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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7-07章 尹吉甫(上)

    太庙授兵刚罢,就见天边阴云阵阵,天雷滚滚,不多时,便下起雨来。

    很快,小雨渐大,继而大雨瓢泼,尽有冰雹夹于其间。

    尹吉甫暗叫不好,出兵而雹,这可绝不是什么吉兆。但他也不及多想,这刹那的天气骤变,除了天子尚有伞盖可以避雨,其余公卿一时无处躲藏,又怕失了体统,只得趋步于太庙屋檐之下,大多被淋得落汤鸡一般。

    “太宰,此雨何兆啊?”身旁,申伯诚一边拧着湿透的长袍大袖,一边低声问尹吉甫道。

    尹吉甫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自然知道虢季子白是何等将才,此人出身纨绔,虽然不像其父虢公长父那般奸猾,但也只能算是庸碌之辈。

    旬日之前,虢季子白率两千王师,竟在茅津渡遭犬戎国师埋伏,差点全军覆没。今番去讨伐赤狄,兵不过万余,将不过程仲庚、程仲辛这般莽夫,又哪里会有什么胜算?

    想到这里,尹吉甫除了长叹一气,并没有什么办法。

    “也罢,也罢。”申伯诚见尹吉甫郁闷,倒也不追问,只顾梳理发髻,神态却十分轻松。这倒引起了尹吉甫的兴趣。

    “大司空,”尹吉甫试探问道,“昨日朝会之上,你出言阻止天子怒而伐楚,却为何不劝阻天子讨伐赤狄?”

    申伯诚笑道:“赤狄已反,为何不伐?”

    这不是尹吉甫想要的答案,于是他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楚国不是也露出反意?”

    “非也,非也,”申伯诚连连摆手,“说楚人谋反,不过是徐国人的把戏,他们显然是贼喊捉贼!”

    “此话怎讲?”

    “徐侯与楚子早有勾结,甚至缔结婚约,共谋不臣之举。此等逆事,虽尚未传得天下尽知,但以太宰之见闻,不至于毫不知情吧?”申伯诚反问道。

    “倒是有所耳闻,”此话尹吉甫无法反驳,“只是……”

    “我知道太宰要问什么,”申伯诚微微一笑,“既然徐、楚互为狼狈,徐侯翎为何要遣使来告发楚子熊徇?”

    “正是。”尹吉甫被说中困扰,不得不佩服申伯诚洞察力非凡。

    “原因很简单,”申伯诚道,“这是徐国与楚国共谋的一局大棋。”

    “唔?愿闻其详。”

    “楚国偏远,而徐国近。徐侯翎告发楚国有反心,天子必然盛怒,故而劳师远征。可就凭现在大周王师之军力与将领,可否与楚国匹敌?”

    “难也。”

    “如是一来,大周与楚国鏊兵而不可自拔,徐国便能趁虚而入,效仿昔日徐偃王故事,率兵直插入洛邑,与楚国两面夹击,王师必受重创。”

    申伯诚说的鞭辟入里,尹吉甫也是听得一身冷汗。

    思索片刻,尹吉甫仍然觉得此事颇为蹊跷,于是问道:“可如此一来,我大周出兵伐赤狄,反倒畿内空虚,倘若徐、楚此时来攻,岂不落入险境?”

    申伯诚摇了摇头,笑道:“太宰过虑也,徐侯翎怂恿天子出兵伐楚,恰恰是因为他们尚无一战之力。京畿坚固,又有诸侯拱卫,凭徐、楚举国之力,难以旦夕而克。因此他们只得退而居次,欲诱王师客战于江、汉之际,徐、楚方才有胜算!”

    “啊也!如是一来,大司空劝阻天子发兵伐楚,真深谋远虑也!”尹吉甫略有后怕。

    申伯诚干笑两声,不失得意道:“此等伎俩,昔日太保召公西征诸戎时,我已用于西戎之上矣!”

