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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捐赠大会

    方啸云他们赶到KM市内空军第三医院的时候,林漠已经收拾好东西在医院门口等着他们。他斜靠在一株柳树下,大概是由于刚刚康复的原因,神色显得有些憔悴,本来每个飞行员都有一幅非常强壮的体格,但现在的林漠却看起来似乎瘦弱不少,甚至还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而在这种状态下是很不适宜飞行的。

    看到林漠这副样子,方啸云不由得有些担心,陆长枫更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看来林漠还是挂着那件事。。。”

    方啸云摇了摇头,说道:“这种事情劝是没用的,或许他会慢慢好起来,不过连苏刚这种人都承受不了这种压力,林漠这种性格。。。”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林漠身边,赵鹰顺手提起他脚边那只装满书籍和换洗衣服的柳藤箱子,用力拍了拍林漠的肩膀,笑着说道:“快走吧,这里到我们基地可不近,一会儿还要去马街广场办事,基地晚上有新电影看,可别错过了。。。”

    最近军委会为了能缓解一点飞行员们高强度负荷下持续作战的压力,把一些海外华人捐赠的留声机等设备给配发到空军各个作战部队,让他们能在休息时间稍微放松一点,本来军委会那帮死板的军官们根本想不到这种方法,但宋美龄却对这种技巧相当了解,于是督促着他们赶紧办理这件事情(在两年后苏德战争的列宁格勒会战中最艰苦的时刻,俄国统帅也说到,我们不但要让前方的士兵有伏特加和面包,而且还要有歌剧和音乐)。

    但林漠听到赵鹰的话,只是淡淡地一笑,岔开话题道:“现在中队情况怎么样?弟兄们都还好吗?”

    陆长枫随手从路旁的柳树下折下一根柳枝,轻轻地扫着自己飞行服上的尘灰,苦笑了一下,说道:“或许比起其它中队要好——华啸宇半个月前在湖北被日本人打下来,幸好尸体找了回来,杨副队长执行一次侦察任务后就没有再回来,你住院的这段时间只没了两个,比起重庆那边的二十四中队他们,我们中队要好得多。。。”

    赵鹰皱了皱眉,不满地说道:“行了行了,这些倒霉的事情回基地再说,今天林漠刚出院,难道你还要对他讲那些日本杂种的又来新式战机了吗?”

    方啸云斜眼瞪了赵鹰一下,心想你这不是特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果然林漠立刻问道:“日本人又有新飞机了?”

    方啸云点点头,心想反正你迟早也是要知道的,还不如早点明白情况,说不定还能帮忙想点解决的办法——无论怎么说,林漠都是以名列前茅的成绩从空军官校(笕桥航校)毕业的,在第七中队的飞行们看来,林漠这两次失败都只是运气不太好而已。

    于是方啸云说道:“日本人的陆军航空对刚投入了一种新式战机,比他们以前的95速度要快得多,也更加灵活,现在我们手里的I-15和霍克很难和它对抗,现在还不知道具体型号和数据,情报处也没通知下来,或许过一段时间军统他们能给出更详细的资料。”

    这群飞行员们一边聊着这些空军独特的话题,一边搭上开往市中心的公共汽车,他们打算先去今天在马街广场举行的空军捐赠大会看看,然后邀请一些学生组织者们去空军基地参观——这也是中队长的意思。

    刚上汽车,方啸云就被一股木炭味给呛的喘不过气来,这种用木炭做动力的汽车也是抗战中中国人的发明之一,这种汽车的时速甚至都不能超过二十公里,加一次炭最多只能开三四个小时,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在这种物资匮乏的形势下,宝贵的石油自然要优先供应前线的军队,于是民众们也只有忍受这种浓烟和酷热的折磨。

    不过当方啸云他们上车的时候,拥挤的车厢内的民众们眼中仿佛都露出一丝期待的目光,在这段日子来,昆明人一直生活在跑警报的阴影里(日军飞机来轰炸时,防空警报一拉响,老百姓们就要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情,立刻躲进遍布在全市的无数个防空隧道和坑洞里,当时俗称跑警报),而每次日军空袭的时候,这支驻扎在昆明附近的中国空军部队,无论实力相差多么悬殊,都会起飞迎战,虽然最后的战果并不能说是取得什么了不起的胜利,但飞行员们的这种做法无疑让民众们在黑暗的天空看到了一丝光明。

