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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17章 芈芙 • 壹(下)

    当芈芙再次回过神来时,她被眼前的血腥画面惊呆了。

    两位兄长一动不动,如同雕塑般矗立着,血红色的雕塑。方才那一瞬间太过残忍,芈芙努力不去回忆,画面却频频闪现回她的脑海——

    当她闯入战场中央时,熊徇只是瞬间的分神,便被武艺出众的熊雪徒手接住刀刃,可这宝剑锋利异常,竟将熊雪手腕齐根切断。熊雪强忍疼痛,右手抄起匕首,插入熊徇眼眶……

    满目殷红映入米芾眼帘,她生平第一次厌恶起红色,尽管那是芙蓉花的颜色。

    “是芙儿害了你们!”她哭诉着。

    早知道是这般两败俱伤,我为何要激四哥去和二哥搏命?芙儿只想兄长们相安无事,真就有那么难么?芈芙尚在发愣,方兴却丝毫没闲着,他大伤初愈,费了好大劲才把惊慌失措的芈芙拖回战车之上。

    “果然是你,”熊雪直勾勾地盯着方兴,“你真的还活着!”他的眼眶中满是杀意。

    要不是此刻战场上正处劣势,熊雪毫无疑问会顺手给上方兴一剑,斩首开膛而后快。

    但他的眼前是熊霜的包围。自从熊徇率一千生力军加入,新渐城的三千锐卒腹背受敌,遭受重创。而楚君熊霜也有了喘息之机,带着手下残兵又杀了回来。

    此时,楚军和叛军间横亘着一条“血河”,它由死难者的血水汇成,近千具横七竖八的死尸身上的金疮,是它奔流不息的源头。

    空气中弥漫着腥血之气,阴郁,腐朽,令人恐惧。

    熊徇被二哥扼住咽喉,吃力地喘着气,窒息和剧痛正肆虐着他。匕首还插在他的眼眶之上,创口从熊徇的额头划到右边脸颊,凶恶而深刻。

    难题摆在了熊霜面前。

    楚君眼看已然扭转了战局,熊雪虽勇,但此刻如强弩之末,难穿鲁缟。可眼下熊徇被挟持,如果自己把熊雪逼急,四弟必将命丧当场。

    “脓包熊霜,还不退兵?”

    熊雪手中的利刃却还在嗜血,已将熊徇的脖颈切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剑刃滑下而点滴不沾,这真是柄不世出之宝剑!

    见熊霜迟疑,熊雪忍痛大笑:“芙妹你看,方才老大来杀我,老四也来杀我,这就是你说的‘一个都不能少’?你再猜猜,我们哥仨谁先去见咱爹爹?”

    芈芙大哭失声:“不要啊!我们五兄妹一母同胞,何必自相残杀!”

    “芙妹,你好蠢,”熊徇愤恨不已,强忍疼痛,“要早杀了熊雪这害群之马,便无今日之行凶,你害我好惨……”

    “瞎老弟,少废话!”熊雪把四弟眼眶中的匕首拔出,鲜血飞溅,熊徇疼得晕死过去。

    “啊……”这一刀就像扎在芈芙心头一般,她一阵晕厥,倒在方兴怀中。

    方兴赶忙掐住芈芙人中,她这才渐渐睁开眼睛。她不敢正视眼前四哥熊徇的惨状,他那张曾经英俊的脸颊上,不仅在左眼处多了个骇人的窟窿,脸上还多了一道骇人的长疤。

    熊雪抖擞精神,继续吼道:“脓包老大,最后问你一次,退兵否?”

    “我……我……”

    还没等熊霜回话,这见新渐城城门大开,一彪军马徐徐朝战场而来。

    “是他?”芈芙瘫软在方兴怀中,从旗号中隐约认出来者身份。

    “是他,”方兴点了点头,“莫敖屈虔。”

    “他是来帮我们的么?他是来救四兄的?”芈芙神情恍惚。

    “未可知也……”方兴显然也不确定,“此人忠奸难辨,或许,谁赢他帮谁……”

    时间反复被凝固,熊霜、熊雪、熊徇都同时把目光投向了屈虔。

    只见莫敖带了数百名徒兵出城,慢条斯理地来到战场中央。看这感觉,仿佛不是来打仗,而是来出城巡游。

    “见过楚君,别来无恙!”屈虔的战车停在了熊雪身边,煞有介事地向熊霜作了个揖。

    “叛臣,你所来何事?”熊霜气不打一出来。尽管此前熊徇已将方兴策反屈虔之事相告,但熊霜似乎没有原谅他的意思。

    熊雪抑制怒火,责问道:“屈虔,你来此作甚?”

