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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7-05章 申伯诚(上)

    自年初周王静不籍千亩,放弃莅临大周最重要的农事大典后,朝中众卿大夫情绪低落,镐京百姓也暗中嗟叹,感慨今世之礼崩乐坏。

    但这两天,只因韩侯奕要入朝拜见天子,镐京城里又霎时热闹起来。和寻常诸侯觐见不同,韩侯奕除了入京接受锡命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任务”,那便是奉天子之命娶亲。

    很快,此事在镐京城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民众终归是爱看热闹的,王城内的国人们自不愿错过这桩奇事。就在韩侯奕入朝的这日,镐京城的士农工商纷纷拥上通衢逵道,他们好奇,这位韩侯奕样貌如何,竟得天子垂青许婚?与韩侯配成佳偶的,又会是谁家的公女?

    王城外,仲春月的微风轻拂,雨水充沛,桃花始开,仓庚鸣啼,满目生机盎然。

    在郊迎队伍的最前头,申伯诚矗立在华车之上,极目远眺,期盼韩侯奕与尹吉甫的到来。

    就在一个时辰前,申伯诚刚刚代天子前往高禖祭祀。高禖神乃大周主婚娶与生育之神,历来有诸侯与王室联姻之时,天子都会亲往祭祀,以求王族后嗣兴隆。只不过,近年来周王静显然厌倦这些繁复的礼数,连开春最重要的籍田大典都借故不去,祭祀高禖的缺席,就更不在话下了。

    不多时,远处出现了一彪车队,影影绰绰,申伯诚正待辨认,早有快马飞驰而来。

    申伯诚见来人是韩国使者模样,细一打量,只见他衣着虽华丽,但却沾染尘土,衣袂边缘已然脏浊。如此污衣,如何面见得天子?申伯诚不由皱了皱眉,低声问道:“贵使,莫不是旅途泥泞,如何这般……”

    那使者会意,正待辩言,却似乎想起什么事来,支吾了几句,索性低头缄口。

    申伯诚何等世故,见使者欲言又止,知道韩侯奕一行此来并不顺利,许是路上遇到了什么波折?于是又试探问道:“贵使,莫不是路上遇到强贼?”

    话刚出口,申伯诚又觉欠妥,他早已打听清楚,韩侯奕年纪虽轻,但文韬武略,弓马纯熟,再加上有太宰尹吉甫相陪,即便有流寇袭扰,肯定也造不成像样的威胁。

    可那韩国使臣面带尴尬,似乎默认了遭受遇袭之事。

    申伯诚愈加惊疑,联想到他三日前曾接到密报,虢季子白和伊洛之戎在茅津渡有过交锋,差点全军覆没,只是战况究竟如何,虢季子白又如何化险为夷,目前尚无进一步详报。而且,这个密报来自申伯诚私密的情报网,自不便对天子奏报。

    于是他决定进一步试探,再问道:“贵使,莫不是从风陵渡登岸?”

    韩国使臣不敢隐瞒,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摇着头道:“禀大司空,君上乃是从茅……茅津渡登岸……”

    果是如此,申伯诚微微点头,愈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看来,虢季子白和伊洛之戎的那场蹊跷的战事,与韩侯奕一行确有干系。只是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还待日后调查,申伯诚不由多留了些心眼。

    面前的使臣战战兢兢,申伯诚也无意再为难于他,于是挥了挥手,让他回去复命。

    不多时,远处的车队渐行渐近,旌旗上纹着韩侯的大旗,只见车队前方是一乘巨大的驷车,很是气派。待车队来到近前,韩侯奕与尹吉甫皆跳下车来,与迎接的申伯诚见礼。

    未等申伯诚发话,韩侯奕率先行礼道:“大司空亲来远迎,小子侯不胜感激!”

    申伯诚见这位少年诸侯面容俊朗,年纪虽轻,却举止得体,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敬重。

    “韩侯远来辛劳,略备薄酒,恕礼数不周!”申伯诚一边说着,一边命属员取来挚见之礼,为韩侯奕接风洗尘。见韩侯一行人都疲态尽显,心忖必是与茅津渡之事有关,只是不便提及,于是隐而不言。又与尹吉甫互相见礼,另有一番寒暄。

    郊迎礼毕,申伯诚道:“韩侯,王城内已备下官驿,还请入城相叙。”

    韩侯奕连忙作揖:“悉听尊便!”

