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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32章 方兴 • 肆(上)

    方兴酒酣初醒,已是日上三竿。

    “怪不得圣贤周公旦力主禁酒,”方兴赶忙一骨碌爬起来,“酒肉真不是好东西,实在迷惑人之心智。”

    他本非好酒贪杯之人,在赵家村贫寒的童年时自不必说,到了镐京城,不论是在太保府寄居,还是位居职方氏中大夫,他也几乎滴酒不沾,只在祭祀时偶尔品上一小口。

    可昨夜,在熊徇的挑唆下,他借酒浇愁,谁知酒入愁肠愁更愁,他竟喝了个酩酊大醉。

    帐外,巴明已经等候多时,自从这位身高一丈的大汉“追随”方兴以来,倒是兢兢业业当起了自己的保镖,伴随左右,忠心耿耿。

    “方大夫,我们该启程罢!”巴明的中原官话越说越好,只是巴、蜀口音依旧很重。

    方兴点了点头,他本来就没多少行李,想到就要离开吉凶难料的楚都乔多城,心情一好,脚步更加轻快。

    熊徇倒是起了个大早,派人在楚都北门等候着方兴一行,他早已准备好晋献给周天子的礼物,派了个大夫

    就要离开楚国,楚君熊徇已经准备好礼物,派人晋献给周王静。

    方兴对此人的貌恭实倨早已心知肚明,楚国此番给周王静准备的贡品定然也是不菲,只不过,送礼之人既非派的令尹屈破败、也非莫敖屈虔,只是不知从哪临时提拔了一位不知名的老头子担任中大夫,随方兴一道回京。

    出了楚国乔多城,方兴心中感慨万分。

    他流落南国,如今已过去整整两年,这两年里的苦辣酸甜,细细回味来,堪称五味杂陈。从神农架到乔多城,从巫山南岸到北岸,从鱼腹浦到蜀中,一路颠沛流离、聚少离多,不由唏嘘不已。

    方兴在车辕上呆呆远眺,巴明则是默不作声地驾着马车。待方兴回过神来,他又开始同情起巴明的遭遇来。

    “嘿,你不回去么?”

    巴明一愣,显然没听懂方兴言下之意:“回去?咱这不是回镐京的路上么?”

    方兴摇了摇头:“回你的故土。”

    巴明一脸惆怅道:“我还能去哪?哪里是我的家?”

    方兴遥指道:“新的巴国,不是你的故土么?”

    “不,那不是我的巴国,”巴明露出凄异的苦笑,“那里已经没了我的族人,廩君族不复存在,又哪称得上故土?”

    方兴点了点头,听闻此言,他不由得想起赵家村的一草一木,想起他在那里度过的并不算愉快的童年时光。如今八年过去,父亲方武、赵叔、赵家村民们早已化作一抔尘土,茹儿也不知下落,他无家可归,与巴明又有什么分别?

    过了许久,方兴又问巴明道:“那……你要去哪?”

    “跟你走,你去哪,我就去哪,”巴明补充道,“给你当护卫。”

    “护卫?”

    “方大夫,你身处危险而不自知。此前虢公想害你,如今熊徇想害你,不知道以后还有谁想害你。”

    方兴转念一想,这倒也是实话,于是点头同意。

    巴明大喜,将方兴恭恭敬敬扶上战车,自己则执起马鞭,为方兴执鞭坠镫。他虽是巴人,自幼未曾驾车,但后来在楚国军营中待得时间长了,也掌握了驾驭之术,几经训练,如今已驾轻就熟。

    车行至乔多城郊外,方兴放眼四周群山,漫山遍野的野菊开放,尽收眼底,很是齐艳。楚国地处南国,虽是深秋,但花期皆晚,美不胜收。

    “野花……”

    方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双目微闭,眼前浮现出神农架半山腰的那座别院小筑,那是女子最喜爱的布局——勾栏小院,曲径通幽,房间里布满了香气扑鼻的干花。

    不由得,他想到了姜艾,想到了阿沅,当然,他最挥之不去的,还是芈芙的身影。

    就要离开南国,他才发现心中最难以忘怀的场景,竟是在神农架养伤的那段日子——而不是乔多城下的力挽狂澜,不是巫山探秘的豁然开朗,也不是鱼腹浦的大获全胜,更不是蜀地的风起云涌。

    “芈芙……芈芙……”他轻声念着,眼前浮现起那个喜好身穿一袭红衣,语笑嫣然,三分蛮横中带着七分娇羞的美貌少女。

    她在哪呀?她还好吗?

