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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4-28章 方兴 • 柒(上)

    熊雪遭遇了一场惨败。此时,他正在帐内生着闷气,一个劲地咒骂着。

    “天杀的巴鲁,天杀的廩君族,”熊雪怒不可遏,“我早就觉察到他们不对劲,果然巴人脑后都有反骨!娘的,不可轻信之!”

    昨夜,叛军近乎倾巢而出,然而事与愿违,还没等到同楚军交上手,便看到大江岸边火起,从水路进军的廩君族被断了后路。惊慌之时,又有楚军在叛军伏兵处四面袭来,一时鼓声大作,熊雪不敢恋战,狼狈而逃。

    满帐的叛军将领都低头不语,只有方兴不为所动,淡定地在一旁饮酒。

    他表面沮丧,心中则窃喜不已。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屈老将军首战告捷,廩君族则摇身一变,加入了楚军阵营。

    这边厢,熊雪闷酒喝得心焦,起了杀心。

    “押几个上来!”很快,几个可怜的祝融氏族兵被五花大绑压到营外,这是昨晚叛军唯一的“战利品”。

    熊雪二话不说,举起长矛,在这些可怜的祝融族兵身上留下几个大窟窿,才算解气。

    “抬走抬走!真娘的扫兴!”

    不过,经过昨晚一战,熊雪对方兴似乎不再猜忌。

    熊雪举杯来敬方兴:“方大夫,幸好听了你的金玉良言,这才保得大营尚在!你先是劝本帅提防廩君族叛变,又让本帅提防楚人袭营,事后看来,谁忠谁奸一目了然也!”

    方兴微笑举爵,心想,“忠”字自己当之无愧,但所忠者乃是大周而非你熊雪,至于“奸”字嘛,阁下自己心中没数么?

    熊雪相是心情惆怅,他还没等碰杯,便昂首把琼浆全倒入腹中。

    方兴刻意扮出沮丧神情:“恨只恨,我太迟发现廩君族长之反心,否则雪公子三日前便可防患于未然也。”

    “无妨,”熊雪摆了摆手,“巴鲁那贼子奈何不了我,他有数千兵卒又如何?不是本帅对手!”

    “可他有巴明、巴朗两位猛将,皆万人敌也……”方兴故意激他。

    “莽夫耳,我不惧他们!最好别让本帅在沙场上与之相见,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方兴也乐得吹捧对方:“也是,雪公子世之名将,巴蛮怎是对手!”

    “过奖,过奖,”熊雪酒已半酣,“本帅手下精兵强将如云,今有方大夫相助,乃是如虎添翼耳!”

    “雪公子谬赞!来,不才再敬你一爵!”方兴举杯,决意让对方一醉方休。

    “你很好!待我夺取巴地,定重重赏你!”熊雪口音已然含糊。

    “多谢主帅美意,”他继续试探,“不知,板楯蛮所部,可否有回音?”

    熊雪醉眼惺忪,愈加口无遮拦:“巴蛮子都好骗得紧,一听说我军要替他们铲除廩君族,如何不上心?不出三日,他们便会举族而来,与我军汇合!”

    “都是雪公子神算也!在下敢不效力?”方兴也佯装醉意,连连称谢。

    又来回恭维吹捧了几句,熊雪已经烂醉如泥。

    方兴自忖已然渐得对方信任,又已探听得知想要的情报,便决定见好就收,告退回营帐歇息。

    走出主帅大帐,一阵冷风吹来,倒激得他一阵后怕——昨夜还真是凶险无比啊!自己之所以还留得小命在,真是上天垂怜眷恋。

    昨夜的那场恶战,方兴此前在心中演练过数遍,不敢有丝毫疏忽。

    要帮助熊雪大获全胜并不难——

    倘若自己没向屈破败通风报信,楚军定然失于提防,不知廩君族从水路夜袭。而熊雪也率大军从陆路夹击,屈老将军定然大败,鱼腹浦至新渐城之间所有要地将尽归熊雪所有。

    熊雪口惠而实不至,方兴对此人口中“重赏”、“大功”之类的承诺毫不相信。反倒是熊雪那卸磨杀驴的德性,真要他得大胜,迎接我方兴的定是兔死狗烹下场。

    反之,昨夜要让熊雪惨败似也不难——

    廩君族长巴鲁是个直性子,他诚挚邀请熊雪与起同走水路,本是出于好意。可方兴知此计必败,连忙劝阻住熊雪改走陆路。屈破败已在岸边设下伏兵,叛军走水路必会元气大伤。

    熊雪落败,自己定会在这场乱战之中被误伤。我方兴个人安危倒在其次,若是坏了费尽心思定下的巴、楚混战之计策,岂不可惜?