    于是,申伯诚跨上轺车,领着韩侯一行,自镐京南门入城。不到三、五里路程,车队迤逦而行,已然来到镐京城外,早有守城士卒列队相迎,簇拥左右,引向通衢逵道。

    道路两侧,早被国人们拥得水泄不通,百姓们翘首而望,议论纷纷。

    一个感慨:“好俊朗的韩侯!怪不得天子会亲自为他提亲!”

    一个问道:“只是不知,这韩侯娶的是谁家的王女?”

    一个自言自语道:“莫不是太傅虢公家的?如今天子宠幸虢公,这亲上加亲,也未可知也!”

    一个则嗤之以鼻:“瞎说,虢公家又没有公女待嫁。”

    一人恨恨道:“依我说,天子就不该信这虢公父子,不然,和他的父王有何区别……”

    说到这,身旁早有人将他口鼻掩住,劝他不可胡言乱语。

    看得出来,国人暴动过去二十多年,但昔日卫巫监谤、国人道路以目的恐怖,依旧挥散不去。

    众人七嘴八舌,申伯诚沿途听了不少这些闲言碎语,只觉好笑。至于韩侯奕,他还是第一次来到镐京,一来震撼于这座王城的雄伟肃穆,一来也被城内围观国人的热情所动,显得愈发局促,只顾埋头赶路。

    眼看官驿就在眼前,申伯诚正待送韩侯奕下车,却见王宫中有人传信,说天子即刻要见韩侯。

    “何以如此之速?”申伯诚心想,这周王静也未免太过心急,他与尹吉甫对了下眼神,对方也是一脸茫然。

    韩侯奕倒是未觉不安:“既然天子召见,小子侯这便动身入宫?”

    申伯诚皱了皱眉,一指韩侯奕及从人沾满土灰的衣襟,摇头不语。

    韩侯奕这才发现问题所在,面带赧色,连连致歉。申伯诚摆了摆手,让来者先行回宫禀明天子,待韩侯奕一行换了朝服,再入宫觐见。

    宫人无奈,只得领命而去。

    王宫,路寝。

    与开春以来的怠惰不同,今日周王静突然变得勤政起来。这才刚下了朝,便听闻韩侯奕入京的消息,于是便从明堂移驾路寝,亲自接见远道而来的韩国新君。

    由于是非正式会见,韩侯奕还未来得及准备进献之礼,只是赔罪。

    “无妨,无妨,”周王静露出久违的笑容,“韩侯远道而来,便是献给余之大礼也!速速请起!”

    韩侯奕忙起身谢礼,天子又问了些不甚严肃的问题,无非是路途上的见闻,对镐京风土的感受云云。韩侯奕对答如流,周王静愈发喜爱,不由聊了数刻方罢,颇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意。

    申伯诚和尹吉甫侍立一旁,互相递了个眼神。他们辅佐天子多年,知道周王静对待诸侯时,历来居高临下,神态甚倨。今日天子如此诚挚对待韩侯,倒是破了大例,与去岁粗暴对待鲁国君臣相比,更是有着云泥之别。

    “韩侯速回馆舍歇息,明日朝觐,你我便行君臣之大礼,再难如此促膝而谈也!”

    言罢,周王静起身相送。面对这莫大殊荣,韩侯奕受宠若惊,赶紧答礼,趋出路寝之外。

    离开王宫,韩侯奕心绪未平,刚上车辇,便问一旁的申伯诚和尹吉甫道:“二位上卿,敢问,天子为何待小子侯甚重?”

    尹吉甫沉吟片刻,摇头道:“天子今日之殷勤,倒也少见!”

    申伯诚则笑道:“只能说,韩侯今日之觐见,确是甚慰上意。至于许婚之事,韩侯亦要尽心。”

    提及婚配之事,韩侯奕突然变得扭捏起来,手足一时无措。联姻终究是关乎诸侯国的攸关大事,远比寻常人家的父母之命紧要,由不得韩侯奕有丝毫自主。更何况,能得天子垂青,亲自择其偶配,更是无上的荣光。

    申伯诚看出韩侯奕窘迫,笑道:“韩侯请放宽心,我已打听清楚,蹶父待嫁之女贤淑雍容,品貌不俗,与韩侯可称良偶!”

