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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07章 若若 • 壹(下)

    二人决心已定,便携手入了蜀宫。

    若若手中执有公主令牌,一路上,各宫门的卫士都毕恭毕敬,对随行的姜艾也并不加以搜查,算得上畅行无阻。

    虽说蜀王权力被架空,但和熊雪当初软禁熊霜不同,鬼午与野瞳尽管把持朝政,倒也仍旧对蜀王恭恭敬敬,外人不明就里,还道他们是一双贤臣。

    蜀王年近古稀,却身材肥大,只见他斜倚在王座之上,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

    时逢酷暑,蜀王仅披薄纱夏衣,尽管身后有几个宫娥轻摇羽扇,玉椅下冰块对垒,还是把若若的老父王热得大汗淋漓。

    “爱女,你回来啦?”蜀王微微张开眼睛。

    若若再也忍不住热泪,冲上前去:“爹爹!女儿好想你!”

    蜀王很是平静,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话间,蜀王瞥见阶下站着的姜艾,笑道:“这是我家若若的郎君吗?好俊俏的小伙子!”

    老父亲的眼神越来越差了,若若苦笑:“父王,她可是个女孩,是女儿的结拜姐姐。”

    蜀王恍然大悟:“哦,是你师兄啊?你这几年学艺如何啦?”

    “师兄?”若若愣了一下,“女儿近年来蛊艺大涨,前些天还去巴地小试牛刀了一番嘞!”

    蜀王费力地点了点头:“很好啊,去昆仑了呀?本王的小公主长大了……”

    若若满噙热泪,五年不见,老父王已然耳昏目聩,垂垂老矣,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就这样,这对年纪隔了一甲子的父女俩,就这样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了两个时辰。

    “唉,”老王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的兄长们死太早了,为父无后啊……”

    “父王,女儿不想接你的班。”

    “当初,望帝禅让给丛帝,本王也想让位给左丞相鬼午,他是个懂孝敬的好孩子……野瞳也不错,就是太爱打打杀杀,我们蜀人终归是仁义治世的……”

    老蜀王自说自话,若若心乱如麻,不过好在这次父王没逼自己当蜀国女王,倒是心宽不少。

    她擦干了泪水,正准备告辞,却听蜀王打了个哈欠:“本王倦了,你和师兄退下吧……”

    言罢,颤巍巍站起身来,转身回了内室。

    若若呆若木鸡,久久说不出话来。

    “走罢,”姜艾轻声道,“看样子,你反倒不必为老蜀王担忧,他现在这种状态,倒是正中鬼午和野瞳下怀,不会对他不利的。”

    若若伤心失落,心绪不宁:“借你吉言,我现在心乱如麻……”

    出王宫前,若若翩翩拜倒在地,朝殿上叩了三叩,含泪离开。

    二人刚出宫门,若若突然换了副干练模样,跨上骏马,便朝门外飞驰。

    姜艾紧跟其后,疑道:“你这是要去哪?”

    若若头也不回:“先出城再说。”

    有令牌在身,倒是一路畅行无阻,二人快马加鞭出了华阳城,又跑出很远,才略微歇下来喘息片刻。

    姜艾疑道:“嘿,你要去哪?”

    若若笑了笑,满脸期待道:“艾姐姐,你能不能陪我去趟雪山?”

    姜艾点了点头:“也好,此来蜀国,我事已了,一道去散散心也好。”

    “我觉得华阳城内山雨欲来,很是反常,”若若眼神黯淡,“父王状态萎靡,更像是有意装出来的……”

    “或许,这是他这些年的生存之道罢,抑或,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但愿吧,”若若幽幽叹道,“自从你说蜀中已被商盟控制,我心中遑遑,总觉得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姜艾劝道:“关心则乱,倒也是人之常情。”

    若若惆怅不已,休息够了,简单将就些干粮,便同姜艾并辔西行,朝山门而去。

    雪山终年积雪,时逢炎夏,山巅依旧皑皑。若若自幼在雪山中长大,对这般瑰丽山色倒是见怪不怪,姜艾初来乍到,却忍不住赞叹,连夸此山竟比神农架还像仙境。

    行至山底,二人弃马步行。雪山上空气稀薄、奇寒彻骨,若若轻车熟路,姜艾却攀登得很是吃力,走走停停,便慢上许多。

    姜艾白玉般的面庞被冻得通红,问道:“若若,你的师门到底是何许来历?”

