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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24章 蒲无伤 • 肆

    要论大江南北侍奉神灵最虔诚之人,姜艾心中认为,非鱼部落的长老莫属。

    他每在日出前便会遥望着神女峰上的神女石像,对其三拜九叩;日落前也要五体投地,对着偶像祝祷半个时辰,每日餐前餐后、睡前寝后亦是如此。

    起初,三位姑娘还对他的行为一笑置之,可久而久之,也多少生出几分敬意来。

    “我们部落之人,生来就是为了守护神女峰圣地!”

    这是老者的口头禅。只可惜,他们部落中的绝大多数已在熊雪的魔爪下殒命,这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者,成了凤毛麟角的幸存者。

    他风烛残年,行动已然十分不便。但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用岁月年华来顶礼膜拜那尊神女石像,尽管她已被巫山无情的风雨蚀刻得轮廓模糊。

    关于这位巫姑氏神女如何年少英明,又如何带领江北六巫西迁,最终建立巫臷国、并让臣民安居乐业的故事,姜艾自听过两遍后,已熟稔于胸。

    然而,故事早已成了神话。过了两千年,巫姑氏神女演化成巫族女神,后来又成了盐神,再后来竟又成了西王母的瑶姬下凡……巫族人把她的形象刻作石像,矗立在神女峰之巅供后人景仰,而鱼部落就是他们中最虔诚者。

    不过,姜艾可没心情听鱼长老絮絮叨叨的陈词滥调。

    眼前,熊雪与屈破败的楚国内战,依然坚持着。廪君族的加入,让这场对峙多了些变数,但是也仅是互有胜负而已,战况依旧胶着。

    阿沅每天都会去探听消息,众人最关心的还是方兴的安危,好在熊雪似乎把他奉若上宾,应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老话。

    但芈芙却愈加焦躁,她开始抱怨突然消失的杨不疑。

    “杨不疑这缩头鼍龟,”她平均每日这般咒骂他数十次,“关键时刻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去哪了!”

    “钜子与方大夫是旧识好友,他若得知方大夫有难陷在叛军之营,定会伸手相救!”阿沅不断地安慰主人。

    “他就是喜欢坐视情况十万火急之时方肯出手相助,”芈芙抱怨道,“不到关键时刻,自然显不出他钜剑掌门的威风来,犬改不了吃……”

    姜艾哭笑不得:“你这话可别让他听到。”

    “听到就听到,他又能拿我怎么样?”

    芈芙越说越气,抢过阿沅的宝剑在凌空中胡乱劈刺一番。

    在翠屏峰上,杨不疑从黑衣刺客手中抢来五柄宝剑,分给众人佩戴。其中一柄被蒲无伤糟蹋成药锄,姜艾和方兴的两柄又在造船之时用于砍树而折断,芈芙的佩剑在熊雪营中被三位黑衣刺客斩断,阿沅的佩剑成了绝响。

    “咳咳!”不远处传来干咳声。

    “什么人?”芈芙剑眉直竖,提剑循声而去。

    姜艾哪里拦得住她,只吓得提心吊胆,趁着夜色小心观瞧。

    只见刀光剑影之际,一柄乌黑重剑逼得芈芙节节败退。不过看得出来,芈芙似乎很忌惮对方这其貌不扬的兵刃,不敢用自己的宝刀相隔。

    “我输了!”打着打着,芈芙“噗嗤”一笑,捻了个剑花,跳出好远。

    电光火石间,姜艾这才看清来人,原来这不速之客并非别人,正是杨不疑。

    “几日不见,你的剑术依旧没任何进步嘛。”杨不疑揶揄笑道。

    “这才几天,怎会突飞猛进?”芈芙又开始和对方拌嘴。

    姜艾知道她此时有求于杨不疑,故而嘴上已经很是留情。再看杨不疑身边,自己的祖师正一袭白衣,也悄然紧随其后,与阿沅相视而笑。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芈芙佯嗔道。

    “是你说得太过大声,”杨不疑狡黠一笑,“再说,听到就听到,我能拿你怎么样?”

