽为替芈芙分忧,但我也要小心行事,切莫为虎作伥。

    思索间,熊雪已然气哼哼地离去。

    “嘿,还不放开人家?”

    “失礼失礼!”方兴呆了半晌,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搂着芈芙腰肢,赶忙松手。

    但芈芙却突然噤声,小声道:“别急,君兄还没出声,危险尚未解除!”

    方兴心脏一阵扑通狂跳,倒不全是因为拥美人在怀,而是他才从重伤中恢复不久,此时四肢早已僵硬,身体逐渐颤抖,头上冒出虚汗。

    “看样子,还需在梁上挨过今夜,”芈芙见了熊霜的手势,“明日一早,熊雪的卫队才会换班。”

    房梁上的时光固然难熬,但好在有佳人在怀。可任凭方兴如何屏气凝神,都做不到坐怀不乱。他血气方刚,早已不是当年赵家村的憨小子,又如何不懂芈芙对自己的情意?

    但是茹儿怎么办?七年之约眼看要到,却依旧没有赵茹儿消息。她还活着么?过得还好么?她若尚在人世,怕是已听闻我阵亡于南国的“噩耗”。可她如果还活着,如何始终不到镐京城找我呢?

    方兴不愿背誓,召芷不能移其心志,芈芙也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

    夜深人静,初秋微寒袭来。房梁上的二人早已疲累,竟双双依偎着入睡——这真是个难忘的夜晚。

    黎明到来之前,终于传来楚君熊霜轻咳之声,这是危险解除的暗号。

    “终于可以走了!”芈芙醒转过来,回眸瞄了方兴一眼。

    他装作刚睁开眼:“熊雪的卫士换班了?”

    熊霜在梁下无奈苦笑:“方大夫舍不得芙儿了?熊雪手下换班间隙极短,二位请速速离开,出去再缠绵不迟。”

    “瞎说什么呢,不稀罕帮你!”芈芙娇羞一笑,纵身跳下。又将绳索抛上,方兴这才得以从房梁上悬缒而下。

    二人不敢多耽,和熊霜道罢“珍重”,便沿暗道穿过侧门,趁熊雪手下两拨卫兵交接之时,闪身出了社稷坛,匆匆出城。虽说熊雪一夜之间加强了戒严,但是守城卫兵都认得芈芙,倒也未加阻拦。

    有惊无险,方兴暗叫侥幸,总算逃过一劫!

    出了城,方兴问芈芙道:“我们现在去哪?”

    芈芙腼腆一笑:“出城再说!”

    经过一夜的“共患难”,这位古灵精怪的楚国女公子似乎对方兴不再拘谨,恰恰相反,话匣一开,她原是个健谈少女。

    方兴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歉:“芈姑娘,我对不住你。”

    “怎么?”芈芙美目盼盼,再次脸红,“房梁上的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方兴见对方会错意,赶紧解释道:“我说的是,昨日献给楚君的计策,对付熊雪的法子。”

    “这不怪你,二哥确实越来越过份了!”芈芙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关心起方兴的伤,“脸颊还疼么?是芙儿对不住你才是。”

    方兴心头一暖:“无妨。”

    芈芙叹了口气:“昨夜芙儿想通了,若是二哥熊雪夺权,他定会杀了君兄,也不会放过其余二位兄长。”她面色痛苦,央求道,“不过……有朝一日你助君兄成功平乱,还望给二哥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别杀他!”

    “他?悔过自新?”方兴摇摇头,不忍戳穿。

    芈芙显然也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昨夜惊魂,让她明白了政治必然伴随流血和牺牲。而手足相残,则是熊霜和熊雪之间必然的宿命。

    二人突然沉默,不再交谈,直到眼前出现两乘轺车,以及阿沅和姜艾的身影。

    “我们等得好生心焦!”冷美人姜艾松了一口气,“乔多城已加强兵力守备,幸好你们脱险。”

    芈芙也恢复镇定:“艾姐姐,二兄熊雪已然起疑,我们速速离开乔多,迟则生变!”

    姜艾点了点头,开始张罗:“我们四人目标太大,必须分开。阿沅,你带方大夫出城,从小路走;芙妹你跟着我走大路,你是熊雪之妹,料无人敢阻拦。”

    众人皆无疑议,便分头上车。

    阿沅的驾车技术略显稚嫩,但方兴本就元气未复,又经一夜折腾,很快倚着车辕昏昏睡去。再睁开眼时,已是正午。

    “方大夫,到了。”

    方兴听闻阿沅呼唤,一个咕噜爬起来,眼前景致并非神农架,而是一处城邑。

    “这里是?”

