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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27章 芈芙 • 伍(下)

    “廪君族?”屈破败沉吟片刻,“他们初来之时与老朽交过手,确实难以对付。可那之后,他们已然三日未曾有动静。”

    芈芙有些着急:“老将军,万万提防他们夜袭!”

    屈破败将信将疑:“我军驻扎在此咽喉要地,易守难攻,料定廩君族也不敢前来夜袭。”

    “非也,他们不是从陆路而来!”

    “难道是水路?”

    “正是!”芈芙赶紧道,“方叔从熊雪营中探听得知,说今夜东南风起、大雾横江,廩君族将乘舟船顺流而下,来袭楚营……”

    屈破败闻言色变,但很快又恢复镇静:“方大夫此言甚是,他如今何在?”

    芈芙知道,屈老将军虽然德高望重,偶尔爱倚老卖老,但每提起方兴却恭敬有加,仿佛一个认识许久的忘年交。

    于是,芈芙便把自己如何失陷于熊雪军营之中,方兴又如何自投罗网将自己换出,在叛军军中为熊雪献“良策”之事,原原本本同老将军说了一通。只将巫山探秘一节隐瞒不提,改称因游山玩水来到鱼腹浦。

    “有方大夫在熊雪营中作内应,倒是极大利好。”

    屈破败移步到作战沙盘之上,对着战场形势陷入沉思。他这个年纪本该含饴弄孙、安养天年,却应君兄熊徇之邀,再次为楚国国事奔波。芈芙于心不忍。

    “熊雪今夜定然动作不小,将从水陆两头夹击,”屈破败问芈芙道,“方大夫可否有何破敌之计?”

    “这……”芈芙突然语塞。

    说到破敌之计,方兴昨夜便托杨不疑之口说出,只可惜当时杨不疑转述于姜艾,自己并未细听。可如今姜艾失陷玄烟阁于刺客之手,方兴的原话便无法转交给屈破败老将军。

    “不着急,慢慢回忆。”屈破败很沉得住气。

    “芙儿只记得,廩君族可以说降,为楚国所用……”芈芙已然绞尽脑汁。

    “倒是个办法,可老朽又要如何说服这廩君族的巴蛮子呢?”

    芈芙有些沮丧,直抓自己的发髻犯愁:“芙儿没用,什么都记不住……”

    老将军和颜悦色,软言劝慰芈芙道:“女公子切莫自责,你能赶来示警,对老朽已是恩重如山也!”

    言罢,老将军便要下拜,赶紧被芈芙扶住。

    “老将军,芙儿岂能受如此大礼,您还是赶紧思索破敌之策吧!”

    芈芙捧着水杯在角落独坐,看屈破败在帐内踱来踱去,她能感受到老将军的不安。

    与此同时,江边雾气果然渐浓,温润的东南风溜进帐来,吹得芈芙犹如三九之寒。她知道,过不了多久,廩君族的船队便会在江边搁浅,上岸对楚军发动奇袭。屈老将军虽然占据地利,但廪君族历来擅长水战,熊雪很可能也从陆路夹攻,胜败更加难料。

    更糟糕的是,如果方兴今夜被熊雪挟持上战场,怕是凶多吉少。

    芈芙不敢多想,只得任凭时间流逝。

    又过了许久,屈破败突然转身,取来兜鍪佩剑,对帐外朗声道:“来人,快请屈氏三俊、夔氏五杰、祝融八姓子弟来帐议事。”

    “遵命!”

    “这些都是什么人?芙儿此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芈芙还在犯愣,却听帐外脚步声渐进,十余名年轻将领皆披坚执锐,整齐划一地迈进帐来。看样子,他们已然在帐外等候多时。

    屈破败开门见山:“今夜东南风起,雾气弥漫,必有贼兵从水路来袭我营寨。贼势浩大,不知哪位小将愿去江边走一遭?”

    “我等愿带屈氏族兵前往!”

    “我等夔国子弟愿往守江!”

    “我等祝融后人,愿为於菟老将效力!”