    胜亦不可,败亦不可。想在这夹缝中求得生存,可一点也不容易。

    只不过,若眼下战事继续蔓延,可得连累巴、楚甚至是蜀地兵士百姓遭逢兵燹之灾,他于心不忍,却又无可奈何。

    眼下,廩君族已然投奔楚军,与屈破败并肩作战。而板楯蛮也很快会应熊雪之邀,与叛军共同作乱。而板楯蛮和廩君族后知后觉,只顾互相攻伐,哪知自己早成他人棋局中的棋子,任凭摆布。

    毕竟,巴地肥的流油,其主却不能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胜败很快被忘却,鱼腹浦的对峙还在继续。

    自从屈破败得了廩君族相助后,声威大震,开始变本加厉地在营外骂阵。

    每到日出之时,屈破败便派出善骂的军士们来到叛军营前,轮番搦战。这些小兵也倍加敬业,极尽咒骂之能事——

    先是怒斥熊雪如何觊觎君位,接着又如何祸乱宫闱、害死前任国君熊霜,接着如何反心败露、据新渐城自守,最后又如何违背祖训、射伤现任国君熊徇等等,不一而足。

    更让人惊奇的是,同样的一句话,用楚语的土语荒腔骂出来,比中原华夏的官话雅言要带感许多。再加上能歌善舞的巴国军士为其配上乐舞,在踢踏的节奏之下,还颇有一番异域风情。

    方兴听着忍俊不禁,或许只因为熊雪与楚君熊徇是一奶同胞,否则以楚军这种炉火纯青的骂战水平,岂不把熊雪的九族十八代都骂个体无完肤。

    熊雪昨夜兵败后宿醉通宵,到次日午后方才酒醒。但他很快就被营外不堪入耳的辱骂声激怒,不顾属下劝阻,竟要披挂上阵,指名道姓想要与屈破败单挑。

    “老狗辱我太甚,我要取其首级作尿壶,方才解我心头之恨!”

    熊雪本就脾气暴躁,昨夜先中伏击、后吃火计,此时依旧蓬头垢面,未及打理,活像个恶鬼夜叉,样貌骇人无比。

    叛军将领见劝不住主帅,纷纷把求助的目光看向方兴。

    “我?”方兴用手指着自己,很是不可思议。

    众将连连点头,看那架势,似乎只有深受熊雪器重的方大夫好言相劝,才能平息主帅怒火。拜托,方兴耸了耸肩,诸位乃是叛贼的左膀右臂,而我乃是阶下之囚。古往今来,哪有被俘者反过头来劝阻贼酋的道理?

    不过既然众望所归,方兴盛情难却,开始试探着劝道:“主帅,如今敌强我弱,忍一时风平浪静,待板楯蛮到来,再和楚军堂堂正正地打一仗。他们迫不及待激怒主帅,乃是耍小人计谋,切不可正中其下怀!”

    或许是“小人”之语打动,熊雪恢复了些许镇静。

    但他怒意难消、恶气难咽,便唤来手下刽子手,把昨夜俘虏来的祝融氏族俘虏中抽出五十人,把他们押到营前,当着骂阵楚军士兵的面残忍杀害。

    这个暴行倒是立竿见影,叛军营前的血流成河,让前来挑衅的楚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熊雪显然对自己的创举很是得意,他总算平息怨愤,又借酒浇愁起来。

    就这样,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一切都波澜不惊——这边厢,屈破败时不时派些士兵前来逞逞嘴皮子功夫,那边厢,熊雪就杀几个俘虏还以颜色。