    尹吉甫闻言,回想起昔日在陇西与申伯诚协同作战的往事,愈发佩服起申伯诚来。

    不多时,云开雨霁,一场冰雹来去匆匆,天边又现出虹霓来。

    “此乃吉兆也!”周王静总算出了一口长气。

    “吉兆也!兆我王师必克大胜也!”众臣见天子心情大好,也都奉承起来。

    一时,气氛又恢复如初,尹吉甫同申伯诚相视强笑,待礼毕结束,各自回府不提。

    接下去数日,虢公长父所率的周王师已然抵达晋国疆界。此后,便陆续有前方战报传来,呈入天子跟前,无一例外,皆是喜讯。

    “甲戌日,王师抵晋都翼城,歼敌百余。”

    “丙子日,王师南逐赤狄别部于曲沃。”

    “丁丑日,王师西歼赤狄于汾隰,俘敌众二百余人。”

    “庚辰日,王师与赤狄会战于条,互有攻守,击杀贼酋三人。”

    “……”

    周天子听闻这些前敌捷报,十分高兴。再加上虞公余臣添油加醋,虢公同党歌功颂德,周王静如何不喜上眉梢,接连派特使北上,以表彰虢季子白的军功。

    尹吉甫见虢季子白接连获胜,心里虽有几分存疑,但终究还是替周王师的大捷赶到欣喜。看来,倒是自己小觑了虢季子白,此番北上伐狄,确是不可同日而语。

    可放眼满朝公卿,却只有一人面无喜色,反倒眉头紧蹙,正是申伯诚。

    尹吉甫想他必有计较,朝上又不便多问,待到下朝,这才低声问申伯诚道:“方才朝上众卿皆喜,唯大司空面带忧容,敢问何意?”

    申伯诚听此疑问,反倒露出奇异的神色:“怎么?难道太宰看不出战报有诈?”

    “战报有诈?难道大司马虢季传回来的都是伪报?”此话大出尹吉甫意外,忙问其究竟。

    申伯诚道:“战报所言之事,虢大司马倒不敢作假。然依不才愚见,这些战事或许未必都是周王师取胜罢?”

    尹吉甫被说得愈发困惑:“难道说,周王师在打败仗?”

    申伯诚冷哼道:“战报极易作伪,主将自可报喜而不报忧,可战线却容不得半点虚假。”

    尹吉甫若有所思:“愿闻。”

    申伯诚屈指算道:“甲戌王师在翼城,丙子王师在曲沃,丁丑王师在汾隰,庚辰王师反而退到了条……”

    “是也!周王师如何在撤退?”尹吉甫恍然大悟,差点喊出声来。

    方才尹吉甫的关注点在战报本身,故而没有发现其中藏有猫腻,可当申伯诚将行军日期和地点单独列出时,周王师作战路线突然变得诡异起来。尹吉甫何等聪明之人,他很快觉察了周王师已然陷入了不利的局面。

    申伯诚冷笑道:“太宰乃深谙行军之人,此等战报骗得了天子,却瞒不过你我之眼。倘若大周王师果然连战连捷,却为何不去守晋国都城翼城,反倒一日一退,退到汾水以南……”

    “好个虢季!何时竟学得如此奸猾!”尹吉甫恨得直咬牙,“打了败仗却报喜,长此以往,必坏大事!”

    申伯诚道:“我看未必,这些战报或许不是从前线传来……”

    尹吉甫一凛,意识到问题所在:“你是说……这些战报是来自虢国?”

    申伯诚抚须点头:“这等欺上瞒下之事,除了老太傅虢公长父,还能有谁?”

    尹吉甫怒道:“不成,你我这就前去面圣,将真相告知天子!”

    “太宰稍安,”申伯诚赶忙相拦,劝道,“天子正在兴头之上,不可犯颜强谏。更何况我等并无实证,又如何能参奏虢氏父子……”

    尹吉甫听闻此言,这才意识到自己莽撞,可这口恶气难出,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莫急,莫急,”申伯诚继续劝道,“王师再如此败下去,不出十日,必有大败!”

    尹吉甫道:“就算王师真的遭遇大败,虢公长父还是会想办法隐瞒,那又当如何?”

    申伯诚摇了摇头,十分不屑道:“周王师再败下去,朝中有个大员便会先坐不住,就算虢公长父有心再瞒,此公也断然不敢相从。太宰,可知此公是谁否?”

    尹吉甫自然听得懂弦外之音,会心笑道:“是他,定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