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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19章 虞公余臣 • 壹(上)

    朝会群臣都看得出来,周王静这几天的心情大好。

    楚国使臣、徐国使臣、巴国使臣接踵而至,先后向大周进贡称臣。就连历来与大周不甚来往的蜀国,也煞有介事地派来特使,声称与大周就此结交盟好,这可是百余年来头一遭。

    “此乃方大夫之功劳也!待其回朝,余一人重重有赏!”

    周王静听了太宰尹吉甫的呈报,露出了久违的开怀大笑。尽管此时方兴还在从南国归京的路上,但这些喜报足以让周王静心情酣畅。

    大司徒虞公余臣大腹便便,一如往常,冷眼旁观着朝堂上的一切。

    众臣们欢呼雀跃,一会儿歌颂周天子中兴大业之宏图,一会儿赞颂中大夫方兴的忠勇。这些言不由衷的话,自从老太保召公虎告老还乡后便不绝于耳,但不得不说,周王静十分受用。甚至连召公虎一手提拔的尹吉甫、仲山甫都难以免俗。

    虞公余臣摇了摇头,他不喜欢这种气氛。

    最近,自己的死党虢公长父都身在洛邑,忙碌着他野心勃勃的虢国迁封计划。而曾经朝堂上的三公们久不在朝,太宰尹吉甫和大司徒虞公余臣便成了群臣的首脑。

    可明眼的大臣们能觉察到,今日天子的兴奋实属反常,毕竟,在周王静大婚之后,他早已对政事无比倦怠。这位年轻天子虽然明面上不敢中断祖上从未断绝的例行朝议,但参与朝议的积极性却大不如前。

    过去七年的往事在虞公余臣脑海闪现,他能深切感受到周天子这些年的潜移默化。

    周王静即位之初,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身上展现出的是一股少年天子的干劲。辅政老臣周定公殒命后,周王静亦师亦父的另一位共和老臣召公虎将其扶上马,又送了一程。召公虎为他平定五路犯周,渡过了主少国疑的艰难时世。

    随着周王师实力的恢复,大周天子的威望也逐渐回归,此时的周王静冒出了御驾亲征的雄心壮志。然而事与愿违,尽管大周朝廷为尊者讳,天下人也未能得知此次亲征东夷的个中酸苦,但自那以后,周王静倒是不再有亲征的想法。

    此后,老太保召公虎依旧勤勤恳恳,挥雄兵平定西戎、犬戎,麾下五位布衣大夫亦是星光熠熠。大周中兴大业本已在望,可召公虎的接连胜利却也让周天子动起了功高盖主的猜疑。

    此后的事情天下皆知——

    周王静突然疏远了召公虎,亲近虢公长父,并听信虢公长父谗言兴兵伐楚,失落了中大夫方兴,老太傅又甩锅于南仲、师寰,趁机贬了他们军职,召公虎万念俱灰,一气之下告老还乡。

    尽管,虢公长父常在自己跟前吹嘘这场政局上的“大胜”,但虞公余臣清楚,一个巴掌拍不响,周王静岂会不知虢公长父是忠是奸?对周王静而言,虢公长父无非更“听话”、更不会喧宾夺主地来争抢大周中兴的果实罢了。

    周天子尽管年轻,但是不傻。

    更何况,虢公长父之所以能扳倒召公虎,并非其长袖善舞的政治手段,而更多地是来自于他在僖夫人耳边的枕头风——

    这位周厉王的幼妹、宋僖公的遗孀风韵犹存,自从归宁镐京城后,又与昔日旧情人虢公长父缠绵在一起。可偏偏,周王静却对这位姑母却表现出超乎亲情的关爱,以至于对她全然不顾周礼的行为放纵有加。

    虞公余臣不喜欢这个女人,以及他与虢公长父的畸形虐恋,但不得不承认,她给虢公长父的好处远超过老太傅床笫之欢时逢场作戏的付出。

    而自从这女人回到镐京之后,周王静的性格就变得更加乖戾。

    周王静从小丧母,隐藏于太保府寄人篱下,幼年的阴影形成了他孤僻的性格,压抑必致自卑,而突然获得登峰造极的权位之后,很容易变得狂妄无加。

    僖夫人的归宁,显然给周王静带来了另类的“母爱”,姑母疼爱侄子自是天性,而周王静对僖夫人,更是血浓于水的信任。

    天子大婚仪式由僖夫人一手操持,她忙上忙下,把这次婚礼办得风风光光。虽说此女风评不佳,但在周王静的婚礼这件事上办得让人挑不出毛病,赢得朝野上下不少赞誉。

    周王静的王后姜氏,正是齐武公之女、齐侯无忌之妹。姜后温文尔雅、相貌姣好,是个贤淑之女。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她恪守周礼,事非礼不言,行非礼不动,她的贤惠堪称后世王后们之楷模。