    不过方兴知道,这个微妙的平衡,很快会因为一个新势力的加入而被打破。

    两日后,板楯蛮来了。

    而板楯蛮乍一亮相,方兴恍若回到五日之前——那动静,与廩君族来时可谓如出一辙。

    同样的鼓声大作,同样的载歌载舞,同样的奇装异服,同样的奇特舞姿,都证明了板楯蛮与廩君族真乃祖上同源之部落。

    “观摩”了板楯蛮好一阵自娱自乐,熊雪这才出营相迎。与前番廩君族带来的三千余部众相比,板楯蛮此番更是声威浩大,派了整整五千将士前来。

    “有这些巴族猛汉加入,我军如虎添翼也!”熊雪由衷赞叹,心情大好。

    方兴一边好言附和,一边仔细观瞧这个看着就让人颇为震撼的蛮族部落。

    虽说廩君族和板楯蛮都是巫族后人,又同为“灵山十巫”之一的巫罗氏后裔分支,但二族除了能歌善舞之外,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

    板楯蛮最具特色之处,便是他们随身携带、人手一块的硕大木质盾牌。方兴从未见过这种形状的盾阵,据说盾牌由厚木和藤条缠绕编织而成,又在油中浸泡数载,坚硬无比,刀砍斧剁都纹丝不动。

    “人在盾在,人亡盾亡,”熊雪向方兴介绍道,“这便是板楯蛮最凶悍危险之处。昔日曾祖熊渠曾派长子出兵伐巴,欲在此地建立‘句亶国’,却被这群板楯蛮打得落荒而逃,故而楚人对巴地从此敬而远之。”

    方兴凛然,低声问道:“这些巴人盾不离身,想必很擅长防守罢?”

    “非也,此乃假象也,”熊雪笑着摇头,“板楯蛮用盾,却不代表其作战时崇尚守备。恰恰相反,进攻才是这帮蛮族体内流淌之血脉。你看他们赤膊上阵,除了盾牌外,全身毫无衣甲防护,搏命之时视死如归。”

    方兴目不转睛,看着对方数百壮士跳起“板楯之舞”。

    如果说廩君族的战舞还有些许美感的话,板楯蛮的这通盾舞倒更像是杀意盎然的操练。看得出来,他们的盾牌果然大有用处——除了能防守之外,还能劈、能砍,能撞、能挑,甚至可以从中拔出飞刀当作暗器。

    而在盾牌之上,画满了勇士击杀白虎的图像。听廩君族长巴鲁曾言,板楯蛮与廩君族乃是世仇,廩君族崇拜白虎为图腾,而板楯蛮便故意以杀勇士屠虎为荣。

    此外,盾牌上还有数不胜数的标记,像是这些便是板楯蛮的文字,自成体系。方兴见这些文字像极了巫礼氏壁画上的符号,乍一看,便能辨认出虎、豹、鸟、鱼、人头、干栏等图像。

    实话实说,方兴经历过许多阵仗,与诸多异族交手作战。其中诸狄之善射,诸戎之善骑,东夷擅长山林川泽乱战,楚人擅长格斗搏击,而巴人、尤其是板楯蛮这般强悍,则是见所未见。

    一阵舞罢,尘土飞扬,隔着数丈之外,方兴便能感受到对方的腾腾杀气。

    “猜猜,谁是板楯蛮族长?”

    熊雪和方兴此刻就站在中军主帅大帐之前,看着板楯蛮们的精彩“亮相”。熊雪不安地扯着他空空如也的右侧衣襟,努力寻找板楯蛮族长踪迹。

    方兴摇了摇头。板楯蛮如此尚武,其族长定然是位雄壮魁梧的赳赳武夫,即便他不像巴明、巴朗兄弟那般身长惊人,至少也不会比廩君族长巴鲁逊色。可看来看去,他没有锁定任何人。