    “我们门派没有名字,”若若笑了笑,“蜀中世外高人不少,却不似中原门派那般名字复杂,只用山名区别,如昆仑、邛崃之类。若若门派便以‘雪山’二字为名,掌门名曰‘仙娘’,以蛊术高明著称于世。”

    姜艾尴尬一笑:“自古巫蛊一家,此前,我还提防你是巫教中人。”

    “才不是嘞,”若若不屑道,“巫教大多都以幻术示人,以至招摇撞骗,为我辈不齿。而蛊术不同,倒和你们医术类似,来不得半点虚假嘞。”

    姜艾噗嗤一笑:“蛊术和医术一样?”

    若若一本正经:“当然,用毒者必先学解毒,久毒成医,雪山历代仙娘传下的《毒经》、《蛊经》二部镇山之宝,却丝毫不逊色于各医术门派嘞。”

    “那倒是,”姜艾挤眉弄眼,“贵门擅长以毒攻毒,神农派是不敢用的。”

    “乱说,”若若不以为然,“你们神农派掌门蒲无伤可是个厉害人物,七年前在彘林之时,他刚崭露头角,便用剧毒破了赤狄的四大奇毒,可厉害了呢。师娘虽然痛恨中原人,但却对他赞不绝口。”

    姜艾惊讶地合不拢嘴:“怎么?原来你早就知道蒲掌门了?”

    “那可不,只是无缘拜会而已,”若若诡魅笑道,“你可能不知道,当初送给赤狄的四大奇毒,可都是我师娘所赠。”

    姜艾吓得花容失色:“什么……你们和大周作对么?”

    “义姊,你又不是周人,紧张什么,”若若也觉得好笑,“不过嘛,这说来倒是话长……”

    姜艾似乎很关心:“怎么说?”

    “七年前,巫教,不对,是商盟伪装巫教来拜会仙娘,也是说的什么‘巫蛊一家’的鬼话,要来收买天下奇毒之物。师娘不同意,于是他们便以一个秘密交换。”

    “什么秘密?”

    “他们对师娘说,小兮丞相是被周王胡害死的。”

    姜艾摇了摇头:“这倒是信口开河了。”

    若若耸了耸肩:“可是师娘信了,她就把怒气撒向大周,这时商盟再提出用重金收购剧毒之物,师娘便欣然同意,她说,‘我们女流之辈,拿黄白之物有何用?’这样,她就把教中名贵的毒物一股脑地给了商盟,后来就到了赤狄手中。”

    姜艾苦笑道:“原来这件轰动天下的大事,与你们倒有不小干系。”

    “可不是呢。”若若很是骄傲。

    “看样子,仙娘这脾气秉性像个巾帼英雄,”姜艾颇有向往,“那她这次为何让你去毒巴人?”

    “是板楯蛮,”若若纠正道,“板楯蛮是师娘的仇人。”

    “为何?”

    “师娘是小兮丞相的夫人,但她的娘家却是廪君族——她是前任廪君族长的女儿。”

    姜艾大吃一惊:“这么说,她是巴鲁的姐姐?”

    “正是,”若若倒吸一口凉气,“当初,板楯蛮害死了师娘的父亲,而她已练成新的毒蛊,便迫不及待让我送下山去验证奇效。”

    姜艾觉得好笑:“可是你刚碰到我和阿沅时,却自报家门,说是板楯蛮首领賨途的女儿。你师娘要是知道你冒充仇敌,她老人家岂不是得气炸?”