    屈虔同样毕恭毕敬,而是对熊雪道:“主公稍歇,属下前来助战!”

    “你不好好守新渐城,助什么战?”熊雪断臂处还在淌血,没好气道。

    屈虔两头都讨了个没趣,却不沮丧,只是阴阴一笑,俯耳朝熊雪说了一通,听得熊雪连连点头。于此同时,屈虔从城中也带来了医士,飞一般似地给熊雪的断掌包扎止血,雪白的纱带很快被染得殷红。

    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熊雪徐徐起身,松开了手中的俘虏,手下人一阵手忙脚乱,把熊徇押到屈虔的战车之上。

    “你这是要作甚?”熊霜紧张地看着屈虔。

    屈虔冷笑一声:“既然楚君不退兵,那主公只好请四公子回新渐城……”

    话音未落,屈虔突然奋起一鞭,战车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熊霜。

    “国君小心!”熊霜手下士兵大骇,赶紧结盾阵护住国君。

    “自己人!”屈虔的马车和笑声同时抵达,他让御者把马车调头,又让姜艾给车上的熊徇包扎伤口。

    这下变故,倒吓得熊雪不轻。他厉声喝道:“屈虔,你……你竟背叛与我?!”

    屈虔仰天大笑:“叛贼熊雪听着,你胁迫我作乱,难道真以为能让我屈服么?呸!”

    “他娘的,找死!”

    熊雪大怒,手中抽起宝刀,便要朝屈虔看去,却一个趔趄,突然跪倒在地,痛苦异常。

    这一连串变故,吓得芈芙花容失色,再一次扑向方兴怀中。

    屈虔嘿嘿一笑:“老贼,是否觉得断掌处奇痒无比呀?”

    “你!”熊雪强咬牙关,“你下毒了么?”

    屈虔得意洋洋:“奉劝你尽快断臂,否则毒发入骨,你活不过今夜!”

    “下三滥!”熊雪抬肘一看,果然断掌处已然泛黑,正是中毒症状。

    熊霜看出端倪,一边夸赞屈虔忠心,一边无情地嘲讽二弟熊雪。

    熊雪大怒,先是提剑捅死那下毒医士,随之背过身去,看样子是要顺势斩断自己臂膀。片刻后,当熊雪大吼着再次转身时,却是用断臂搭弓射箭……

    “国君,小心!”方兴突然大吼起来。

    可已然太迟,瞬息之间,熊霜脸上的笑意凝固,一箭正中其面颊,楚君刹那间血流如注,栽倒车内,全身发黑。

    “是毒箭!”姜艾手忙脚乱,如丧考妣,“熊雪把断掌上的毒涂到箭上……国君怕是……”

    “撤!快撤!”方兴也顾不上越俎代庖,连忙下令。

    楚军和夔军此时主帅都身受重伤,除了听从方兴的号令,也别无他法。于是,方兴让熊徇所部一千名夔国士兵殿后,熊霜所部剩余的五千余名楚军护住两翼,朝他此前规划的撤退路线行军,有条不紊地退出战场。