    韩侯奕终究是少年心性,胸中沟壑尚浅,听闻此言,难免喜形于色,只是连声称谢,喜不自禁。

    次日,晨磬三鸣,周王静在明堂端坐,众臣朝见天子。

    韩侯奕早已准备妥当,手持九寸介圭,入觐天子。

    周王静大喜,和颜悦色,便予以韩侯奕锡命,正式策命他为韩国新君,并赠送淑旂之旗,旗上绘有日月图案的纹章,又赠错纹之横木,以装饰韩侯的华车,另有黑色衮服、赤色舄履,及钩膺、镂锡、鞹鞃、浅幭、鞗革、金厄等夸饰之物,可谓华美无比。

    韩侯奕哪里见过这么贵重的赠礼,赶紧拜伏称谢,叩首不辍。

    周王静赏赐已罢,早有太史取来帛书,当众宣读:

    “韩侯受命,王亲命汝:继承先祖之业,勿要废先王封韩之命!汝当夙夜不懈,敬诚恭敬,以守诸侯之位,讨伐不庭,佐于朕肱!钦哉!”

    韩侯奕匍匐于地,再拜稽首:“天子承天之命,以韩地授我小宗,韩奕岂敢不以天子为重,有辱君命呼!”言罢,再三叩谢。

    韩侯奕行事得体,礼节无亏,众臣钦敬,天子自然也是面带笑容。

    待锡命之礼结束,周王静将话锋一转,谈及赐婚之事。依周礼,父死之后,为人子者要守孝三年,不得谈论婚丧嫁娶之事,但诸侯国君身系一国血脉之延续,唯恐“无后为大”,可以在守孝之时定下婚事,待三年孝满,再成亲迎之礼。

    “韩侯,”周王静朗声道,“兹有蹶父之女,芳龄二八,正是及笄待嫁之岁。蹶夫人乃先王之庶妹,其女亦是先王之甥。论辈分尊卑,与足下相称,论品貌行性,亦与韩侯相当。今余愿保一桩婚事,将蹶父之女许与韩侯为妻,不知意下如何?”

    众卿大夫早已听闻此事,并不意外,只是将目光齐刷刷投向韩侯奕。

    韩侯奕毫无犹豫,当即叩拜:“谢天子隆恩,韩奕乃不肖后辈,承天子厚爱,岂敢不允!”

    “甚善,甚善,”周王静笑了两声,“既如此,韩侯与余便成郎舅之亲也!”

    还未待韩侯奕谢礼,众臣连忙向其道喜。

    韩侯奕赶忙同众人答礼,又对周王静长施一礼,道:“韩奕还有一事,恭请天子圣裁。”

    周王静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韩侯奕道:“今蒙天子赐姻,韩奕深为感念。然今先君薨逝,不孝男热孝在身,怕是无法尽婚事之全礼……”

    周王静笑道:“韩侯真乃孝子也,余自不会夺汝守孝之情。婚礼凡有六仪,曰‘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今韩国适逢国丧,韩侯自不便行‘亲迎’之礼,其余五礼,但行无妨!”

    韩侯奕拜道:“谢天子隆恩。”

    周王静拍手称善,又道:“依大周常例,外诸侯与王族联姻,当由大宗伯操持婚礼。然自王弟郑伯友就国之后,大宗伯一职无人履新,犹然空缺。”说到这,周王静环视群臣,目光最终停留在尹吉甫身上,“韩侯此来镐京,便由太宰相陪,美事须做得周全,不如韩侯娶亲之事,再有劳太宰费心同去,如何?”

    虽然此举颇有大材小用之嫌,但尹吉甫自无法拒绝,出班领命。

    周王静心情大好,又不忘嘱咐这位百官之长道:“太宰,余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是否恰当……”

    尹吉甫低头揖道:“愿听天子咐嘱!”

    周王静道:“此次余同韩侯联姻,乃大周中兴之大事也。太宰文才斐然,此次代余赴蹶地,玉成此美事,还望作诗以志之,彰于后世!”

    尹吉甫愣了一愣,终是点头应允。

    申伯诚看在眼里,他能猜得到尹吉甫此时心中所想——尹公身为大周太宰,天官之首,百官之魁,竟然去张罗诸侯的婚事,实在不符合常例。虽说天子之事无小事,但迎亲送亲这种仪节,即便放眼各诸侯国外,也大都是由下卿担纲,尹吉甫被天子屈才而用,不免有些掉价。

    另一方面,自从年初尹吉甫出口成章,献了《载芟》之后,天子每逢大事,便不忘让尹吉甫赋诗助兴,久而久之,太宰俨然成了周王静的御用刀笔之吏,也不知是好是坏,是天子之洪福,还是大周之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