    又辗转行了几里,已是黄昏,汉水便在眼前。

    方兴知道,渡过汉水,便是汉阳诸姬地界,那便是到了大周腹地,他心中渐渐澎湃。夜晚汉水水流湍急,方兴不敢大意,于是让一行人在岸边安营,准备次日渡水。

    当夜,方兴心神不宁,在帐内踱来踱去。

    他总觉得此次南国之行还有一件事情没完成,可究竟是什么事,他一时间想不出答案。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夜,次日被清凉的晨露唤醒,方兴出了大帐,准备率领队伍北渡汉水。

    要上船之时,突然一个浪花颠簸,方兴一个侧身差点摔入河中,赶忙被巴明拦住。

    “方大夫,小心!”

    方兴总算站稳,心有余悸,却不料从怀中掉出一个蜡丸,摔在甲板之上。

    “这是……”

    方兴痴痴看着这个蜡丸,一时却想不起这是何处之物。

    捡起拆开一看,蜡丸内原来封装这一封帛书,上面是娟秀但是又有几分稚嫩的字迹。

    对了!方兴突然想起,这是在蜀中与若若分别前,她转交而来蜡丸,说这是阿沅让若若带给自己的简信,让他务必要在班师回镐京之前再拆开。

    “啊也!”方兴一拍大腿,“若非这浪花颠簸,我差点误了大事。”

    见众人眼神狐疑,方兴赶忙强作镇定,径直走向船舱之内览信,只是下令艄公们暂不开船,在原地待命。

    待两旁无人,方兴赶紧将帛书打开,只见上面写着十六个字:

    “云梦深处,桑林尽头,高禖台前,故人犹在。”

    方兴反复读了几遍,心跳加速,脸上绯红。他认得出来,这哪里是阿沅的字迹,分明是芈芙的亲笔。

    难道说……她在那里等我?

    想到这,方兴突然一阵热血涌上脑海,嗖地窜出舱外,跳下船舷,径直要上马车。

    巴明大惊失色,赶忙拦阻:“方大夫,你这是?”

    方兴定了定神:“三日,你们在此等我三日,我去去便来!”

    直到驱车跑出了数十里,两匹骏马已然精疲力尽,只顾喘息时,方兴这才停下,驻车暂歇。

    “我这是怎么了?”

    这是种神奇的心境,他紧闭双眼,揪着自己的发髻,在心中反复自顾自地问着——我这是为了什么?我这是为了什么?

    许久,他才渐渐恢复了理智。

    放眼四周,闪现在跟前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湖,水流纵横间,大山、丘陵、森林错落有致,大泽被遍布其中的水网割得四分五裂,一片迷花倚石景象。

    这,便是云梦大泽。

    湖面波涛嶙峋,在日光的照射下更显得瑰丽。

    此情此景,方兴如何能不想起佳人——回忆起芈芙的一颦一笑,他感慨万千。

    “话说,我是如何与她形同陌路,落入今日这般田地的?”

    方兴扪心自问起来,当初,他乍地听闻芈芙与徐翎的政治联姻,突然间,就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方向。

    “我是个自私的人罢……”他四顾无人,喟然长叹。

    我不想见她,毅然决然离她而去,与徐、楚联军进了蜀中,那是因为表面上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平定巴蜀、中兴大周,不过是借口而已。

    我的自私,恰恰是在儿女情长之上,我在乎的是她要嫁于他人为妇,在乎的是她心中有了别人。

    可是方兴心中清楚,芈芙的心里又哪里住得下徐翎?

    “明明是我冷落了她,她才愤然离开……既然她的心如磐石,我又如何能变?”

