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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5-20章 虞公余臣 • 壹(下)

    “大司徒,你怎么看?”

    周王静冷不丁的发问让虞公余臣受宠若惊。他没想到,周王静此话居然直接问向自己,而是跳过了身为三公的虢公长父和百官之长的尹吉甫,十分不符常理。

    虞公余臣自知脑子转得慢,但不代表他没有脑子。这可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更何况,周王静此话分明是明知故问,天子心中已有答案,却还要问人,分明是想把坏人让虞公余臣来当。

    虞公余臣不想当坏人,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坏人,他终究还是脸皮薄。

    他更不想让人戳着脊梁骨,说自己和虢公长父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虢公长父可以不在意风评和羽毛,但虞公余臣不行。虞国是姬姓先贤的后代,虞公余臣不忍让祖先的声名在自己身上蒙羞。

    更何况,周王静今非昔比,如今的天子,早已变得越来越自大:他从来不认为其统治会有什么问题,也从不考虑外部形势的变化,他太过自信,只愿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得任何苦口良言。

    或许他有过成功,但是这些成功其实微不足道。大周也或许正走在中兴之路上,但与周王静的“励精图治”也并非有太强关联。

    周王静表面上信任虢公长父,但谁都知道,周王静对虢公长父的忌惮也并不少,生怕他又成为下一个召公虎,对周王静的权力掣肘。

    朝廷上派系林立,但周王静却似乎很享受这种分裂,他自以为长袖善舞,用虢公、虞公来制约召公虎及其一手提拔的布衣大夫集团,并乐在其中。或许,公卿大夫们如果都忙于内斗,也就不会对王权有太大威胁?

    所以,周王静反而更信任虞公余臣,他唯唯诺诺、没有野心,让周王静很有优越感。或许,君王们都更喜欢任用无能之人,这样能给天子莫大的安全感和心理优越。

    虢公长父见虞公余臣眼神闪烁,便不断朝他挤眉弄眼。老太傅有意指谪方兴的失职,让这位召公虎的义子功不抵过。

    但虞公余臣哪有什么主意?被周王静一问,倒是有些着慌。我该如何回应天子?是顺着天子的意思,让方兴得到应有的赏赐,还是追随着虢公长父的暗示,趁机给方兴参上一本?他没有定论。

    首先,虞公余臣内心里佩服召公虎。他虽然被虢公长父拉下水,站到了召公虎的对立面,但私底下,他与召公虎并没有私仇。更何况,召公虎一心为国,并无私心,提拔的五位布衣大夫也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

    但转念一想,方兴如今已经是中大夫职方氏,如果再升官,就得跻身九卿行列,与自己平起平坐,虞公余臣表面上不说,但心中多少有些不情不愿。

    方兴此人虽然有才,但虞公余臣难以接受他以野人身份平步青云,这一点上,他与虢公长父倒是想在了一块。

    回想八年前在彘林之时,虢公长父从第一眼见到方兴起,就对他嗤之以鼻。可谁想到造化弄人,如今方兴凭借召公虎的青睐,一路飞黄腾达,竟然和我等世代公卿同朝为官。

    而且,虢公长父始终反对布衣为官。毕竟,大周朝廷历来以世卿世禄举官,却被召公虎破例,让平民白身也有了出仕、升官的机会。如果朝内都是这些凭空提拔的布衣卿士,那虢公、虞公们的子嗣又该如何自处,找到一席之地?

    虞公余臣自忖,就凭自己现在的几个不成器的子嗣,终究是竞争不过布衣大夫们的。

    屁股决定脑袋,虞公余臣心一横,还是参了方兴一本。

    这样一来,周王静又陷入了沉思。

    这时,尹吉甫不再沉默,他对周王静道:“天子容禀,方大夫此次南行,之所以不敢透露行踪,并非欺君,乃是还有一件大事未办,怕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周王静来了兴致:“哦?何等大事?”

    尹吉甫沉着以对:“巫教!”

    “巫教?”朝臣一片哗然,这可是个让人闻之色变的名字。

    虞公余臣突然发现虢公长父脸上变颜变色,难道,这事情和虢公长父有什么关联?戳中了他的软肋?

