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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7-06章 申伯诚(中)

    次日,依照周礼,韩侯奕出京之前,要先到大周祖庙祭祀先王,是为“出祖”。

    拜祭完韩国先祖周文王、周武王后,韩侯奕踏上驷马路车,便要前往蹶国,筹办大婚事宜。在镐京城郊外,申伯诚早已安排下盛筵,为韩侯奕一众人马饯行。筵席之中,少师显父奉上清酒百壶,更有炰鳖、鲜鱼、笋蒲、笾豆等珍馐美味,可谓丰盛。与去岁送老鲁侯归国时的阵仗,又有了天壤之别。

    饯别韩侯奕后,其余公卿已然回城,唯有申伯诚又送了一程,与韩侯奕及陪同前往的尹吉甫惜别后,这才回京复命。

    此后数日,朝廷内外无甚大事,君臣们倒也难得清闲。

    旬日过后,尹吉甫从韩国归朝,面呈周天子。

    乍一上朝,周王静便迫不及待,让尹吉甫汇报他陪同韩侯奕前往蹶邑面见岳丈,并定亲归国后的种种事宜,听得是津津有味。

    待尹吉甫娓娓道罢,周王静更是不忘此行之前他交代的特殊“任务”:“太宰,此次随同韩侯出入京师之事,可曾赋得雅诗否?”

    “回禀天子,”尹吉甫毕恭毕敬,“圣命所遣,臣不敢忘,特赋得《韩奕》数言,献呈于陛下。”

    “如是甚好,速呈于余一人!”周王静频频点头,颇为期待。

    尹吉甫再拜稽首,便从怀中取出玉笏,准备当廷献诗。而在他身旁,早有太史备好笔削,小心翼翼,不敢漏过一字一句。众臣历来钦佩尹吉甫文采斐然,同样饶有兴致,皆侧耳倾听。

    诗分数段,开头倒是波澜不惊,十分寻常:

    “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韩侯受命。

    王亲命之:缵戎祖考,无废朕命,夙夜匪解。

    虔共尔位,朕命不易,榦不庭方,以佐戎辟。”

    听罢这一段,周王静微微点头。其行文平铺直叙,无非是将天子锡命韩侯奕的诰文转成诗句,丝毫不算惊艳,甚至在一些稍逊文采的公卿听来,似乎尹吉甫这寥寥数言,颇有敷衍之嫌。

    第二段,尹吉甫诗中提及韩侯奕入蹶娶亲之事:

    “韩侯取妻,汾王之甥,蹶父之子。韩侯迎止,于蹶之里。

    百两彭彭,八鸾锵锵,不显其光。诸娣从之,祁祁如云。

    韩侯顾之,烂其盈门。”

    申伯诚听得出来,此段写得略微热闹几分,但是从诗体上说,结构依旧稍嫌松垮,并不对仗整齐。可奇怪的是,周王静始终紧绷的脸上,却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申伯诚何等机敏,他很快知道了天子龙心大悦的原因——

    原来,尹吉甫避了尊者之讳,称呼先王厉天子之时,用了“汾王”一词,这样一来,既避开了提及“厉王”这等恶谥,又巧妙地效仿穆王西巡的故事,将周厉王出奔彘地的不光彩经历,转变成“游历汾水”的“汾王”之典故。

    就在大部分人还未领会深意之时,尹吉甫又献上第三段诗句:

    “蹶父孔武,靡国不到。为韩姞相攸,莫如韩乐。

    孔乐韩土,川泽訏訏,鲂鱮甫甫,麀鹿噳噳。

    有熊有罴,有猫有虎。庆既令居,韩姞燕誉。”

    诗写至此,颇有峰回路转之深意,得见尹吉甫的功底。他笔锋一转,用轻松俏皮之笔法,描绘了韩侯奕前往蹶国娶亲的场景,生动形象,十分喜庆。申伯诚略通诗书,也知尹吉甫描绘此等场景,颇有仿古之大雅的写法,暗借昔日大周龙兴时的意蕴,写出当今大周中兴的气象。

    最后一段,尹吉甫又写回严肃叙事:

    “溥彼韩城,燕师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时百蛮。

    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因以其伯。

    实墉实壑,实亩实藉。献其貔皮,赤豹黄罴。”

    这段诗句跨越时空,回顾罢韩氏先祖筑城的历史,便由古转今,突出韩国抵御北狄、为大周北方屏障的重要战略价值。而当韩侯奕得天子锡命,回国之后,便修筑墉墙,挖深沟壑,划分田亩,征收赋税,并献上貔皮、赤豹、黄罴,以示敬谢。

    天子听得意犹未尽,又得了不少稀奇贵重的贡品,自然龙颜大悦。

    “韩侯真乃余干城之臣也!”周王静感慨道,“倘天下之诸侯皆如韩奕,余可夙夜无忧也!”

    言罢,周天子重赏了尹吉甫,并其随行人员,退朝不提。

    散得朝来,众卿大夫皆来给尹吉甫道喜,尹吉甫自免不了一阵谦恭。

    但在申伯诚看来,这位大周太宰却远没有他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轻松,恰恰相反,尹吉甫似乎心有不平,如有千万种不甘一般。

    待尹吉甫应付罢各路同僚,申伯诚这才同他道喜。

    “太宰,”申伯诚刻意顿了顿,“此行收获颇丰呐?”

    尹吉甫连连摆手:“申伯说笑了,你我何等交情,怎也说起场面话来?”

    申伯诚抚须笑道:“实不相瞒,此次天子大张旗鼓,又是锡命韩侯,又是指派婚事,太宰便不觉得过于刻意么?”

    尹吉甫见左右无人,这才卸下强装许久的笑容,满脸忧愁道:“为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天子此番动静,与往常大不相同,就算是他初登九五之时,也未曾如此礼遇诸侯……”

    申伯诚道:“若单看此事,或许确有诡异。可与去岁齐鲁之事相联,便不足为奇也!”

    尹吉甫眼前一亮:“愿闻其详?”

    “去岁齐、鲁之难,皆由当今天子所起,”申伯诚压低了声音,“故而今岁礼遇韩侯,又是锡命,又是赏赐重礼,又是赐婚,就连受封、饯行之礼法,亦是恩荣有加。可见,天子意识到齐、鲁之祸大,知错而不认错,故而改错,以此向天下昭示其宽厚,以重修大周中兴气象也!”

    尹吉甫连连点头:“原来如此,申伯高见!”

    “不敢当,”申伯诚摇了摇头,“可如此,纵观天下之势,反倒令诚更加担忧也!”

    尹吉甫奇道:“此话怎讲?”

    申伯诚伸出左手,屈指数道:“今天下诸侯者,除虞公、虢公、宋公爵高,卫侯和功大之外,其余畿外诸侯,无人比此四人年长。诸如鲁、燕、晋、韩这些同姓的侯爵诸侯,都与天子辈分相同,而年纪皆轻。至于齐国,其新君更是孺子晚辈,尚在襁褓之中……”

    尹吉甫久居宰位,自然听得出端倪:“如此一数,这些诸侯皆是……”

    申伯诚冷笑道:“恕弟直言,畿外诸侯,皆老弱病残也!”

    尹吉甫叹了口气,迟迟方道:“如此,倘大周四方刀兵再起,又当如何?”

    申伯诚闭上眼,他也没有更好的答案。

    二人默默不语,心头都愈加沉重,互相作礼,各自告辞。

    不过,等待大周也不都是坏消息,三日之后,有中原快马来报,去岁派往齐国的仲山甫已然启程,踏上回归京城的旅途。

    这样看来,齐国的政局大抵是已然平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