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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08章 阿沅 • 壹(上)

    巫峡常年云雾缭绕,山中更是夏雷阵阵。

    自从徐、楚联军西进,亡命无数的鱼腹浦重新恢复宁静。这里刚被一场暴雨洗礼过,渗透出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清凉。

    “阿沅,你还不睡,在数些什么?”

    身后传来芈芙迷迷糊糊的抱怨。

    阿沅转头,微笑道:“女公子,你还不休息?”

    她们在鱼腹浦的地窖里栖身,那里的狭小空间逼仄且潮湿,但透过幽暗油灯的微光,阿沅还是能看到芈芙疲倦的脸庞泛起红晕。

    “还不是被你吵醒的,”芈芙抱怨道,“我说,你最近也是奇怪,睡觉前数数作什么?”

    阿沅被说得心中咯噔一下:“我?我这是……数羊呢。”

    “还想骗我,”芈芙突然来了精神,坏笑道,“哪有数羊只到二十,又往回数的?”

    “这……”阿沅窘迫不已,俏目含羞。

    芈芙道:“你这分明是计算日子呢。”

    阿沅道:“什么日子?”

    芈芙嗔道:“装傻,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你最近可狡猾得紧,都不和芙儿我说真话。”

    “女公子,我都听不懂呀!”阿沅迟疑片刻,决定继续敷衍。

    芈芙捏着阿沅的鹅蛋脸道:“二十天,自然是你的蒲掌门离开鱼腹浦的日子,对与不对!”

    “这……”

    “唉,都走了二十天了,怎么一点口信也没有。”

    “女公子,你说他不会……”

    “不会什么?”

    阿沅眉梢微蹙:“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吧?”

    芈芙端详了阿沅一阵,突然笑得腰肢乱颤,把丫头笑得浑身发毛。

    阿沅问道:“女公子,你这是何意?”

    芈芙捂着嘴:“还说你不在乎他呢,看把你急成这样。如果只是蒲无伤一人前往巫教总坛,你倒要好好提心吊胆一番,可如今他是和钜子杨不疑同去的,你还有啥不放心?”

    阿沅并没有得到太多安慰,沉湎于苦恼中,难以自拔。

    芈芙长长哀叹一声:“唉,蒲掌门真是艳福不浅,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小丫头为他牵肠挂肚。”

    “还说人家呢,”阿沅樱桃小嘴一撇,“你还不是一样,自从你把方大夫骗来南国,就日夜魂不守舍……”

    芈芙突然急得跳了起来:“住嘴,不许你再提他!”

    “为什么不能提?”阿沅顶了回去,“你明明那么在乎他,却不跟着大部队西进,执意要留在这鱼腹浦照顾伤兵,不是为难自己么?”

    “胡说!”芈芙哼道,“明明是他不在乎芙儿……”

    “唔?”

    芈芙剑眉直竖:“他……他都知道芙儿要留在鱼腹浦,他要真的心中有我,也应当也跟着留下来才是,为何还要跟着君兄和那娘娘腔的舒参西进?”

    “这……”阿沅把头摇得飞快,“你想听真话么?”

    “废话!”

    阿沅润了润咽喉,道:“女公子,丫头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是你做得不够周全。”

    “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周全?”

    “唉,方大夫很可能已经知道你和徐侯的婚约,所以他刻意躲着你,就等女公子亲口对他说起此事,可你又从来不对他澄清。”

    “好你个阿沅,竟教训起我来了!”

    说罢,芈芙便从身边抽出匕首,面露凶光。

    “又来了,”阿沅哭笑不得,“你啊,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阿沅知道主人近来情绪很不稳定,动不动就火冒三丈。可她自幼与芈芙一道长大,十几年来,虽然执意以丫头身份侍奉芈芙,但二人关系早就同姐妹一般。只需要一个眼神,阿沅就能猜到对方心中在想什么。

    当初,楚国熊徇带着幼妹前往徐国时,芈芙只是觉得好玩,何曾想竟被四哥“出卖”,稀里糊涂与徐翎缔结了“婚约”。可如今,徐翎派舒参带兵来下聘礼,芈芙这才大呼中计。

    但芈芙绝不是一个甘心向命运低头之人,当初她只是耳闻大周有个叫方兴的少年好生了得,竟然在汉阳舌辩中连挫莫敖屈虔、熊雪、熊徇的三人使团,扬名南国,便不惜一切代价想见他一面。

    阿沅知道,这位楚国女公子对方兴一见钟情,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生命犹所不惜,更何况是逃一个不痛不痒的“婚约”?

    可芈芙的致命软肋偏偏又是脸皮太薄,当初和方兴初见之时便扭扭捏捏,若非姜姐姐怂恿,那层窗户纸还不知何时能捅破;可如今面对天大误解,又是欲说还休,急煞旁人。

    明明是她让方兴起了误会,却死活不肯对心上人表明心迹,倒痴痴地等待对方主动开口、冰释嫌疑,可方大夫又哪里会是这种人?唉,这样除了让二人心墙越垒越高,毫无裨益。

    可更糟糕的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芈芙却背道而驰,反钻了牛角尖——她不愿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还把这一切都怪罪于艾姐姐,认为是她从中作梗,才让方兴心生退意,这又是何道理嘛?