    “夔国,有人已然等候方大夫多时也。”

    方兴点了点头,他对夔国倒是略有耳闻。

    夔国并非周天子册封的诸侯,而是楚国的附庸。想当初熊渠僭越称王,不仅让汉水南岸一众小国臣服于己,与大周王室抗衡,还过起了分封的瘾——

    “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熊渠的口号霸气十足,不仅自称“荆王”,还册封长子熊康为句亶王,次子熊红为鄂王,少子熊延为越章王。只可惜,他晚年遇到了一世之敌周厉王,对方轻松平定徐偃王之乱,熊渠失了盟友,只得识趣地放弃王号,重新称臣。

    熊渠死后,长子熊康早逝,次子熊红懦弱,自知不是三弟熊延对手,主动避祸。熊红在位仅仅一年后,便自断双腿,对臣民说:“寡人德行不配为君,故而触怒神灵,双脚得恶疾。残疾之人只得退位,寡人愿禅让于三弟熊延。”

    熊延喜不自胜,欣然继位。为表大度,他将残废的二哥封到楚国故都旁屽城,更名为夔。从此,熊红便成了夔国国君。而自那以后,夔国便成了法外之地,历次楚国内乱爆发,便有大批贵族逃难夔国。

    准确地说,比起君主专制的楚国,夔国更像一个自由城邦。

    方兴跟着阿沅进入夔国境内,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到达一个僻静之处。这里有三两间草房,鸡犬相闻,十足乡村风情。

    “方大夫!有失迎迓!”

    方兴刚走到门口,一位青年玄衣男子翩翩而来迎接。

    楚国人待客热情,是他此趟南国之行最直观的体会。那男子衣着朴素,但器宇轩昂,拉碴的胡子难掩其英俊潇洒的面庞,举手投足间,似有贵族世家风范。方兴此时疲态尽显,与他一比,只觉自惭形秽。

    “敢问足下是?”方兴不知对方来历,略显尴尬。

    “我家阿芙说今日有贵客光临此地,我可翘首以盼多时,如何想竟会是方大夫!”玄衣男子抑制不住喜悦。

    方兴一愣,突然一股醋意涌上心头——此人称芈芙作“阿芙”,关系显然非同一般。

    “嗨,见过主公,”阿沅见到这男子,顿时也殷勤起来,“你们别光顾着说话,快快进里屋来,我给你们张罗饭菜!”

    “有劳沅丫头,”玄衣男子又伸手来邀客人,“方大夫,请!”

    “多有叨扰。”方兴有口无心答应着。

    方兴怅然若失,阿沅称呼其“主公”,那么想必是芈芙夫君。这人容貌俊美,和芈芙确是天生一对。可芈芙为何与我那么暧昧?难道她只是骗我信任,好为她长兄熊霜出谋划策?

    进了房间,方兴看到姜艾正坐在客座,却不见芈芙踪影。

    “艾姑娘,”那男子又招呼起来,“有劳你沏上此间最好的春茶,这技术活旁人可干不成!”

    “他又品不出好茗,”姜艾朝方兴微微坏笑,对玄衣男子道,“哪像公子这般雅致,光看茶汤之色,便能分其三六九等!”

    这下,方兴更觉如鲠在喉——姜艾始终对自己冷若冰霜,却对玄衣男子语笑嫣然,这更加坐实了此人与芈芙的关系之亲密。

    “不好!”方兴心中暗暗叫苦,或许芈芙从来就没有表露过情意,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一刻,方兴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坠入情网,竟如此在乎芈芙。

    如果她名花有主,那我昨晚也太过失礼也!他暗掐虎口,企图警醒自己。

    不多时,阿沅把茶碗端到方兴跟前。这是姜艾用心泡制的好茶,方兴机械地喝了几口,味同嚼蜡,换来姜艾一阵白眼。

    玄衣男子问道:“方大夫,何事如此心神不宁?”

    这本是客套话,但方兴此刻听来却如讥讽。他不敢直视对方,只微微摇头敷衍道:“旅途劳顿,无妨。”

    想到自己现在流落异乡,在周人心目中已是“死人”,眼下又卷入楚国内乱,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他看着茶汤里落魄又憔悴的倒影,愤然一饮而尽。

    仰头的那一瞬间,茹儿的模样又浮现脑海。

    方兴幡然醒悟——芈芙也好,姜艾也罢,她们美若天仙,又与我方兴何干?此二人既是我救命恩人,我又何苦对眼前男子怀抱敌意?当真可笑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