    好在此时熊雪也身中奇毒,见射倒了熊霜,也不顾剧痛,挥剑将自己的整个伤臂斩下,鸣金回新渐城,不再追赶。

    楚军后撤十里,方兴这才敢让大军暂停,原地喘息片刻。

    两乘主战车上,姜艾成为最忙碌之人。她片刻有未敢休息,为芈芙医治两位重伤的兄长而奔波。

    熊徇的伤虽然重,但还算是皮外之伤。伤目被取出后,在患处敷上草药、缝合包扎,便扶他去阴凉处休养将歇。

    熊霜中了毒箭,情况就棘手许多。箭簇之毒正是从熊雪断掌处而来,据屈虔交代,这毒物乃是南蛮最骇人听闻的鸩毒,此毒暂时还无丹药可解。

    芈芙强忍着反胃,看着姜艾把毒箭箭簇从国君面颊中取出,黑色脓血如溃堤般涌出,整个面部如灌水的鱼鳔般浮肿。

    “艾姐姐,如何了?”她见姜艾不断以袖擦汗,紧张地问了一句。

    姜艾也不答话,只是从葫芦中取出两粒红色丹药,撬开熊霜紧咬的牙关,让他吞服下去。芈芙认识这丹药,当初方兴重伤垂危的时候,就是靠这神丹妙药续命。

    果然,熊霜服下丹药后咳出一口黑血,神志稍微恢复。

    “芙妹,君兄中毒已深,怕是……活不成了……”熊霜声音宛如散烟。

    “别这么说,”芈芙再也忍不住泪水,啜泣起来,“你不会有事的,艾姐姐会救活你的,她手下还没医死过人呢……是吧,艾姐姐?”

    她的艾姐姐痛苦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芙儿害了三位兄长……”芈芙痛心疾首,皆只自己妇人之仁,阻止熊徇斩杀叛兄。一念之差的结果,便是四哥失目、二哥断臂、大哥命在垂危。“一切都是芙儿的错!”

    “别这么说……”熊霜挣扎好久,才把气喘顺,“人之将死……叫四弟过来……”

    芈芙连连点头,方兴搀扶着熊徇来到国君面前。

    “四弟……”熊霜微张双目,挤出一丝苦笑,“方才熊雪若杀了你……寡人便可高枕无忧也……”

    “君兄怎么如此说话?”芈芙吃了一惊。都什么时候了,还挖苦四哥。

    “说得对,”熊徇面色沉重,“老二和老四都是你的心腹大患,你方才若容他杀我,便有机会诛杀熊雪,你的君位便稳如泰山……熊雪愚蠢,竟拿我当人质来要挟,你完全可以弃我不顾……”

    “不,他不蠢……”熊霜又吐出一口黑血,“他猜透了寡人有恻隐之心……”

    “可这恻隐之心害了你啊,君兄!”熊徇难掩泪目,尽管只有一目有泪。

    “寡人无后……三弟熊堪无能……汝之贤才远甚于诸兄弟……只有你,可带领楚国平定内乱……重现荆王熊渠之荣光……”

    “君兄别胡思乱想,你养伤要紧!”熊徇扑在长兄身上嚎啕大哭。

    熊霜没有理会,兀自托付:“众人为证……寡人百年之后……楚君之位便由熊徇为继……”

    “谨遵国君之命!”左右大臣齐声道。

    “诸位退出百步……让芙妹留下……”熊霜又支开众人。

    众人默默走远,战车上只剩下国君和芈芙兄妹俩。

    熊霜有出气,没进气:“芙妹你看……权力似春药……兄长们哪顾甚手足之情……”

    芈芙心如刀割,泪似泉涌,泣不成声。

    “寡人此去泉下见爹娘……君位便由他们争去……”熊霜握住芈芙的手腕,“芙妹,君兄撒了谎……商盟……与寡人确无干系……”

    “嗯。”芈芙点了点头,看来方兴和姜艾的推测被不幸言中,商盟的联络人并非熊雪,而是熊徇。

    “但熊徇不知……更重大的秘密……寡人只愿传于你知……”熊霜说了太多话,已然精疲力竭。

    “君兄请讲。”

    “关于巫教四方使……”熊霜俯在小妹耳边,声音越来越小,“切记……切记……”

    芈芙握着长兄逐渐冰凉的双手,含泪点头:“君兄放心,这个秘密芙儿用命来守!”

    熊霜微微一笑,想举手擦拭小妹的泪水,但已然没有力气,只能喃喃道:“方大夫不错……你要和他好……好好地……”

    言罢,熊霜七窍流血,毒发气绝。

    芈芙嚎啕大哭,抱着熊霜的尸体,哭了很久,直到天黑。

    待她擦拭罢眼泪,稍整仪容,重新把众人召来,平静地宣布:

    “国君薨了!”