    这是个天大的误会,一个两人还没来得及澄清,就变得难以言喻的误会。

    而今日方兴宁可延误了回京复命的日期,也要驱车前来这大野泽中,就是为了和芈芙消弭这个误会。

    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踏入大野泽中。

    放眼四顾,方兴身旁空无一人,野兽倒是不少,鳄鱼、野犀这类泽地恶兽此起彼伏。幸好他手中有当初若若赠送的“避兽蛊”,能散发出野兽厌恶的腥气之味,倒是安全不少。

    云梦泽方圆千里,大小湖泊泽薮不计其数,一眼望不到边。

    “云梦深处,桑林尽头,高禖台前,故人犹在。”

    方兴又将帛书取出来读了几遍,这十六个字他已然熟稔在胸,但这娟秀的字迹却还是百看不厌。

    眼前既然已到了云梦泽,那就便去寻找桑林所在。可这泽国之地,去哪里找芈芙约定的桑林?他并不后悔前来,只是后悔和下属们商议的三日之期,也未免太过短暂。

    沼泽地里泥泞不堪,方兴无法驾车前行,只得在一处水草丰美处将车马绑住,徒步往前小心翼翼地走着。

    走得累了,便靠在大树下休息,歇得够了,又信步继续寻找。南国的蚊虫肆虐,方兴只得走走停停,从黄昏到日暮,从日暮到黎明。

    次日清晨,隔夜的水汽蒸腾于湖上,犹如缭绕之云雾,宛若仙境。

    方兴曾听芈芙说过,就和巫山有神女一样,云梦泽中同样住有神女。唉,她最喜欢这些楚国的民间神话故事,每每说起,言笑晏晏。而如今,物是人非,岂不让人黯然神伤。

    芈芙口中的云梦神女,绫罗绸缎,花纹密布,珠光宝气,遍体生光,步履轻盈婉美,光彩照耀湖泽。可方兴此刻脑海中睁眼闭眼却是芈芙的样貌,与神女如出一辙……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方兴一惊,这里哪来的人声?

    躲入树后仔细观望,只见先是几人,然后是几十人、数百人,皆是和自己一般年纪的男女,一对对手挽手,轻解罗裳,步入大野泽内,毫无男女之防,尽情嬉戏。

    荒无人烟的大野泽中突然涌入这么多年轻人,方兴的心中略微安定,但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过“开放”,他的脸不由红到了脖颈。

    “今日是什么日子?这又是什么节日?”

    这样的场景,在大周境内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他只得继续自言自语,以缓解自己的不安。

    “今日是九月初九,这里,便是桑林禖祭。”

    一个细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方兴全身只觉触电一般。赶紧回眸,却见一红衣女子语笑嫣然,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

    “芙儿,是你……”

    话音未落,芈芙早已哭成泪人,梨花带雨,钻入了方兴怀中。

    方兴呆若木鸡,显然已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只是轻轻地抚着爱侣的秀发,不住地、语无伦次地说着: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想到云梦泽神女,还以为是你……你还在生我的气么?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傻瓜,”芈芙破涕为笑,“别说傻话啦。”

    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在湖边抱着,默默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过了不久,在湖内沐浴嬉戏的青年男女们又结伴往西,一路走到一片桑林之下,跪下祈求。

    方兴疑道:“这是?”

    “今天是九月初九,正是楚国禖祭之日,”芈芙道,“青年单女到了婚配年纪,自然就凤求凰,在大野泽中野合,生儿育女也。”

    方兴这才知道,原来三月初三是西王母生日,名曰“上巳节”,而九月初九则是“下巳节”,正是西王母之女瑶姬的生辰。

    南国人崇拜瑶姬,故而不论是巫山神女,还是云梦神女,都是以瑶姬为原型。而在瑶姬的生日里,楚国的年轻男女们在桑林中定情,便当做是婚配之礼,礼毕便行周公之事,结成夫妇。

    看到眼前一对对出双入对,颠鸾倒凤的身影,方兴心中热血澎湃,却又羞涩万分。

    “嘿,你还记得去巫山前,我给你讲过的瑶姬故事么?”芈芙道。

    方兴摇了摇头,只觉佳人在耳边吹气如兰,任凭他坐怀不乱,却又如何把持?

    “楚国的女子们为了躲避世俗的婚配,想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而不得,于是瑶姬便让她们假死,顺江漂流到世外之地与情郎天长地久……而这世外之地,便是眼下的云梦泽……”

    方兴点了点头,但却心若旁骛。

    “嘿,要不,我们也……”芈芙目送秋波,这是双勾人魂魄的眸子。

    方兴瞪大了眼睛,他想摇头,但情难自已,很快又变成点头。

    芈芙见爱侣犹犹豫豫、半推半就,便笑着拉起他的手,把方兴带到浅湖之中,加入了禖祭的行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