    “好啊!你学我说话!”芈芙右手将利刃一扬,左手又拈了个剑诀。

    杨不疑一动不动,冷冷道:“你杂念太多,再练十年也打不过我。”

    “行了,你们一拌嘴,我们就头疼,”蒲无伤笑着走到芈芙跟前,“听你们刚才闲聊,似乎方老弟遇到了些麻烦?”

    “还是蒲掌门晓得事理,”芈芙白了一眼杨不疑,又把这几日自己如何失陷熊雪大营中,方兴又如何以身自代,把她给换了出来之事,大差不差地对蒲、杨二人说了一番。

    “蒲兄,你怎么看?”蒲无伤听罢,很快就陷入沉默,他向来少有计谋。

    “事不宜迟,方老弟在熊雪叛军中一日,危险就如影随形,”钜子坚定道,“既然那三个神秘黑衣刺客如此忌惮我杨不疑的声名,那我不妨这就去会他们一会!”

    “如此最好,”芈芙拍手称快,“我随你同去,解救方叔!”

    “就你?”杨不疑哂笑着,上下打量了芈芙一番。

    “怎么?不配么?”芈芙将剑还鞘,信誓旦旦。

    “得了吧,我去去就来,”杨不疑促狭一笑,又回头补了句,“芈姑娘,这里还有三个人需要你保护呢。”

    “是四个人……”鱼部落长老这时才颤巍巍地现身。

    “哦……四个人就四个人,”杨不疑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不疑先行告退!”

    言罢,钜子垫步拧腰,转眼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位少侠可真是个大义之士呐!”老者抚须感叹着。

    “他那叫爱现眼,”芈芙不以为然,又转头对蒲无伤道,“你们不是去楚营了嘛,情况如何?”

    蒲无伤面露尴尬,叹了口气:“实话实说,我们没去楚营,而是探访了江北六峰……”

    “啊也!这如何使得,你们岂不是亵渎了神女峰?罪过罪过!”鱼部落长老一口大气差点没喘过来,又扭头向他的神女娘娘祷告去了。

    芈芙赶紧问道:“收获如何?”

    蒲无伤摇了摇头,眼看夜色渐浓,众人升起篝火,一边填饱肚子,一边听蒲无伤诉说这趟收获甚微的江北六峰之行。

    整个夜晚,芈芙再也无法安歇。

    姜艾知道,她那是为方兴忧愁,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叛军营中怕是没人拦得住杨不疑,但她知道方兴的秉性,或许他没打算这么早回来。

    一夜无话。

    天刚翻鱼肚白,淡淡的雾气中,出现了杨不疑矫健的身影。

    “怎么?方大夫人呢?”

    芈芙一个箭步冲到杨不疑跟前,姜艾也紧随其后。

    杨不疑没有答话,摇了摇头。

    “你没找到他?”姜艾赶紧问道。

    “找到了。”杨不疑苦笑道。

    “你救不出他?”芈芙扯住钜子的衣袖,使劲摇晃。

    杨不疑仍旧是苦笑着,又微微摇了摇头。

    “难道说,”姜艾眼眶一红,脱口而出,“难道他遭遇什么不测?”

    “莫急,莫急,”杨不疑努力甩开芈芙的纠缠,长出一口气,“容我慢慢讲来!”

    芈芙哪里肯放,她歇斯底里地朝杨不疑咆哮了起来。“方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芙儿跟你拼了!”

    “得了,”杨不疑这才露出笑意,“他没事……”

    这一番争执,又把蒲无伤、阿沅依次吵醒。

    “发生什么事了?”蒲无伤睡眼惺忪,“咦,方老弟呢?”

    见听众来齐,钜子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我找到方老弟了,他在叛军营中倒是毫发未损,熊雪也够义气,好吃好喝好招待,除了没有佳人在旁、美中不足,倒是乐得清净快活!”