    帐内请战声此起彼伏,这些人都是二十出头的热血少年,听得芈芙心潮澎湃。原来老将军这才被熊徇重新请出山不久,就提拔训练了这么多后生将领。

    屈破败扫视营中这些稚气未脱的孙辈将领,脸上很是欣慰。

    “诸位奋勇争先,军心可用也!江岸重地,需有勇有谋者方能守之,老朽这就派屈氏三俊前往,如何?”老帅道。

    “主帅,这未免太任人唯亲了罢?”夔氏将领皆闻言不忿,提出反对。芈芙曾在夔国见过这几个青年才俊,略微面熟。

    “主帅岂可偏心,把立功机会让给自己亲族?”祝融氏诸将也纷纷抗议。

    屈老将军哈哈大笑,从几案上抽出令牌:“胜败便在今夜,建功立业机会数不胜数,本帅有意兵分三路,守江?那可是最清闲差事也!”

    见老帅如此表态,众人方才息言。

    “屈轸、屈辐、屈辏何在?”

    “末将在!”

    这便是“屈氏三俊”,三员屈氏小将皆穿白袍,面如润玉,目似朗星,“三俊”可谓名副其实。芈芙认出为首的屈轸,正是方才楚营门外所见的那员小将,他在“三俊”中年齿最高。

    屈破败将令牌高举,道:“命你三人率千余族兵,多带鼓号、各持弓弩,于沿江设伏。记住,只需夸大声势,切莫短兵相接,不可恋战。”

    屈轸前往接过令牌,倒是一愣,道:“末将有句话……”

    老将军笑道:“你小娃想问,不如趁敌未登岸,将其一战而歼,是也不是?”

    “正是,主帅明断!”屈轸被问中心事,面带尴尬。

    “廩君族是敌非友,”老帅抚须笑道,“只要把他们吓破胆便可,可别伤之过甚。切记,务必待其全员上岸后再战,先焚舟船,再张声势!”

    “遵命!”屈氏三俊领命而出。

    老帅继续点卯:“夔孟、夔仲、夔叔、夔季、夔幼何在?”

    “末将在!”夔氏五杰皆抱拳拱手。

    老帅下令道:“今夜叛贼熊雪定会倾巢而出,埋伏于我大营之外,一旦廩君族人水战得手,他们便会发动奇袭。故而汝等带领八百族兵,埋伏其左右,待到见江岸火起,便先下手为强。切记,不可恋战,只需逼叛军撤退便可!”

    夔智上前一步,领过将令,便带领四位族弟出营准备去也。

    老帅又道:“祝融氏诸将!”

    “末将等在!”

    和屈族、夔族源出楚国芈姓支族不同,而这些祝融氏后人是芈姓始祖的七大兄族,在上古时也都曾割据一方,多为“祝融八姓”中的己、董、彭、秃、妘、曹、斟七姓才俊,算是芈芙的远亲。

    “汝等率领五百族兵,沿山间小道急行军,埋伏于熊雪叛军营地。今夜贼兵倾巢出动,其本营定然空虚,待到江岸火起、熊雪率部撤退之时,汝等便燃烧其营寨,便可回兵,切勿恋战!”

    “谨遵将令!”

    祝融氏诸将亦领命而出。

    众将各有安排,刚才还喧嚣不已的营帐重归寂静,只剩屈破败和芈芙二人。

    “女公子,老朽调兵遣将如何?可否有何差池?”老将军和蔼问道。

    “自然没有,”芈芙连连摆手,“只是……”

    “但讲无妨。”

    芈芙眨了眨眼,问道:“为何唯独老将军按兵不动?”

    “哈哈哈,”於菟老将仰天大笑,“老朽年老力衰,打不动也,便只得在这营中将歇。”

    芈芙咋舌,不知对方所言是真是假,便附和道:“这便是老将军运筹帷幄之高明也!”

    “谬赞谬赞,”屈破败撩开帐门,看着外面各营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叹道,“也该轮到这些后生们扬名立万咯!老朽像他们这么大之时,已闯下‘於菟小将’威名也!”