    周王静倒是平静:“愿闻其详!”

    尹吉甫奏道:“方大夫之所以隐姓埋名,留在南国,是为了探究巫教的秘密,故而不为世人所知其下落与踪迹。”

    周王静奇道:“巫教荼毒大周已久,国人暴动、五路犯周皆与其有重大干系,人人得而诛之!这么说,方大夫此去南国,已然获悉巫教的重大秘密?”

    方兴行了一礼:“禀天子,罪臣此去巫山,已然探寻得巫教总坛所在!”

    于是,方兴便把如何入得巫山,在山顶壁画中寻得灵山十巫的历史,又深入巫教总坛,发现巫教早已名存实亡,而此前横行肆虐大周和四夷的巫教势力,其实是商盟的故弄玄虚。

    “巫教已经灭亡?”周王静不由得沉吟起来,“方大夫,有何证据否?”

    方兴早有准备,他毕恭毕敬地献上了一沓帛书,郑重道:“此书乃巫教不传之经典,名曰《山经》、《海经》,以蝌蚪文写成,记载着华夏名山大川,内容包罗万象。”

    周王静点了点头:“此书从何得来?”

    方兴道:“此书藏于蚩尤棺椁之中……”

    于是,方兴又把如何深入巫教总坛,如何历经艰难险阻得到这些宝贵帛书之事说了一遍。虞公余臣听得如痴如醉,再看朝中重臣,也大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但方兴说得绘声绘色,绝不似作伪。更何况,《山海经》已然呈上,这可做不了假。

    此外,方兴还献上了在聚鹤峰上拓下的二十八宿拓片,并说了灵山十巫先人对中原华夏时局的预测,皆一一应验。

    周王静沉吟道:“如此说来,方大夫虽然流落南国,却始终是为我大周分忧……既如此,便功过相抵,官复原职罢!诸位,意下如何?”

    天子既然发话,朝臣们自然附议,虢公长父虽心有不甘,但此时他如鲠在喉,也不便再作发难。

    下了朝,虞公余臣感觉虢公长父情绪不太对,似乎心事重重,于是三步并作两步,便赶上了他。

    “太傅,”虞公余臣试探地问道,“何事闷闷不乐?”

    虢公长父微微颔了颔首,继续迈步朝殿外走去,并未作答。

    虞公余臣不甘心,忖度或许是方兴官复原职之事让虢公长父难堪,于是继续追问道:“难道说,是方大夫……”

    “嘘。”虢公长父噤声,示意此处并非说话之地。

    二人转弯抹角,上了马车,虢公长父这才道:“方兴这小子死而复生,算是他命大。但寡人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他竟然去了巫教总坛。”

    虞公余臣心中咯噔一下,他早就听闻虢公长父与巫教或多或少有染,只是没想到他竟然直言不讳。虞公余臣刻意留了个心眼,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巫教如何?”

    “据方兴方才殿上所言,巫教名存实亡,原来早已成为商盟的傀儡,对各路反周势力发号施令。”

    虞公余臣配合地点着头,巫教湮没销匿,对于大周而言本该是个高兴的事情,只是不知虢公长父为何如此讳莫如深,似乎有难言之隐?难道说,虢公长父真的和巫教有所关联?

    对于虞公余臣而言,他与虢公长父之所以结成同盟,与其说是自己千挑万选的抉择,倒不如说是被对方拉下水的无奈。当初周、召二公势大,虞公余臣亟需找到盟友,这才答应了虢公长父以“虢、虞世交”为名的邀约,共同进退。

    可在朝堂之上拉帮结派已然不妥,倘若虢公长父真的与巫教有瓜葛,那边是与国人暴动、五路犯周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这样一来,虞公余臣免不了惹下一身骚,被虢公长父的污名所累。

    思来想去,虞公余臣始终琢磨不出个滋味。

    这回,轮到虢公长父起了疑心:“怎么?难道你早就知道此事?”

    “早就知道什么?”虞公余臣略微定了定神,心中暗忖,难道虢公长父知道寡人在怀疑他?

