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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7-09章 尹吉甫(下)

    下朝之后,尹吉甫大为振奋,若不是虢公党人在旁,他真想携申伯诚之手,好好谢他一番。

    申伯诚却并不以为意:“太宰何必言谢?为国举士,为君荐才,本就是臣下本职之事。更何况,昔日我在西域之时,亦与南仲、师寰二位将军并肩作战过,知其定能退赤狄之敌。他二人不受重用,乃大周之惜事也。”

    尹吉甫连连点头,心道,倒是自己格局小了。“如此,大司空倒是得罪了虢公一党。”

    “太宰多虑也,”申伯诚闻言大笑,“如今朝堂之上党争暗涌,歪风甚凛,天子身边要再无人直谏,怕是殷鉴不远矣。”

    尹吉甫闻言慨然,一时勾起心事,自忖升任太宰以来,做事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上不能分天子之忧,下不能化同僚之忿,实在是大为失职。

    他心事重重,只顾低头赶路,不觉已出了王城。

    上轺车回到太宰官邸,还没进门,却见门外有车马在等候,似乎有客来访。尹吉甫这才定睛观瞧,发现来人非是旁人,正是申伯诚。

    “大司空,”尹吉甫又惊又喜,“你如何拨冗来访?”

    申伯诚笑了笑:“方才散朝之时,人多眼杂,许多话不便明讲,只能说些冠冕之话以塞耳目,还望太宰海涵!”

    “申伯哪里话,”尹吉甫换了称呼,“快快请进,我等屋内叙话!”

    二人有说有笑入了府邸,在厅上分宾主落座,早有属官献上茶水。

    寒暄数句,申伯诚切入主题:“今日我举荐南仲、师寰二将,太宰可知有何深意否?”

    尹吉甫笑而不答,只是摇头。

    申伯诚道:“方才殿外与太宰谈及,当今太保、太傅二党相争,实则伤及我大周国本。今日我游说天子,派二将助大司马虢季抵御赤狄,乃是为此二灶说和,以缓和党争之势也。”

    尹吉甫听他说得慷慨,并无虚伪之色,不禁连连点头。

    申伯诚又道:“今大周看似太平,暗中激流涌动。昔日天子初登九五,主少国疑之时,戎、狄、蛮、夷五路犯周,所赖者,乃赖太保召公之力,以及太宰等诸位布衣大夫之功也。今天子亲佞远贤,诸反叛势力看在眼里,如何不暗中勾结?赤狄、犬戎、徐国、楚国,皆有不臣之心,倘若同时发兵,我大周危在旦夕之间也!”

    “甚善!”尹吉甫拍掌叫好,“大司空有此公心,乃大周之幸也!兮甲佩服!”

    “倒也不甚高尚,”申伯诚抿了抿嘴,压低声音道,“我这明着是帮大周,其实,亦是帮助自己矣。”

    尹吉甫一愣,忙问道:“此话怎讲?”

    申伯诚有意岔开话题,反问道:“太宰,你可知天子如何变得今日这般……”

    尹吉甫见他话中有话,意犹未尽,但也知他所言何意,“不知。”

    申伯诚道:“天子志在中兴大周,本是好事。然而天子性情之变,亦是从此而起。大周若在天子任内中兴,则其可名垂青史,非但远胜过其父厉王,甚至可以超越昭王、穆王,功业比肩文、武、成、康。”

    尹吉甫点头称是,他知道周王静素有好大喜功之癖,申伯诚是其妻舅,想必会更了解天子的真实想法。再者说,天子身为人王,追求有彪炳后世的基业,倒也合情合理。

    申伯诚继续道:“然则,兴亡之业,历来非一人之功。昔日黄帝之克蚩尤,有仓颉、力牧、常先、风后为其左右;武王之伐殷商,有吕尚、周公、召公、毕公为其膀臂。今天子欲图中兴,正当重用贤臣良将,岂有为一己之名,与臣下争功,与百姓争利之理?”

    申伯诚的话讲得很重,可谓是将天子心中所想分析得通透,不由尹吉甫不服。

    周王静担心臣下喧宾夺主,掩盖了其中兴大周的风头,生怕后世人只道中兴是召虎之功,这也是他为何一心排挤老太保,甚至不惜为此拉拢虢公长父的原因所在。此事朝堂上下皆知,只是苦于无法劝谏,故而造成今日之僵局。

    尹吉甫叹了口气:“如此看来,天子是有意放任太保、太傅二党相争?”

    申伯诚道:“二党相争,则必分高下而后已。昔日太保党强,太傅党弱,故天子助太傅以打压布衣大夫;现今太傅党强,太保党弱,天子自不会置之不理,故而此次必会重用于南仲、师寰二将。”

    此话也正是尹吉甫心中所想,不住点头,“可如是相争,终非长久之计……”

    申伯诚神秘一笑,道:“因此,天子需要破局之人,从中斡旋。”

    尹吉甫疑道:“会是何人?”

    申伯诚伸出食指,指了指尹吉甫,又指了指自己,“唯你我二人而已。”

    “我?”尹吉甫心中一凛。心想,对方本是天子妻舅,既不属于太保一党,与虢公党羽也素来较少来往,在朝堂之中向来中立。可自己分明是召公虎一手提拔的布衣大夫,如何又能行斡旋之事?