    芈芙点了点头,她能感受到老将军话外的无奈——楚国内战多年,老一代武将早已凋零殆尽,而中生代将领大多被熊雪蛊惑、与楚国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此时楚国公族已然后继乏力,只能从旁族中吸纳生力军。

    待屈老将军把生力军全派出去,他老人家倒是稳如泰山,在帐内自顾自地研究着作战地图,旁若无人一般。至于芈芙,她的思绪早飞到方兴那里,心中不住祈祷。

    后半夜时,突闻帐外鼓角齐鸣,声音从江边传来。

    老将军掀开帐门,只见岸边火起,光焰冲天。大喜道:“屈氏小子们得手也!我们走!”

    “走,去哪?”芈芙不解,“您老人家不是守着大营运筹帷幄么?”

    “老朽不是去打仗,”屈破败笑着领芈芙走出营门,上了战车,“我们去劝降!”

    “劝降廩君族?”

    “然也!”

    芈芙突然心中一阵慌张,姜艾不在身边,芙儿哪会知道劝降廩君族之话术?

    屈破败显然看出她的担忧:“老朽虽说不及方兴小友那般唇枪舌剑,但说服巴人蛮子,倒是绰绰有余!”

    言罢,老将军仰天大笑。芈芙被笑得不好意思,但想起方兴来,却是心头一暖。

    屈老将军只带三百亲兵,便快马加鞭赶往江边。一切如他所料,廩君族尽管舟船被焚、后路尽毁,但他们早已摆开背水决战的架势。

    “我们若硬攻,他们必死战,于我方不利,”老帅准备下车,“可一旦给了他们生机,廩君族的斗志便会一泻千里,这叫‘围城必阙’!”

    言罢,只见屈破败将铠甲、兵器、兜鍪统统脱下,只留一身布衣,拿过一枝火把,缓缓走向阵前。

    “族祖小心暗箭!”屈轸等三俊皆惊呼。

    老将军倒是毫无惧色,径直走到两军对垒的正中,朝敌阵吼道:“对面的,唤族长巴鲁答话!明人不说暗语,老朽来谈条件也!”

    “什么条件?”过了许久,对面方才答话。

    廩君族长巴鲁显然看到屈破败手无寸铁,于是在两个身高十尺的彪形大汉簇拥下,也缓步来到屈破败跟前,两人相距数丈。

    “女公子,那两个大块头蛮狗唤作巴明、巴朗,”屈轸小声对芈芙介绍道,“好家伙,三天前可让我们吃尽苦头也!”

    芈芙从没见过如此高大魁梧的猛汉,心中也替屈破败老将军捏了把汗。

    於菟老将倒是轻松:“族长与老朽来赌赛,如何!”

    “赶紧放马过来单挑,没心情玩笑!”对方拒绝。

    屈破败只顾哂笑:“族长,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我与你赌赛,不出半个时辰,熊雪叛军必退回鱼腹浦。”

    “赌什么?”好赌乃人之天性,对方正在上钩。

    “就赌……板楯蛮如何?”屈破败煞有介事道。

    “板楯蛮?娘的!”巴鲁乍听此名,霎时怒不可遏。

    芈芙听屈老将军说过,板楯蛮和廩君族是巴人的两个最大分支,数百年仇杀不断。廩君族崇敬白虎,板楯蛮便故意用猎杀白虎的画面作图腾,二族可谓血海死仇。

    “敌之敌者,友也,”老将军顿了顿,“以族长之才智,真以为熊雪是真心为你族着想,事后扶立你为巴地之王?”

    “此话怎讲?”

    “熊雪早已与板楯蛮暗中勾结,他派你部夜袭,乃是送死!他们趁机与板楯蛮联手,杀入巴地,瓜分汝地、尽分汝民也!”

    “什么?”巴鲁闻言一惊,身后的廩君族人也一阵骚动。

    “不信?那便等着吧,你看熊雪会不会来救?”屈老将军继续煽动。

    “这……”对方语塞。

    “再者,”屈破败祭出杀手锏,“族长细品,你今夜水路夜袭这等秘计,老朽从何得知?”

    “如何?难不成你料事如神?”巴鲁反问道。

    “当然不是,你们被熊雪出卖也!”

