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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09章 熊霜 • 壹(下)

    紧接着,熊霜介绍起自己继位之后的点点滴滴。

    “君父薨后,寡人顺利继位,同年周天子亦登基称王,遭逢四夷犯周。不料随侯却向年轻周王进谗言,言我楚国有叛心,于是太保发兵汉水,让我们交回铜绿山。后来的事情方大夫自然知晓——寡人诚心议和,渡过汉水和太保大人盟誓,这才换来了几年的安宁。”

    方兴略有惊疑,恨恨道:“原来那次也是随侯挑拨离间?”

    熊霜点了点头:“周王静登基后,王师两次兴兵汉水,背后都有随侯撺掇,这绝不是巧合。更何况,随侯口口声声说楚国有意进图中原,事实上,楚人忙于内乱,哪还有北上的能力?”

    “随侯是个小人!”方兴咬牙切齿,随后道,“恕在下打断,楚君继续。”

    “方大夫,你还记得当初汉水之盟时,寡人派出的使团么?”

    “正使是莫敖屈虔,还有楚君二弟熊雪、四弟熊徇。”

    熊霜叹了口气:“方大夫可知寡人彼时用心否?”

    方兴道:“此二人在国内根基甚众,各有羽翼,若楚君亲自前往随国而将他们留在国都,恐怕楚国生变……”

    “这才只是个开始,”熊霜怅然,“议和后不久,叛弟熊雪便开始琢磨着如何篡位。”

    方兴大奇:“如此之快?”

    “寡人即位次年,西面百濮、南面百越来犯,熊雪却称病不出,这时,莫敖屈虔来找到我,告诉我熊雪犯的是心病。”

    “心病?”方兴啧啧道,“这莫敖屈虔可狡猾得紧。”

    “方大夫有识人之明,”熊霜无奈道,“这屈莫敖早就背着寡人,与熊雪狼狈为奸。他说熊雪称病不出,乃是担心寡人铲除他而后快,而这心病的解药,便是将楚国兵权全部交给熊雪,这样他才愿意全意退敌。”

    “好个奸臣,好张利口。”

    “寡人何等无奈,百濮、百越已然大军围城,先王信赖的领兵大司马又被熊雪和莫敖设计排挤。无奈之下,寡人只得将兵权交于熊雪,赐命其为令尹,全权委托他退敌。”

    “这可大大不妙。”

    “熊雪刚夺过军权,当场将所有忠于寡人的将领统统撤换,更易为他的亲随部众。很快,正军被他牢牢控制,东西两广的部队也很快落入他的手中。更讽刺的是,当熊雪夺取军权的那一刹那,百濮和百越的军队就瞬间退兵,再不进犯也。”

    方兴差点跳起来:“阴谋,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熊雪的阴谋!”

    “从那以后,军权皆控制在令尹熊雪手中,朝政则由莫敖屈虔把持,寡人只留下数百亲兵,被软禁在这社稷坛内。以至于民众只知有熊雪,却忘了寡人才是真正的国君!”想及于此,熊霜心中不胜凄凉。

    “熊雪真乃野心家也,其心昭然若揭,若再姑息,下一步便是篡位!”

    “他倒是想,”熊霜眼中闪露出一丝诡谲,“寡人被软禁数年,熊雪要杀早便杀了。可方大夫可知,为何熊雪始终不动手?”

    “难道是惧怕周天子……”方兴话刚说一半,也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熊雪向来不是尊王宗周之人。

    “说与方大夫听也罢,这在楚国乃是公开之秘,”熊霜指了指方兴腰中的令牌,“那便是矿山!”

    先秦时期什么最值钱?自然是铜矿——青铜在当时被称为黄金,产量十分稀缺,而且价格十分高昂。“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使用的青铜器具,以及作战使用的兵器、战车,都需要使用大量的青铜。

    故而在当时,衡量诸侯国国力强大的标准便是——祭祀时能陈列、颁发多大规模的青铜礼器,以及作战时能出动多少由青铜武器装备的军队。

    被楚国占据的铜绿山,便是当时天下最大的铜矿。自商朝人在汉水南岸发现这座漫山遍野青绿色的巨大宝藏后,中原人已经在此连续开采近五百年,其存量依旧看不到尽头。

    起初,扼守铜绿山的是商朝南方最大的诸侯、三公之一的南伯侯鄂国(噩国),后来武王灭商后,鄂侯负隅顽抗,历经百余年鏖战,到周昭王、穆王之年才将铜绿山夺回,并分封汉阳诸姬,以守卫铜绿山运输铜矿往洛邑的各咽喉要道。

    此后,鄂国中衰,地盘亦不断被楚国蚕食。再后来,周厉王再次伐鄂,使之彻底消亡。可惜,周厉王此举弊大于利——随着鄂国被灭,楚国失去节制,反倒一跃成为新的南国霸主。趁大周爆发国人暴动后,先君熊严一举夺下铜绿山,垄断矿藏。