    想到这,阿沅不禁为姜艾鸣冤。艾姐姐对方兴也是一片痴心,但她却不愿夺人所爱,压抑自己,忍痛把这段佳缘拱手相让。前日里受了芈芙一顿无端指责,心灰意冷之下和若若远赴蜀地……

    “唉,何苦呢?”想到这,阿沅一句感叹脱口而出。

    “闭嘴!”芈芙没好气道,脸上满是骄傲的倔强。

    她年幼酷爱习武,其君父熊严在位时又对她宠溺有加,沾染一身刁蛮性子。可随父母病亡、熊霜即位,手足情深的四个哥哥突然为了权力而自相残杀,芈芙变故迭生下伤透了心,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至此变得喜怒无常。

    阿沅无奈道:“唉……丫头这是在帮你。”

    “芙儿要你帮?芙儿自己会想办法。”

    “你除了生闷气,把自己憋坏之外,还能想什么办法?”

    芈芙梨花带雨:“那你说怎么办?”

    “阿沅陪你上去走走,如何?”

    “也好,”芈芙拭泪道,“还是阿沅对芙儿最好……”

    阿沅摇了摇头,搀起芈芙臂膀,吹熄烛火,打开地窖之门。

    阿沅与芈芙刚走到门口,便只觉一股烧焦味扑鼻袭来,夹杂着泥腥味,很是难闻。

    不过对两位姑娘而言,对这味道却已然麻木——这些天来,二人藏身之处,恰恰是在昔日熊雪鱼腹浦叛军军营正下方的地窖,也是芈芙解救鱼部落长老的地方。

    徐、楚联军开拔西进的那一日,屈老将军一把大火,把军营附近数里的地面建筑付之一炬,只留下一片焦土。而大部队一走,百余名楚营伤兵便藏身在地窖之中,交由芈芙和阿沅照顾。

    阿沅望着狼藉的地面,疑道:“你说,屈老将军为何执意在鱼腹浦留下这群伤兵?”

    芈芙点了点头:“鱼腹浦乃战略要地,虽然守不住,但也不能放弃。”

    阿沅似懂非懂,她知道芈芙向来只爱舞刀弄枪,对军事毫无兴趣。但这段时间以来,与方大夫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下,她多少对行军打仗之事有了深刻理解。

    到后来,方兴被软禁在熊雪营中,杨、蒲二人远赴巫教总坛,姜艾、阿沅被玄烟阁刺客所擒,芈芙孤身来投屈老将军,更是参与收降廪君族一战,让楚营将士刮目相看。

    阿沅仍然不解:“鱼腹浦守不住,却让伤兵躲在地下,是何道理?”

    芈芙道:“鱼腹浦是徐、楚联军西征的重要中转之处,此地若为蜀军所占,联军便首尾不能相顾。”

    阿沅又问:“可蜀军为何又不占此地呢?”

    芈芙道:“蜀军若占得此地,则战线未免太长,亦是得不偿失咯。蜀军以为徐、楚联军会驻军于此,却不料君兄却弃鱼腹浦不守,反劳师袭远入蜀,蜀军也只得收兵回援。”

    阿沅心有余悸:“怪不得蜀军来鱼腹浦寻过晦气便走。”

    想起几天前蜀军派数千兵马来鱼腹浦搜查扫荡,所幸众人躲在秘密地窖中未被发现,这才逃过一劫。但自那以后,便再不见蜀军身影。

    “切不可掉以轻心,”芈芙不失警惕,“蜀人用兵丝毫不差,这两天不见他们踪影,或许只是暴雨频仍之故。”

    阿沅点了点头,她看了眼面前英姿勃发的女公子芈芙,此时已然毫无方才的儿女之态,俨然成了鱼腹浦百余名楚军士兵的精神领袖。

    二人透了会儿气,聊了些不痛不痒的内容,很快,再次暴雨袭来。

    刚要回地窖,却见一员小将急匆匆地跑来,小声道:“女公子,大事不好。”

    阿沅定睛一看,认得此人名曰己季,是祝融氏诸将中的一员,因他小心细谨,被屈破败特意留下来驻守鱼腹浦,担任这些楚军伤员的领袖。

    芈芙倒是镇定:“不急,慢慢说来。”

    己季道:“今夜末将派出五个弟兄巡夜,如今过了子时,却只回来两个。”

    阿沅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说,蜀军又杀回来了?

    芈芙皱眉道:“都找过了?”

    己季答道:“鱼腹浦方圆五里都找了个遍,不见踪影。”

    “好,交给我把!”芈芙当机立断,抽出剑来,剑锋如霜。

    这是若若从玄烟阁三大刺客手中取来的利刃,皆交到芈芙手中,于是,芈芙和阿沅各挑一柄作为佩剑,而一柄则送给方兴防身。

    “丫头,你功力恢复如何了?”芈芙关切地问道。

    阿沅点了点头:“还行,可以一战。”

    芈芙微微一笑,对己季道:“你赶紧回去让大家藏好,切莫不要露出马脚。”

    己季面露尴尬:“可是……女公子你?”

    “少废话,照我说的去做!”

    “遵命!”己季喟然告退。

    由两个女人保护百名伤兵,实在让这位小将面上无光,但他见识过芈芙的格斗之术,知道她的武功非普通兵士可比,虽敌不过千军万马,但在夜间搜查几个走失的哨兵倒是绰绰有余。

    芈芙也不多说,手提长剑,便朝大营西南方奔去。

    阿沅奇道:“女公子,你这是去哪?”

    芈芙头也不回道:“己季将军说过,鱼腹浦方圆五里已然搜查过,那就只有一个地方……”

    “哪里?”

    “还记得我们曾经的栖身之处么?”

    阿沅这才恍然大悟,是了,当初鱼腹浦刚被熊雪叛军占据时,自己和芈芙等六人正探索完江南三峰,小船搁浅后,便寻得一处溶不起眼的洞歇脚。仔细想来,那里隐蔽难寻,连叛军都未曾发现,若鱼腹浦附近真有小股敌军出没,很大可能便是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