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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18章 舒参 • 叁(下)

    熊徇回到楚国之后,便将方兴和舒参奉若上宾,连续设宴摆酒款待。

    从江州城班师至今,已过了旬日,眼看就要到深秋时分。

    方兴多次想要告辞离开楚国,熊徇却殷勤地让他再盘桓几天,说楚国每年初冬都会祭祀楚国三圣(远祖祝融、芈姓始祖季连、熊氏始祖鬻熊),让方大夫“指导”楚国祭祀后,再离开乔多城。

    无奈之下,方兴也无法驳了楚君面子,只得留在楚都。

    又过了十天,这日方兴接到镐京城传来的喜报——周王静听说他尚在世上,并在南国为大周平定巴、蜀大患,天子欣喜不已,当即命他官复原职,并召他尽快回都城述职。

    熊徇知道再也无法强留方兴,只得允许他辞别;另一边,舒参见楚国叛乱已平、政局已定,便也向熊徇告辞,准备班师回徐国。

    楚国君臣不舍,便为二位摆下践行酒席,令尹屈破败(屈老将军的新职务)、莫敖屈虔、夔国国君熊堪、屈氏三俊、夔氏五杰、祝融氏诸将等一并陪同,场面十分热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熊徇心情大好,于是开始咨询起方兴治国的大问题来。

    舒参见熊徇只问方兴却不问自己,心中便有了几分不忿,但他历来擅长隐忍不发,便只是在一旁自饮自酌。

    熊徇问道:“我育有几子,年纪尚幼,我们楚国经历多年内乱,手足之间皆是自相残杀,我深恨之,就怕此事再次发生在我的几个犬子身上,不知方大夫有何法可解?”

    舒参听熊徇这种问法不善,有意刁难方兴,心中便释怀几分。不由得把眼神偷偷瞥向方兴,想知道他如何应付这道难题。

    果然,方兴使出了他擅长的外交辞令:“楚君,大周自文王、武王定下分封国策后,将子弟、功臣等封邦建国,并规定嫡长子继承之制,有何疑义?”

    熊徇笑道:“封建之制?可周王室传位至今,也不是没出现过叔篡侄、侄篡叔之事吧?至于诸侯国,那就更多反例也,以子弑父、以臣弑君、以弟弑兄者,亦非孤证,又当如何?”

    见方兴一筹莫展的样子,熊徇似乎很是得意。

    舒参冷眼旁观,两个个人似乎都同时回想起八年前那场汉水北岸的辩论。论辩才,熊徇确实不如方兴,但是在嫡长子继承制上,大周和它的诸侯们都出过不少弊端,这让方兴不易作答。

    更何况,熊徇之所以提这个问题,便是有了不立嫡长子为楚国世子之心。

    换作此前的历代楚国国君,想立谁为太子,绝不会征求第二个人的意见。而且楚国不立嫡、不立长的惯例比比皆是,毫不稀奇。只不过此时楚国有意讨好大周,故而熊徇也担心废长立幼是公然挑衅周王室嫡长子继承制的权威。

    过了许久,方兴辩道:“嫡长子继承便是为了早定宗法,以大宗统御小宗,小宗开枝散叶。更何况,嫡长子第一顺位继承,其余诸子便无觊觎君位之心……”

    说到这,方兴戛然而止。

    舒参心知,熊徇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这个——他本就是他父王最小的儿子,按大周这套嫡长子继承制,前面三个兄长比他更有资格即位。可如今,笑到最后的却是身为幼子的熊徇,方兴这话显然触到他的逆鳞。

    但熊徇似乎并未发作,而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以我看,蜀国的制度就很不错!”

    此言说罢,堂上众人皆默默不语。

    舒参知道,蜀国人的继承制度恰恰与大周相反,推崇由国君最幼小的儿子继承王位。这样的继承方式自然有优点,那就是即位时的新国君年轻气盛,可以在位很长时间,有利于国家政权的稳定。

    当然,弊端也很明显,幼子毕竟年纪最小,不像他的兄长们那般羽翼丰满,很容易让手中的权力旁落。另一方面,如果旧君长寿,很可能会像现任蜀王那般将子嗣们熬死,白发人送黑发人,任凭鬼午这样的权臣宰割。

    方兴不以为然:“此非正道,还望楚君休生此念。”

    “是么?”熊徇不置可否,转身来问舒参,“舒元帅,我听你曾说过,早先羌人、夷人便是如此,以幼子继承君位,可有此事?”