    只见板楯蛮阵中一阵急促鼓响,人头不再攒动,表演罢战舞的将士们退立两旁,双手持盾,有节奏地在地面锤击,呼喊着统一口号。方兴知道,这是要迎接大人物出场也。

    果然,队列左右各走出七名五大三粗的战将,他们装束与普通板楯蛮士兵不同,身上斜披着一层犬牙交错的藤条,也不知该算是战甲还是装饰。

    而在他们身后,一位身型矮小的丑陋中年人被簇拥走出来,如众星捧月一般。

    此人身长不到六尺,头上裹着绿色宽沿头巾,面色蜡黄有如病鬼,两条八字胡几乎占据了半个脸庞,看起来别扭极了。他身着过膝长衫,上身比下身长出许多,背脊佝偻,形如枯槁,态若骷髅。

    “这是……板楯蛮首领?”熊雪轻声嘟囔了一句。

    方兴也强忍笑意,看板楯蛮将士们崇拜他的眼神,这病秧子必是这支巴人蛮族的首领无疑。可无论从任何角度看,他都和“武”字没有半点沾边。

    面对叛军将帅的纷纷议论,那矬酋长充耳不闻,努力迈着大步,强挣扎跨过二尺多高的中军门槛,走到熊雪跟前。

    “吾乃賨人领袖,名曰賨途者是也!”

    别看他五短身材,但是声音却不卑不亢、颇有磁性,如同幽谷回声,颇有魔力。

    方兴心头一凛,他知此人虽非武艺过人,却有旁门左道之能,可不能以貌取人。更何况,他能成为板楯蛮酋长,定有其独到之处,不可小觑。

    熊雪不愧奸雄本色,他收敛嘲弄神色,热情地将对方迎入帐内,以上宾之礼相待。左右早已设下酒宴,熊雪对賨途把酒言欢,为他接风洗尘。

    寒暄几句后,熊雪问道:“阁下为何自称賨人?”

    賨途眯着眼,道:“‘賨’者‘赋’也,尧舜治天下而免巴中之赋,吾辈感其德政,故而自称賨巴之人。板楯蛮?外人贬称耳!”

    方兴闻言,暗自称赞。一来,板楯蛮竟然如此感念尧舜德政,这可不似蛮族部落一贯风格,让自己始料未及;二来,賨途出口文质彬彬,似乎颇通华夏语言,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相比与健谈的廩君族长巴鲁,板楯蛮的賨途酋长似乎“人狠话不多”,他目光犀利阴鸷、令人不安,方兴只想敬而远之。

    熊雪痰嗽一声,他的关注点始终在战争之上。他直言不讳道:“传闻酋长擅长使蛊毒,可有此事?”

    “略懂,略懂!”这句恭维显然让賨途很是受用,他初现笑容,诡异万分。

    熊雪指了指帐外,道:“楚人和廩君叛贼在外头挑衅数日,可嚣张得很呐!”

    “蝼蚁草芥耳,何足挂齿?”賨途语气轻蔑。

    “那是,酋长只要轻摇毒瓶,他们都得化作脓水也!”熊雪开始试探对方。

    “不然,不然,”賨途面露不屑,“我賨巴崇尚武力,当与廩君叛族于沙场上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如何能使毒伤人?”

    熊雪不甘心,继续挑唆道:“都说‘无毒不丈夫’,廩君族占据巴地多年,将汝等賨人逼上绝路——杀尔族人,辱汝妻女,烧汝房屋之时,可没这些妇人之仁罢?”

    賨途不以为然:“賨人祖训,蛊毒只能投于外人。廩君族虽罪大恶极,但毕竟与賨人同出一脉,岂能对其用毒?”

    熊雪见挑拨离间无效,只得哂笑道:“巴人倒是同气连枝,甚善!但屈破败老贼是楚犬,算是外人罢?”

    “不急!”对方态度敷衍,顾左右而言它。

    方兴始终屏气凝神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大气不敢出一口。

    起初他还觉奇怪,板楯蛮兵士武力不逊于廩君族,更兼其首领擅长使毒,却为何屡屡败于巴鲁之手。如今听了賨途这一番话,方兴这才知其缘由。板楯蛮执念在武术上击败对手,却从不用毒。这般亦正亦邪的奇特气质,真是说不出来地古怪。

    沉默,中军帐内死一般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