    其中最有名的典故,便是“姜后脱簪”的典故。

    周王静刚与姜后结为连理时,夜夜笙歌,常早卧晚起,沉溺于温柔乡中,不愿过问政事,甚至多次在朝会上迟到。彼时老太保召公虎已告老还乡,朝中无人敢劝。

    就在此时,姜后为了规劝天子,便足不出户,放言不再见周王静。天子欲强闯后宫,姜后便脱下陪嫁的簪珥,让侍奉她的姆娘转告天子:“君王失礼而耽误朝政,乃妾之不才也;君王乐色而忘德,乃妾之淫心也。妾不敢见天子,还望天子治罪!”

    周王静闻言大为感慨,方知失政,于是在门外道:“此余一人不德之过,非夫人之罪也!”

    自那以后,周王静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湎于酒色、懈怠朝政,姜后的贤德也为卿大夫们传颂。

    可好景不长,待到周王静和姜后的“蜜月期”一过,后宫的疾风骤雨这才刚刚爆发——原因很简单,僖夫人这老女人可不是安分之辈,她在强烈的权力欲趋势下,居然扮演起了婆婆的角色,与姜后的“婆媳关系”异常紧张。

    虞公余臣知道,贤淑的姜后与浪荡的僖夫人之间,是不可能有和平的。

    而僖夫人很快抓住了姜后的把柄,只因周王静婚后三年,却没有子嗣,天子无后,这可是件要命的事情。

    一时间,各种说法甚嚣尘上,但民间之人爱戴姜后,所以所有的传言都对周王静不利。

    有的说,周王静是在御驾亲征之时中了毒,此后丧失了生育能力。还有人说,则是周王静幼时候在国人暴动中受了惊吓,无法繁衍后人。

    总之,这些闲言碎语对大周的统治绝非好事。至少,作为国人暴动的亲历者,虞公余臣深知舆论杀人的力量。更何况,僖夫人德不配位,必有其殃,这也是他对故交虢公长父的劝谏。

    不过,不用虞公余臣多说,虢公长父倒是很清楚他和僖夫人苟且关系的价值。“无非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何况她姿色尚存,孤倒也不亏!”

    又过了五日,朝议上,周王静接到了虢公长父在洛邑传来的奏报,说前中大夫方兴已入函谷关,不日便会入镐京王宫面圣。

    这下,虞公余臣得以再次看到周王静之喜悦,天子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期待神色。

    毕竟,自从方兴失落于南国,世人传他死于汉水之中后,周王静一度大发雷霆。

    虽说事后虢公长父的恶人先告状,师寰、南仲遭遇诬告被贬,老太保一气之下拂袖告老,得以让虢公长父的阴谋得逞。

    但虢公长父也知道,方兴之“死”的根源,完全出于自己南征楚国的糟糕决定。故而这两年来,老太傅尽可能不在镐京出现,也不在天子面前刷存在感,而是默默请缨驻守洛邑,顺便筹备他心心念念的迁封之事。

    而当虢公长父听说方兴尚在人世的消息时,他再难掩心中的忐忑,一月之间,便十余次快马传信于虞公余臣这位死党府下,想探听周王静对此事的看法。

    虞公余臣不用猜也知道,当虢公带着方兴南征之时,定然有太多见不得人的阴谋败露。对此,老太傅究竟是惊喜更多,还是惊吓更多,虞公余臣说不上来。

    两天后,“英勇殉国”近三年的方兴重新出现在镐京城内,围观的国人里三层、外三层,把王城东门围得水泄不通。城外那个方兴的“衣冠冢”也被周王静下令移除,赢得一片欢呼雀跃。

    “公道自在人心,方大夫确实是得人心者。”虞公余臣不禁感慨。

    这一点,虢公长父也再清楚不过。但对于迎接这位死里逃生的中大夫的礼节,虢公长父却显然无比重视。

    于是,对护送方兴入镐京城之事,虢公长父可谓下了血本、费尽心机——他启动了镇守洛邑东八师的整整五千人马,特意都挑选了精壮之辈,衣甲鲜明,专门给方兴充当护卫,声势浩大。

    很显然,国人们很吃这套。尽管,没人会因此称赞虢公长父,但老太傅与方兴并辔入王城的景象,也足以吸引百姓眼球。顺便,虢公长父也算沾了方兴的光,分享到夹道群众的欢呼和喝彩之声。

    周王静迫不及待,第一时间便宣方兴觐见。

    当方兴再次站在玉墀阶下时,虞公余臣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放眼四周,群臣又何尝不是如此心境。

    “罪臣方兴,百拜叩见天子!”