    听闻方兴安然无恙,姜艾这才松了一口气。

    “熊雪哪里是义气,分明是要利用方叔!”芈芙挂念方兴,竟直呼其兄之名。此时在她心中谁亲谁疏,已然分明。

    “这么说,是方大夫不想跟你出来?”姜艾忍不住问道。

    杨不疑鼓了鼓掌,赞赏道:“还是艾姑娘聪明,说对了。”

    “钜子谬赞!不敢与阁下相比。”姜艾知道他对自己历来提防,于是冷冷地还了他一顶高帽。

    芈芙迫不及待:“他为什么不想出来?”

    杨不疑似乎有心逗芈芙一下,她越着急,他越不紧不慢:“他还有大事未办,不可轻易离开熊雪身边。”

    “岂……岂有此理!”芈芙气得直跳脚,“什么大事,比和芙儿团聚更重要么?”

    杨不疑无奈地耸了耸肩:“方老弟答应过熊雪,要替他击退屈破败。”

    “什么?方兴为何正邪不分?竟替叛党出谋划策?”芈芙拍案而起。

    “不好,”姜艾此时想起一事,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有了廪君族加入,熊雪兵威大盛,屈老将军怕是要吃亏!”

    “廪君族……”鱼部落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他们是凶神恶煞,是我们巫臷国的死对头!”

    “廩君族来干嘛?”芈芙不知不觉牵起姜艾的手,不安地搓揉着。

    “他们自然是来帮熊雪,从而从叛军那得到好处;可熊雪是什么人,他也随时准备利用巴人。”杨不疑道。

    “那方大夫岂不是更加危险?”姜艾皱着眉头,战况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方兴的危险也成倍地增加。

    “放心吧,”杨不疑耸了耸肩,“论行军作战,方老弟可谓是小小行家,他自有计较,轮不上我们瞎操心。”

    “此言有理,”姜艾沉默了片刻,“那……他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聪明!”杨不疑向姜艾投来赞许的眼神,“你怎么知道,方老弟有要事交给我等?”

    “什么要事?”芈芙来了兴致。

    见大家关切的样子,姜艾心中一股暖流涌起——方兴此刻身陷敌阵,却能通过杨不疑传出妙计,俨然是众人心中的精神领袖。

    方兴武不及杨不疑、芈芙、阿沅,医术也不如蒲无伤和自己,论江湖本事,他实在身无长物。可自他来楚国之后,事事皆有计较,事事井井有条,虽非算无遗策,但这般才智却让自诩聪慧的姜艾折服。

    更难得的是,他总是急人所难,当得起“义士”之美名。

    想当初楚国先君熊霜被软禁,是方兴答应芈芙冒奇险潜入社稷坛相见,并为其定下平叛大计;需要策反莫敖屈虔时,又是方兴不避箭矢前往莫敖府,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其里应外合;当熊雪叛军倾巢而出围攻夔国都城时,又是方兴挺身而出,率领老弱残兵困守孤城。

    仔细回想,方兴才是楚国平叛头号功臣。倘若他不是始终忠于大周朝廷,恐怕已然在楚国庙堂上位极人臣了罢?但身在楚营心在周,本身又何尝不是家国大义?

    而今,楚国内乱争端再起,芈芙因救人被陷叛军营中,又是方兴为义赴险,以身作质将芈芙救出。他之所以滞留熊雪营中不出,想必已是定下计策,借此机会彻底平定楚国内乱。

    更何况,当初尹吉甫送来的密信中,便已交代方兴“平荆楚、巴蜀以还朝”,尽管她至今还没参透自己伪造给召公虎的信件如何被换成太宰回信,但如今巴人已被熊雪卷入战局,对方兴而言,这反倒是他为朝廷立功的绝佳良机。

    她定了定神,又把注意力转到杨不疑身上。

    钜子清了清嗓子,对芈芙道:“芈姑娘、艾姑娘,还有阿沅,方老弟劳你们前往屈老将军营中走一遭。”

    “去楚营?”姜艾一愣。

    “正是,”杨不疑对芈芙促狭一笑,“方老弟想出一套劝降廩君族长巴鲁的话术,只是苦于无人传达……”