    “甚么?你好生说来!”

    “熊雪已与我楚国暗达协议——如果叛军夺取巴地,便愿放弃新渐城于我楚国,楚国也会对其罪行既往不咎。只可惜,你廩君族被他出卖,反倒蒙在鼓里也!”屈破败说完,仰天长笑。

    “有何证据?”巴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可知这位女公子是谁?”屈破败转身一挥手,示意芈芙近前。

    芈芙还沉浸在老将军的雄辩之中。此前方兴在汉阳舌战熊徇,在莫敖府说屈虔,她憾未曾见。屈破败舌辩不及方兴,今日却能说得廪君族长云里雾里,相比之下,方兴的辩才得强到何等地步?

    见於菟老将召唤,屈轸心领神会,驾车把芈芙送到战场中央。

    “她是何人?”巴鲁此时已然卸下防备,惊诧远超敌意。

    屈破败笑道:“她是楚君熊徇与叛贼熊雪之幼妹,楚君已将她许配于方兴大夫。”

    老将军胡说些什么,芈芙听得满面绯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巴鲁脸色煞白:“方兴?他可是熊雪的军师,怎么……”

    屈破败仰天大笑:“方叔乃大周大夫,如何会与熊雪同流?熊雪与板楯蛮勾结已久,方大夫托言让老夫劝尔等廪君族人,切莫中了熊雪之计。此时还不弃暗投明,更待何时?”

    廩君族长巴鲁还在犹豫,只听得楚军快马接二连三来报——

    “报!夔氏五杰伏击熊雪成功,贼兵已退回鱼腹浦!”

    “报!祝融族兵突袭叛军老巢,鱼腹浦营帐火起!”

    屈破败捋髯大笑,对巴鲁道:“族长,如何?”

    听闻熊雪战败撤退,巴鲁再无猜疑,赶紧带领族人作礼下拜,道:“承蒙於菟神将不弃,良言相劝,我族愿与楚国携手并肩,共讨叛贼!”

    屈破败大喜,赶紧前去将对方扶起。两军马并辔、车同轨,一路欢歌笑语来到大寨驻扎,老将军命令设下酒宴为廩君族接风,两军把酒言欢,已是天明。

    一场恶战消弭于无形,芈芙总算见识屈老将军的手段!

    待安顿了廩君族数千生力军,屈破败还不愿歇息,赶忙向楚君熊徇申请更多粮饷。

    芈芙心疼道:“老将军,你如此高龄,还要注重身体啊。”

    “无妨,”屈破败突然压低声音,一脸严肃道,“昨夜好险也!”

    “愿闻其详。”芈芙也是一凛。

    “熊雪用兵有方,昨晚老朽派出的两路偷袭大军,差点全军覆没……”

    “什么?竟有此事。”芈芙始料未及。

    “老朽昨夜布阵,严令夔氏五杰、祝融族兵务必点到为止、不可恋战,你可记否?”

    “芙儿记得。”

    “可这些年轻崽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贪功冒进,被打得元气大伤!老朽怕此事传到廩君族人处,乱我军心,故而压而不言!”

    芈芙从未见老将军如此沮丧,回想起昨夜情形,还真有些后怕——如果说服不了廩君族长,叛军又来两面夹击,楚军怕是要一败涂地。

    “那接下来又当如何?”她急切问道。

    “熊雪据守鱼腹浦重地,用兵又不在老朽之下,”屈破败叹了口气,“如今,我们与廩君族联手,叛军必然会去找板楯蛮相助,这骨头,越来越难啃也!”

    芈芙见老将军已然精疲力竭,只得告退而出,回营帐歇息去了。

    夜里,她思绪纷飞——熊雪与熊徇两位兄长兵戎相向,廩君族与板楯蛮也争斗了数百年,难道说,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权力与战争么?

    至于她可怜的方兴,看似哪方都帮,又似乎哪方都不帮——这位忠心耿耿的大周大夫,莫不会是想削弱各方势力、平定巴蜀与荆楚,好回镐京邀功吧?

    唉,这该死的权力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