    两年多不见,此时的方兴依旧一副玉树临风、少年有为模样。

    只是经历了两年的沧桑,他的唇边已然蓄起髭须,看起来老成许多。虽然流落南国已久,但举手投足之间却未沾染上蛮夷的气度,依旧翩翩有礼,口齿伶俐。

    方兴奏道:“罪臣方兴呈表奏言,自三年前,临阵失机,失陷于楚地。幸得楚民解救,苟全性命于草莽。本应当尽早上报圣听,可惜时运不济,卷入楚国内乱,不得脱身。期间不敢有辱于王室,一心只求早日归国,伏惟天子降罪。”

    “无妨无妨,何罪之有也?”周王静迫不及待,让方兴言说他在南国这两年所经历的一切。

    方兴滔滔不绝,从他如何在汉水之滨死里逃生开始说,接着详细叙述如何卷入楚国内乱,经历过熊霜、熊雪、熊徇的三代权力更迭。随后被熊雪的叛军挟持到鱼腹浦,与盘踞巴地的两大部落廩君族、板楯蛮周旋,最终又由于徐国和蜀国的介入,楚国内乱升级为巴蜀大战。

    经过旷日持久的大战,由于尹吉甫和申伯诚的介入,最终巴蜀平定,姬姓巴国成为最大的赢家,终于得到两百年前受封的土地,在蜀国和楚国之中成为缓冲,方兴也因此得以归国。

    方兴在南国的事迹,此前朝堂之上已经传过一轮,而今日从他口中亲自说出,却又是别有一番感受。

    朝堂之上,上到周王静、下到大部分卿大夫,大多都在镐京城内高枕无忧、足不出京,哪有过方兴这般惊心动魄的经历?听罢皆瞠目结舌,大呼过瘾。

    虞公余臣不时偷看虢公长父的反应,老太傅大部分时候面无表情,脸上阴晴不定,不知他都在想些什么。只不过,方兴似乎对其与虢公长父的龃龉只字不提,或许算是另一种默契。

    待方兴说得差不多,周王静这才缓缓起身,道:“诸位,方大夫此次失落南国,却死里逃生,为国家社稷立下大功,余一人之心甚慰!”

    周王静都如此表态,显然是要给方兴升官进爵的节奏。众臣交头接耳,连连点头。

    这时,虢公长父突然出班,抢白道:“天子,方大夫流落楚国,本该第一时间上表启奏天子,以告知其下落。可一连两年多却毫无音讯,此乃大过也。所幸方大夫将功赎罪,平定楚国内乱、厘定巴蜀边界,此功过相抵,还望天子开恩!”

    朝臣们闻言,一片哗然。

    虞公余臣也吓了一跳,周王静正在兴头之上,虢公长父这话却仿佛有意要给天子一个下不来台。尽管,世人皆知虢公长父圣眷方隆,又成功排挤了老太保召公虎,但这番言论,还是颇为骇人听闻。

    他的言下之意很是明显,方兴立下大功不假,但是他在楚国的两年内,可是有大把的机会向周王静报平安,然而他却对此只字不提,其心可疑。

    显然,周王静被他说动了,开始沉吟起来。

    尹吉甫、仲山甫等人皆是召公虎一手提拔,和方兴也都是布衣五大夫之列,但是召公虎失势之后,虽然周王静在政务和财务上依旧倚仗这二人,但是表面上却已然十分疏远。

    伴君如伴虎,这二人也审时度势,虽然此番尹吉甫在平定巴蜀之乱中也立下大功,但是明眼人也看得出来,这次周王静并没有派给尹吉甫一兵一卒,于是堂堂大周太宰只能寻求申伯诚的帮助,在申国军队的帮助下才全身而退。

    更何况,虢公长父的这句话,似乎也把矛头指向了尹吉甫,似乎尹吉甫比所有人都要更早知道方兴尚在人世的消息,故而才会执意要引兵入蜀,平定这场本来与大周毫无干系的南国纷争。

    因此,知情不报的人已然不单单是方兴,还有尹吉甫的份。

    姜还是老的辣,虞公余臣开始佩服起虢公长父来,他刚才这番话不动声色,表面上都是对方兴表功,但言下之意却将了天子一军,让周王静瞬间脸色铁青,沉吟起来。

    朝堂上的气氛十分尴尬,众臣们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