    “我来!”芈芙自告奋勇。

    杨不疑摇了摇头,哂笑道:“我怕你记不住!保险起见,我还是告诉艾姑娘吧。”

    “也罢,便依你一回。”事关方兴安危,芈芙竟然没有生气,反倒乖乖地退到一旁。

    于是杨不疑对姜艾耳语一番,把方兴料敌于先的计策对她说了一遍。姜艾自幼记性极佳,很快就复述一遍,毫无缺漏。

    言罢,杨不疑瞥见鱼部落的老长老,登时大笑:“对了,差点把你老人家忘了!”

    “我?”老者颤颤巍巍斜倚在拐杖上,他昨晚服用了蒲无伤特配的养元汤药,今日气色好了不少。

    “对,就是你,”杨不疑扶住他佝偻的身躯,“方老弟说了,这个计策少了你还不行。”

    “怎么?”老者受宠若惊。

    “巴鲁是巫臷国后人,你也是巫臷国后人,只有你出面说降,这位廩君族长才能死心塌地转到楚国阵营。老人家意下如何?”杨不疑问道。

    “廪君虽是巫臷国叛徒,但熊雪夺我部族土地,杀我族人,此仇不共戴天!老朽自然愿意!”

    老长老说得捶胸顿足、义愤填膺,姜艾看着心疼,生怕他把自己那副老骨头给锤散架咯。

    “既如此,那我们何时出发?”芈芙迫不及待。

    “越早越好,”杨不疑点了点头,“方老弟说,今夜东南风起,廩君族便要起百余艘战船偷袭屈老将军营寨,你们务必要刚在天黑前赶到楚营示警!”

    芈芙奇道:“东南风?为何廩君族长要等东南风?那不是逆风行舟么?”

    “此言谬矣,”杨不疑哈哈大笑,“连我这军事白痴都知道其中缘由——东南风一起,江上便有大雾,屈老将军自然疏于提防,是也不是?”

    “唔,芙儿倒是没想到,”她低头沉吟道,“现在离天黑还有五、六个时辰,艾姐姐、阿沅、老先生,我们出发吧!”

    阿沅和老长老闻言点头,自无不允。

    姜艾思索了片刻,又问杨不疑道:“那你呢?你要去哪?”

    蒲无伤被问得一愣,也对钜子道:“是啊,你又要带我去哪?”

    “你我再去江南走一遭!”杨不疑淡淡道。

    蒲无伤闻言如临大敌,倒退数步,连声道:“不!不去!打死都不去!”

    “你还没问去哪、为何而去,便被吓成这样?”杨不疑也觉好笑。

    “这……”蒲无伤被话呛住,面色尴尬。

    神农派掌门没说出他的难言之隐,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怕什么——这位可怜的人儿,每次乘船渡水都会吐得七荤八素,以至于只要提“过江”二字,便吓得胆寒。

    更何况,杨不疑的撑船技术实在不敢恭维,此去江南再回程,蒲师爷还得再受整整两次苦。

    “无妨,”芈芙拍着蒲无伤的脊背,吐了吐舌头道,“上次回江北的大木筏还在江边停着呢,你堂堂天下正派医术的执牛耳之人,怎么能如此失态?”

    蒲无伤战战兢兢,显然在努力说服自己,咬牙问杨不疑道:“那……我们去南岸作甚?”

    杨不疑突然正色,道:“这便是方老弟探听到的另一个重要消息——江南三峰!巫咸氏便是在江南之地!”

    “也就是说,巫教的老巢就在那里?”蒲无伤来了精神。

    “正是!巫教老巢不在江北,必在江南!”

    杨不疑说得斩钉截铁,姜艾心中也多了计较。在场六人分头行动,一拨出发楚营里应外合,一拨前往巫教总坛刨根究底,方兴身处困境却能运筹帷幄,不得不让人佩服。

    想到他已有所属,姜艾心中一酸,不由自主地看了眼芈芙——此时此刻,她是如此令人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