    若若得意道:“这都是策略!人家可是第一次奉师娘之命执行任务,所以特意在巴地潜伏了一段时间,了解板楯、廪君二族的渊源。好在我小时候缠着师娘教过些巴语,也算派上用场。只是没想到碰到了你们。”

    姜艾揶揄道:“你身背师命,却还有闲心救我们。”

    “哎呀,本来是没想救的,只是听那三个傻乎乎的黑衣人说了半天,又是商盟,又是蜀国的,又听到你们是从鱼腹浦被绑来的,我就留了神,正好救下你们做个伴。”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初次见面时的样子,既觉得可笑滑稽,又觉得不失侥幸。

    可说着说着,若若突然想起一件棘手的事情,闷闷不乐。

    姜艾关切道:“怎么了?”

    若若忧心大起:“艾姐姐,得劳烦你一个大事。”

    “什么事?”

    “唉,这次若若虽然用蛊毒使得板楯蛮大败,却没想到蜀军突然出现,使得廪君族灭,师娘的弟弟巴鲁身死……这个噩耗,我该怎么同师娘说呀……”

    言罢,若若难忍悲伤,又啜泣起来。

    若若情绪低落,姜艾便尽安慰之能事,不得已应允代其通报噩耗,这才让她略微镇静。

    姜艾无奈道:“待会儿就要见你师娘,敢问她老人家脾气秉性如何?”

    “倒是挺好说话,”若若想了想,“别看她身藏百蛊,确实若若见过心肠最好的人啦。对了,她人也可美了,她年轻时,若若还没见过比她还美的人呢,和艾姐姐差不多。”

    姜艾佯嗔道:“你这小妮子,嘴里抹了蜜一般。”

    若若吐了吐舌头:“人家只是说实话而已!”

    二人有说有笑,一道往雪山上攀登,很快来到山门。

    山门乃是黑色大理石砌成,巧夺天工,在皑皑白雪的掩盖下若隐若现,倍增神秘之感。又向内走了数十步,看到一排整齐的低矮茅屋,那边是若若从小到大学艺之处。

    若若兴奋道:“艾姐姐,你别小看这些小房子,里面装的可是各种毒物,你可千万不能乱走动哦,很多毒药还没来得及配出解药呢。”

    姜艾哼道:“那是自然,你请我乱走都不去……”

    “咦,好奇怪,”若若突然觉得一股异常冷清的气息,“怎么都不见师姐师妹们的踪影?”

    姜艾指着远处,奇道:“那是雪人?”

    若若先是一阵惊喜,拉着姜艾前往雪人方向跑去,可走近一看,二人却吓得合不拢嘴来。

    “血……血……”若若歇斯底里地喊着,然后伸手拨开那“雪人”身上的积雪,“师妹,是你?你怎么了?”

    叫了好一阵,没有应答。却只见殷红的鲜血已嵌入雪中,很是骇人。

    姜艾俯身用手一搭脉,连连摇头:“不行,人已经没了。”

    若若哪里肯信,捧着师妹的尸体嚎啕大哭一阵。

    姜艾赶紧安慰道:“人死没多久,赶紧去找你师娘,怕有危险!”

    若若此时已然六神无主,听姜艾此言,才恍然大悟,连忙夺路往山门正殿冲去。

    只见沿路上东一具死尸,西一滩血迹,各房内也是一片狼藉,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屠杀。若若从小到大哪里经历过这种血腥场面,吓得几乎晕死过去。

    虽然不知凶手是否还在现场,但若若已然把生死置之度外。她哭喊着搜索着每一间房屋,却总是见到师姐师妹们肢体不全的遗骸,她与她们从小长到大,却如今天人两隔。

    关键时刻,还是姜艾比较冷静:“这几个大殿上都没有人迹,你师父会在哪里?”

    “谁干的?谁干的!”若若也不顾头发散乱,紧咬牙关,“我要让凶手万蛊缠身而死!”