    “正是,”申伯诚笃定道,“我言太宰可平衡党争,倒于太保、太傅之争无关。而是九卿之中,只有你我二人与他人不同。”

    尹吉甫愈发一头雾水,“此话何意,愿申伯示下。”

    申伯诚道:“公卿大夫之中,皆是姬姓之人。虢、虞二公自不必说,虢公一党拉拢的又都是姬姓宗亲。就连中大夫中,南仲、师寰、程氏昆仲、仲山等人,亦大多是姬姓。而只有太宰与我二人,乃是外人……”

    这倒是个清奇的视角。尹吉甫何等聪明,只因一叶障目许久,被此话点醒,瞬间豁然。

    申伯诚继续道:“天子之所以重用你我,不过是延续大周传统而已。周人亲亲尚恩,广用同姓之人,但普天之下颇多外姓诸侯,亦不能让其众寒心,因此会重用些外姓之臣,以示其量。昔日开国之齐太公、穆王时之造父,本朝之你我,便是此例。”

    尹吉甫从未想过此节,思索片刻,发现确是如此。

    “然而,周人祖训曾言,‘异姓则异德’,”申伯诚很快又泼了冷水,“太傅、太保再如何争权,终究是姬姓家事。可像你我这般异姓要员,天子明则重用,暗则提防,看似左右逢源,实则左右为难也!”

    “这……”尹吉甫背后直冒冷汗,“可你乃天子妻兄、太子之舅,难道也不受其信任?”

    “此非长久计矣,”申伯诚今天句句语出惊人,“我乃姜戎出身,在他们姬姓人眼中,不过是西域戎狄,又如何敢委以重用?”

    尹吉甫若有所悟,想起今日朝堂上申伯诚拒绝接替虢季子白之事,“足下今日不愿领兵北上……”

    “太宰果然明察,”申伯诚脸上泛起愁容,“不是我不愿领兵,乃是不敢!我区区外姓之人,天子岂敢将大周王师全部家当交付于我?他今日之问,非是真心,乃是试探!我若欣然应允,岂不昭示我有不臣之野心?”

    尹吉甫恍然,不由心跳加速。自己身为太宰,周王静却从来没让自己担纲王师主帅,原来症结在此。大周宁可让虢季子白这样的姬姓庸才领兵,却决不肯将军权交付于外姓之人。

    看来,自己贵为百官之长,归根结底,却不过是宗庙中的泥胎偶像罢了。

    想到这,尹吉甫阵阵后怕。

    言罢许久,申伯诚又试探道:“太宰,想通此节,有何打算否?”

    尹吉甫本欲吐真言,却又霎地一凛,暗叫不好,申伯诚这么说,可别是天子派来试探自己的罢?像申伯诚这等城府深沉之人,不由得尹吉甫不加以提防。尽管二人都是异姓重臣,但绝不代表自己可以无条件信任他。

    “我实不知,”尹吉甫佯装苦恼,反问道,“不知大司空有何打算?”

    “迁封!”申伯诚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迟疑。

    “迁封?”对方的坦诚倒是大出尹吉甫的意料之外,没想到,申伯诚的想法居然和昔日的虢公长父相当。

    “申邑位于畿内,城小民寡,却与我姜戎祖地甚近。今大周尚强,可以监督我申国不反,可他日大周复衰,则我申国必成京畿之大患!故而我之迁封,非是为己,却是为大周着想。”申伯诚说得十分坦然。

    “此言有理,”尹吉甫附和道,“只不知,申伯欲迁封何处?”

    “南阳,”申伯诚毫不掩饰,“我迁得越远,周天子越是放心。南阳易攻难守,乃防御楚国之要冲,我以扼守江汉为名迁封,天子必无不允之理。更何况,那里原先便有吕、谢等姜姓之国,申国迁至彼处,亦可互相照应。”

    尹吉甫深知南阳是楚国通往中原的咽喉,自是险要,申伯诚若动了迁封之念,倒没有比南阳更容易让天子接受的地方。

    “这么说,大司空心意已决?”尹吉甫问道。

    “然也,我明日便向天子告假,前往南阳一遭!”申伯诚淡淡道。

    “如此速也?”尹吉甫大奇,“此时与天子提请迁封之事,恐非易事吧?”

    “非也,”申伯诚笑道,“我此去南阳,虽有考察未来封地之意,但还有个更重要的差事!”

    “什么差事?”尹吉甫被吊足了胃口。

    “寻访方兴,”申伯诚眨了几下眼睛,“太宰不会认为,只靠南仲、师寰,就能退了赤狄之患乎?”

    “这……”申伯诚的话太出人意料,尹吉甫半天没缓过劲来,“你是说,方兴在南阳?”

    “甚至更远,若说他在楚国,亦有可能!”

    “楚国?”

    “方兴与楚国渊源极深,你不会没听过,他在楚国有位相好的女子吧?”

    “这……”尹吉甫自然知道此事,只不过,他打心里不信方兴会在楚国。

    “太宰别忘了,”申伯诚突然笑出声来,“方兴可是与我家缔结过婚约!家妹待嫁苦等,我这个当大舅子的,岂能让楚女拐走妹夫?”

    “啊也,”尹吉甫想起方兴被天子逼婚之事,也不由拍腿大笑,“若非申伯提醒,我倒把这事忘了!”

    提及喜事,二人自然精神大振,又聊了片刻闲话,申伯诚这才告辞。

    “太宰有暇,亦多来我大司空府造访!”

    尹吉甫抚掌笑道:“怕是用不了多久,我便可去喝令妹的喜酒罢!”

    二人大笑,击掌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