    即便后来周王静继位,太保召公虎与熊霜在汉水北岸缔结了盟约,但楚国只是承诺移交铜绿山产出铜矿,而实际上采矿、选矿、冶炼环节依旧是楚国人操持,有的是手脚可做。

    说完这一切前因后果,熊霜欣慰一笑:“只要铜矿还在寡人手上,便还有筹码与叛贼熊雪、屈虔对峙,也就还有一丝胜算。”

    方兴却毫不留情地问道:“熊雪手握大军,他随时可以挥兵东进,夺下铜绿山,岂不是轻而易举?为何迟迟不动手。”

    熊霜早就料到方兴必有此问,但此事涉及楚国历代国君的不传之秘,自然不足为外人言道,毕竟,这也是熊霜最后的法宝。

    熊霜嘿嘿一笑,还是决定透露一二:“这铜绿山,并非楚国所有,也非大周所有,其主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寡人只是替其看守此山罢了,当然,好处也落得不少。”

    “可是,既然铜绿山另有它属,那其主人为何不会改让熊雪来看守?”方兴的质疑一针见血,“他有权有兵,岂不是让这矿山更加安全?”

    “不……”熊霜始料未及,慌忙道,“这只有国君口口相传之密令,他人无从得知……”

    方兴不依不饶:“那倘若周天子挥师南下,一举收复铜绿山,寡君又该如何?”

    “那……”

    这位大周大夫果然犀利,熊霜头上冒出豆大汗珠,忙不迭连连擦汗。

    方兴继续道:“恕不才愚见,这矿山并非免死金牌,楚君你若要当太平诸侯,还需主动出击,将军权、政权牢牢掌握,这才叫有恃无恐!”

    熊霜闻言,频频点头。

    又想了片刻,他起身对方兴作揖道:“寡人自被君父册封为世子之后,耳边全塞满言不由衷之辞。今日闻听方大夫忠言逆耳,熊霜茅塞顿开,还望阁下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方兴回了一礼,“不才倒要反问,面对熊雪咄咄逼人,楚君有何打算?”

    “唉,打算……”熊霜抬头看着摇曳的烛光,慨然惆怅,“寡人无后,叛弟熊雪就算按兵不动,等寡人归天那日,君位也还是他的……”

    这是熊霜的难言之隐,他年幼活在熊雪和熊徇的阴影之下,身边无异性问津。待到被册封为世子之后,一夜之间身边变得莺歌燕舞。楚人历来推崇婚嫁自由,熊霜沉溺女色之中,玩坏了身体,竟服春药过甚,失了生育能力。

    “那也未必,”方兴沉吟道,“你也可以传位于三弟、四弟,既然熊雪不仁,你为何要听命于他?”

    熊霜苦大仇深:“唉,寡人身边既无贤臣、又无良将,甚至兵不过千,这要是把君位让给其他兄弟,岂不是害了他们?再者说,万一熊雪真的如愿篡位,他就能饶过熊堪和熊徇?”

    想到三弟熊堪软弱无能,四弟熊徇看透一切而避祸于四方。我熊霜在位,尚能容他二人,若是熊雪夺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想到此,熊霜如干枯的庄稼:“方大夫,寡人无计可施,故而求计!”

    方兴倒是坚决:“除恶务尽,怙恶不悛,楚君须先下手为强!须如此这般……”

    熊霜听闻方兴献出除去熊雪之计,紧攥双拳,渐渐目露凶光。

    “方大夫妙计,寡人这就假意禅让……”

    “不可!”

    突然,熊霜只听身后刀光闪耀,恍惚间有个刺客身影冲来,直奔方兴而去。方兴见势不妙,慌忙侧身让开。

    “芙妹,不可胡闹!”熊霜眼尖,认出这刺客非是旁人,而是幼妹芈芙。

    芈芙继续挥刀刺向方兴,她身手矫健,与刚才的忸怩竟有天壤之别。

    她边砍边哭:“我辛苦救你来此,是让你保我几位兄长相安无事!你倒好,一来就让长兄除掉二哥!你!你!”

    方兴显然没料到芈芙会对自己动手,一时发愣,脸上被划出很长一道口子,血流满面。

    “啊也,呆子,你为何不躲开?!”芈芙心疼方兴,把铜刀一丢,原地抱头大哭起来。

    熊霜和方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安慰。

    这时,一位卫士匆匆跑来。

    “报,令尹求见!”

    “熊雪?他此时来这作甚?”怕什么来什么,熊霜略微慌乱。

    卫士也是惊慌:“他叫嚣有奸细闯入,特来救驾,属下拦不住!”

    “奸细?难道他认出方大夫来?”熊霜大惊,转身对方兴道,“快躲进密室,他是冲你来的。”

    “好,好。”方兴唯唯。

    “小妹,你也不能待在这里,快带方大夫躲起来。”

    芈芙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眼方兴,拉起他衣袖,垫步拧腰,“蹭”地往屏风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