    舒参起身道:“然也,此乃‘幼子守灶’之制度也,在游牧部落中倒是常见。”

    熊徇故意拉长声调:“哦,愿闻其详?”

    舒参道:“古之羌人、夷人以渔、猎为生,常常面临危险。故而族长、家长会先让成年的长子分走部分家产,使之另起炉灶。其后,次子、三子成年后亦复如是。而最终,未被分走的家产统统由幼子继承,这便是‘幼子守灶’。”

    熊徇道:“难怪,蜀人身上流淌着羌人的血统,自然继承了这种制度。”

    方兴闻言,只是微微摇头,将眼前的浊酒一饮而尽,再无议论。

    不过熊徇却还有意继续发挥,他把矛头转向了大周的另一个国本——分封制。

    熊徇道:“方大夫,依我愚见,大周之分封制也该走到尽头了罢?”

    方兴瞪大了眼睛,不知熊徇此话何意。

    熊徇继续道:“大周崇尚分封,可如今数次分封之后,王畿已然越分越小。周天子虽然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挂在嘴边,可如今诸侯国得了土地以后又如何肯突出,已成一句空话。

    “诸侯国亦然,他们的国土也要封给各自子嗣、公卿,这样,诸侯国的土地也早晚被其贵族分完,而贵族也有小宗、家臣,亦会把各自土地分完。长此以往,国君指挥不动贵胄,贵胄指挥不动公卿,公卿指挥不动家臣。那还不如同一盘散沙,最后分崩离析吗?”

    此言刺中分封制的弊端,鞭辟入里,方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倒是很出乎舒参的意外,分封制的问题并非大周独有,徐国有,楚国亦有。难道说,熊徇找到了破解此难题的秘方来了?

    熊徇提出的分封制之弊病,舒参何尝没深入思考过。

    想当初,周武王和周公旦提出分封制之时,恰恰是当时最先进的制度。

    夏朝统治各异姓氏族、商朝统治天下方国,夏王、商王虽有天下“共主”之名,但实际上却对各路诸侯鞭长莫及。夏朝亡于商汤、殷商亡于西伯,皆是诸侯尾大不掉之故。

    故而,周武王联合了三百路诸侯灭商之时,何尝不知这些诸侯早晚也会反过来灭亡大周?故而,周公旦这才想出“分封”的办法,将同姓宗亲裂土封侯,以钳制异姓诸侯的势力。

    与此同时,分封制也是一石二鸟的好国策——

    商朝灭亡太过迅速,以至于位于朝歌的王权中枢毁灭之后,各地方割据的殷商残余势力却实力强大,元气未伤。此时,大周人口不到商朝十分之一,军队更是无法与之匹敌,刚打下来的江山,如何守住?

    这时候,周公旦想出了分封制的妙招,为武王麾下的诸弟(周文王虽无百子那么夸张,但周武王得到分封的弟弟就有十来人)、姬姓宗亲、功臣们画出大饼,给他们分封一块还在殷商余孽手中的土地,让他们想办法将其据为己有。

    就这样,在巨大的诱惑力面前,大周王朝新获分封的无土“诸侯”们迸发出了强悍的战斗力,将商朝残余势力化整为零、各个击破,将受封的土地据为己有。

    于是,周公旦夺取了殷商故都奄城,改为曲阜,建立鲁国;召公奭夺取燕京之地,建立燕国;姜太公吕尚夺取殷商重镇薄姑,改为临淄,建立齐国;其余曹国、晋国、卫国、邢国、蔡国等,皆是如此。

    如今,大周的版图比商朝时扩大两倍有余,比之夏朝更是十倍之多,此皆是分封制之功劳也。

    但熊徇说得对,分封制在大周初期时风光无限,往后就不会出问题么?