    “商盟代巫教行令之事。”

    “未……未曾,”虞公余臣松了一口气,“今日也是第一次听说。”

    “奇也怪哉,”虢公长父开始自言自语,“这么一来,方兴这小子似乎知道得不少,今日所言者,只是九牛一毛!”

    见虢公长父紧紧拽着拳头,虞公余臣倒吸一口凉气,不用想就知道,虢公长父憋着又要找方兴的麻烦。只是不知,这次是出于旧恨更多一些,还是新仇更多一些?

    二人一路不语,只听见轺车轧过马路的吱呀之声。

    来到太傅府前,虞公余臣决定打破沉默,他转移话题,问虢公长父道:“太傅,近来久居洛邑,不知迁封之事张罗得如何?”

    果然,这个话题正中对方下怀。虢公长父难掩喜色,对虞公余臣娓娓道来,自己如何在三门峡附近丈量土地,如何营建城郭,如何挖掘沟渠,如何建立亭台轩榭,说得眉飞色舞,听得虞公余臣瞠目结舌。

    看起来,虽然周王静并未正式开口同意虢国迁封,但是虢公长父的一系列举措却丝毫没有耽搁,看样子,僖夫人的枕头风吹得不错,虢公长父对迁封一事早已势在必得。

    虞公余臣随口问道:“只是不知,太傅看中何时迁封?”

    “寡人已卜得良辰吉日!”

    “哦?”虞公余臣没想到对方动作如此迅速,“不知何期?”

    “就在年末,乃是迁封大吉之时,”虢公长父笑道,“此前找虢国的卜者,不仅不好好卜日,还与寡人言说‘迁祖先之封地不详’、‘国祚不长、祸将不远’之类的鬼话,气煞我也!”

    虞公余臣尴尬一笑,心道,良药苦口,这话说得也并非没有毛病。要知道,虢公长父所要迁封的三门峡之沃土,正是此前虞公余臣心心念念拓土之处。可是,当时卜卦之人也曾言及,三门峡乃大禹分川治水之处,圣人武功之地不可营都,建都于彼,享国必不久远,虞公余臣故而作罢。

    想到这,眼看着虢公长父迁都决心已定,虞公余臣也知道多说无益。

    “来,入府一叙!”虢公长父见对方杵在府门前发愣,便主动发出邀请。

    “倒是不必……”虞公余臣刚想拒绝,太傅府他去了少说也有数十次,倒也没啥新鲜感。

    可就在这时,虞公余臣下意识朝太傅府中望了一眼,却瞥见一位身着黑衣的年轻女子一闪而过,看她姿色颇丰,似乎与虢公长父平日里宠幸的庸脂俗粉颇不相同。

    “怎么?”虢公长父明知故问。

    虞公余臣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寡人观太傅府中春色满园,不知是何处名姝?”

    虢公长父摇了摇头:“谈不上,可望而不可即者也。”

    看到虢公长父一脸的遗憾,看样子这说中了老太傅的心事,这倒让虞公余臣觉得很奇怪:“难道说,还有太傅无法染指的女子?”

    虢公长父不甘道:“她……老熟人咯。”

    “谁?”

    “还记得五年前,在镐京城南祈雨的那位女巫么?”

    “是她?”

    虞公余臣一个激灵,他一下子有了不好的预感。当初,这位祈雨的女巫姿色卓尔,在舞雩台上搔首弄姿,醉人心魄,却不知为何突然失踪。到后来,虞公余臣逼问虢公才知道,原来她被他藏匿于太傅府中,又在南征楚国时不辞而别。

    可任凭虢公长父软硬兼施,却始终未能在这女巫身上逞了色欲。而虢公长父与僖夫人也很快旧情复燃,又狼狈成奸地勾搭在一块,干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过,这女巫为何又突然出现在太傅府中?难道这女巫和巫教也有什么关联吗?虞公余臣心生不详,却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虢公长父向来好色,只怕,他早晚会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那就大大得不偿失也。

    更何况,僖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向来以奇妒著称。倘若虢公长父失去了僖夫人这个靠山,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虞公余臣找了个借口,便与虢公长父挥手道别,回到府邸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