    楚国卿大夫们闻言,皆伤心拭泪。

    芈芙冷冷地看着他们,这群变色龙般的臣子们,又有谁在真心为熊霜哀悼?三天前,他们还是熊雪的同党;今日后,他们又摇身一变为熊徇效忠。熊霜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昏君、是暗主,是楚国政坛的短暂过客罢了。

    尽管这些人的忠诚一文不名,但她倒也不会因此苛责这些反复小人。楚国内乱已然数十年未曾平息,侍奉国君者,谁又不是朝不保夕、战战兢兢呢?

    变故让芈芙成长,也让她变得不再天真。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反观熊徇,他倒是很快进入国君角色,虽然丧失一目,但继位的喜悦却使他亢奋无比。

    “叛贼熊雪若知先君已薨,想必会袭取乔多城。诸位节哀,速速将先君遗骸盛殓,大军随寡人回国都固防!”

    “谨遵君命!”变色龙般的臣子们又很快侍奉起新君来。

    全军再次手忙脚乱,把熊霜尸体收殓入棺,全军披麻戴孝,准备回国。

    “君兄,”芈芙看着熊徇,不由改了称呼,“芙儿便不随大军回城了。”

    “你这是何意?”熊徇显然没有心理准备。

    她冷冷道:“芙儿要去神农架。”

    “神农架?天寒地冻的,去那作甚?”

    芈芙摇了摇头:“你的眼疾是芙儿害的,我去寻最好的医士来给你治伤。”

    “哪有比艾姑娘更高明的医者?”熊徇苦笑。

    “国君说笑了,”姜艾把头压得很低,“我学艺不精,没能救回先君,只得上神农架,求得神农派之神医相助。”

    芈芙知道,姜艾自学医有成后,所医之人从未丧命。然而熊霜是她的第一个例外,感觉得到,姜艾此时心中的无限苦楚,不亚于芈芙的丧兄之痛。

    “神农派?神医?”熊徇突然捂眼,似乎药效已过,眼眶中渗出血来,“我的伤有如此之重?”

    “当然。”芈芙替姜艾答道。她心想,要不是你沉浸在夺得君位的亢奋之中,怕是早就高烧卧床不起了。

    “那你早去早回。”熊徇强忍疼痛。

    “方大夫,你随芙儿走这一遭罢。”芈芙转头对方兴道。她知道太了解熊徇的性格,他对大周的仇恨丝毫不亚于熊雪,定然不让方兴顺利离开楚国。

    “唯!”方兴作了一揖。

    熊徇捂住眼睛:“不可,方大夫是朝廷重臣、寡人贵客……”

    芈芙的口气不容反驳:“朝廷重臣方大夫已死,这个方兴是芙儿救活的。”

    “那,便祝你小两口一路顺风,”熊徇见二人去意已决,也不再挽留。他又转向姜艾,挤出笑容道:“艾姑娘,你跟寡人回乔多罢?”

    “我也去神农架。”姜艾依旧冷若冰霜。

    “你……寡人的伤离不开你……”

    “我做不了更多,宫中医士换药护理便可。”

    “你不能走,”熊徇急切之下又疼出声来,“你留下来当寡人夫人可好?”他突然卑微地祈求。

    “此事还请楚君早断念想,另请高明罢!”姜艾头也不回,率先策马跑开了。

    “你!你们!好!”熊徇突然性情大变,“你们都嫌弃寡人,要离我这瞎子而去!滚,都滚!”

    言罢,他大手一挥,带领楚国大军便朝乔多城急行军而去,留下一地烟尘。

    “他变了。”方兴安慰着芈芙。

    “他没变,”她再也抑制不住奔流而下的泪水,“这军队,这江山,难道不是他梦寐以求的?”长兄说得对,这几个兄长对权力的迷恋,远胜于手足之情。

    又一日的夕阳西下。

    “走吧……”芈芙哭够了,上了姜艾的轺车。

    阿沅也坐上方兴的车驾,两乘车马朝神农架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