    “妹子,越是这时候越要冷静,”姜艾语重心长,“你师娘可否有内宅?”

    “有……有……”若若如没头苍蝇,走了几次错路,才把姜艾带到内院。

    只见师娘平时练功的小厢房之门虚掩,有一串血迹由远而近,难道,神通广大的仙娘也遇到意外了?不,她不能有事……

    姜艾问道:“这是最后一间没搜过的房了?”

    若若悲怆地点了点头,但手脚发软,哪里还挪得动步。

    最终,还是姜艾将门打开,只见一个老妪斜靠在床沿,面色发黑,正痛苦地喘着粗气,正是若若的师娘。

    “她还活着,”姜艾搭了搭仙娘的脉搏,“只是她中毒已深,怕是……怕是……”

    “师娘!”若若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紧抱着她的腰肢,“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仙娘已经毒入膏肓,只剩下最后几口气,看到若若赶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欣慰。

    “若若……你回来了……就好……师娘快不成了……现在山门内……只剩你活着了……”

    若若哭诉道:“不!我要救活你,艾姐姐,快救救师娘!”

    姜艾此时额头上冒出豆大汗珠,哪还有半点办法。

    “不成……这是五毒散……没有解药……”仙娘说话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是谁干的?”

    “昆仑……昆仑门……喂我毒药……”

    若若哭喊道:“昆仑门不是和我们同出一门吗?怎么会对仙娘下毒手?”

    她听师娘说过,昆仑山脉有西王母,神通广大,乃是传说中的西方之神。助黄帝灭蚩尤的九天玄女便是她的徒弟,而瑶姬亦是西王母女儿。

    西王母死后,其后人分为两派——一门习武,留在昆仑,其长曰昆仑子;一门远迁雪山修习蛊术,便是仙娘一脉。然而二派同气连枝,互为唇齿之依,却不料今日昆仑门竟下了毒手。

    “他们……归顺了商盟……想来收买于我等……老妪不从……他便灭我满门……”

    话说一半,仙娘被血呛住,咳了许久,咳出黑血半斗。

    若若满是哭腔:“师娘,你慢点说,你会没事的!”

    “西王母保佑……山门还有你活着……我便把……这仙娘指环……传授与你……”

    “不,师娘别说这丧气话!”

    “听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件事情我瞒你许久……”

    “什么?”

    “我是……小兮丞相的遗孀……你父王杀了我全家……我骗你上山……是为了……向蜀王报仇……”

    “我知道,”若若哭得不成人形,“我早就知道的!”

    “你……你怎么知道?那……你不恨我?”

    “若若不恨师娘,弟子知道,是父王对不起小兮丞相一家。只是他年老昏聩,是受大巫师鬼午和大将军野瞳指使!”

    仙娘惨笑道:“你……你很好……”

    “这么多年来,商盟告诉我实情,想收买我害你,但我死活不肯!”

    仙娘气息渐弱,痛苦地点了点头:“好孩子……师娘能苟活今日……原来……是你保护我……是我多疑了……”

    言罢,仙娘将手一松,一瓶毒蛊溅落地上。

    “师娘,你?”

    若若吓了一跳,不免后怕,难道自己如果刚才不表明心迹,仙娘怕是要对自己和艾姐姐下毒手。想到这,她不禁身后一凉。

    仙娘紧闭双目,又连连咳出黑血,眼看不活。

    若若眼前闪过老人家对自己的好,如何视若己出,悉心传道。今日山门遭逢大故,她毕生心血毁于一旦,刚才不由得怀疑若若,甚至准备与其同归于尽,也是人之常情。

    “师娘,你有什么遗愿?”若若哭诉道。

    “昆仑……昆仑子告诉我……说我苦命儿子……还活着……在大周……你一定要……你一定……”

    话未说完,一代仙娘两眼一瞪,撒手人寰。

    若若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得昏死过去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