    答案是肯定的。

    随着大周由盛转衰,分封制的缺陷越来越明显。

    说到底,这是一个分与合的问题。

    大周初年,百废俱兴,有的是尚未收服的土地,因此派出新诸侯以获取大片土地,将殷商留下来的“遗产”收归己有,自然是行之有效、立竿见影。

    因此,即便是武王英年早逝,大周还有周公旦、召公奭辅佐武王的子孙实现“成康之治”。这时,周王室还占据大片领土,名曰“王畿”,同时周王师战力惊人,诸侯来朝、四夷宾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说法实至名归。

    可随着武王手足和开国功臣们凋零殆尽,不论是大周还是各诸侯国,权杖都传递到后代子孙手中。他们虽然还都流淌着祖先的血脉,但彼此都未曾谋面,血缘之亲、战友之情全都淡薄。

    这时,各诸侯国开始各自打起了小算盘,互不来往,甚至互相算计,经常发生不愉快的事情。而作为中原共主的周天子,不仅无力协调,反而不断地糟蹋祖先留下来的威名,透支着大周百余年苦心经营的硕果。

    更糟糕的是,周王还会不断繁衍后代,他们的嫡长子继承王位,其余诸子还得按照祖制继续分封,于是周王畿被不断分割、分割、再分割,最终被蚕食得越来越小、封无可封。

    大周也好,诸侯也罢,国力强大与否,无非在于人口与良田而已。分封得越多,剩余得便越少,大周如今战力匮乏、经济萧条的窘境,不就是土地、人民锐减,分封过度的恶果么?

    说到底,专利之策、国人暴动、四夷反叛,这一连串事件的导火索就是大周国力下降,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会暴露得愈发严重。

    就拿周王静上任初期的五路犯周为例,诸侯们一遇到异族进攻,大多不愿出兵、出钱、出力抵御,而是指望周王室派兵来救,且对其他临近诸侯国的死活不闻不问。可周王室已经江河日下,就算有召公虎、尹吉甫这样的贤臣续命,又能维持几何?至于中兴大业,更是空中楼阁。

    舒参幸灾乐祸地看着方兴,他现在愁眉不展,愣愣地望着摇曳的烛火发呆。

    不过舒参确信,不论是方兴还是熊徇,他们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答案——那便是集权,收回诸侯的土地,把国本真正攥在周天子手中,才能实现中兴。

    但这个方案没有人提,方兴不敢,舒参和熊徇则是不愿。

    当晚,方兴闷闷不乐,最终不胜酒力,喝了个酩酊大醉,被搀扶入营帐歇息。

    这时,熊徇也将其他将领屏退,只留下舒参在场。

    “舒元帅,刚才的难题,你可有解?”

    舒参点了点头:“有。”

    熊徇毫无意外之色,只是淡淡道:“愿闻其详。”

    舒参笑道:“若不分封,那便只有一个法子——设立郡县。”

    “哦?此话怎讲?”

    “夏、商、周三代,皆裂土而分治,这并不是坏处,只是用错的方式。敢问,让他人治理土地,就一定要将土地拱手让人么?”

    熊徇眼中放光:“你是说,分而不封?”

    “正是,”舒参点了点头,“楚君若有意将楚国土地全据为己有,又能如臂使指悉皆控制,不妨将国土切割分化——百户设乡、三百户设郡、千户设县,各自设尹,则乡尹、郡尹、县尹皆为楚君任命,以三年为小考、五年为大考,以定其效,却不分封,岂不是能得分封之优势,而弃之劣势也?”

    熊徇闻言,拍案叫绝:“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我必如此试之!”

    舒参只是讪讪笑了笑,不再多言。

    事实上,他早已对自己的君上徐翎献过“郡县制”之提议,只是徐翎害怕此举挑战大周分封制权威,故而未能执行。可再看现在熊徇,似乎下定决心,他若真的执行此策,楚国怕是实力大增,徐国非其对手。

    舒参心中不悦,但盟友终归还是盟友,于是,他也不再顾及熊徇面子,再次将联姻的事情摆上台面。

    于是道:“楚君,如今我徐军便要班师,敢问何时能领走令妹?回去与君上完婚?”

    熊徇闻言,脸色突然变得难看异常。

    过了许久,才黯然道:“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她此刻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