    中途抛锚了两次,大约二十分钟后飞行员们总算到了马街广场,算起来比走路似乎也快不了多少。

    不过他们一下车,就被眼前的这幅场景给吸引住了,所有人都知道,开战后的这段日子以来,昆明几乎每周都有这种形式的募捐,用方啸云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都已经捐了出来。

    事实上,何止一个小小的昆明,当时整个大后方几乎都是这样,前不久胡心枚从成都来信说父亲已经把家里的大部分财产都捐赠出去,现在自己只能在中学教书谋生,信末还开玩笑地说可能以后方啸云就当不成胡家的大少爷了,这句玩笑话让飞行员们往往在闲谈的时候引以为乐,方啸云当然并不太在乎这种钱财的得失——这些随时都有可能面对死亡的飞行员们哪里还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但方啸云一想起在杭州时候遇到的那个精明强干的绸缎庄大小姐,却还是有一丝恍如隔世的感觉,开战后仅仅一年多的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自己的老家现在沦陷在日军的铁蹄下,自己的亲人或许已经死在某个肮脏的角落,而自己也随时都有可能在某次执行任务中送命,都是这场该死的战争,这群该死的日本杂种!

    虽然整个广场喧闹无比,但一个熟悉的女声还是让方啸云从遐想中惊醒过来,只见林灵站在一个用桌子搭起的架子上大声喊着什么,架子下面的一排桌子上放着或大或小的几十个募捐箱,桌子旁边站满了昆明各所学校的学生们,有些还是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的学生,但更多的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们,他们大部分都穿着自己的校服,有些女孩还穿着女童子军的衣服,纷纷对广场上的民众们喊着话——自从开战以来,学生们总是最积极的,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能看见这些年轻的身影。

    站在高处的林灵正在用尽力气大声喊道:“。。。我们不能亡国的。。。如果我们输掉这场战争,我们就会和那些朝鲜人一样,看见日本人就要立正鞠躬行礼,日本人骑马还要垫背让他们踩着上马,这就是亡国奴!可是,如果我们再不出力的话,我们真的会亡国的。。。我们输不起这场战争,求求你们了。。。”

    林灵说到这里,忽然失声哭了起来,只得慢慢地从架子上爬下来,而这时,整个广场的捐赠活动也到了高潮,拥挤着的人们纷纷拿出身上仅有的铜元和纸币塞进捐赠箱,陆长枫摸了摸口袋,但里面却一分钱也没有,只得苦笑一下,对方啸云说道:“你们身上有钱吗?”

    方啸云还没回答,身旁一个断了双腿的乞丐对他伸出了一只破碗,这乞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军装,断腿处几只苍蝇飞来飞去,但右臂的袖章上模模糊糊地还能看清楚写着“36D”等字样,看来是36D的伤残复员士兵——在昆明,这种士兵实在是太多了,方啸云有时候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士兵在为国家流血负伤之后,却还要让他们这样难堪?就是昨天孔二小姐的那种行头,足够一百个这样的士兵在医院里养伤,如果让这名士兵知道这种事情,他会不会对自己在战场上流血而后悔?

    方啸云忍不住谓然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最后的几张纸票,弯腰放在这位士兵的破碗里,低声说道:“这位弟兄,这点钱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

    断腿士兵望着碗里的纸票,忽然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方啸云连忙扶住他,涩声道:“我们都是军人。。。你别这样!”

    断腿士兵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容,似乎“军人”这个词对他来说已经是个遥不可及的过去,现在他剩下的也只有这套破破烂烂的军服,每天只能在这里乞讨两碗剩饭,毫无希望的捱过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想到这里,方啸云只觉得满嘴苦涩。

    但这名断腿士兵随后的举动却让这群飞行员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见他转身慢慢往募捐处爬去,怀里紧紧地搂住那个破碗——这是他现在仅有的财产,边上捐款的人们看见他的样子,眼中都露出惊奇的目光,难道他想来这里乞讨吗?这可选的不是时候。

    断腿士兵费尽力气,慢慢地爬到桌子旁边,边上一个中年人看着觉得可怜,伸手想把他拉起来,但这名士兵似乎从刚才的方啸云说的军人里面感觉到了什么,他喘息着推开了帮助他的手,把那个破碗放在桌子上,嘶哑着嗓子说道:“给弟兄们买点药吧。。。”

    募捐处旁边的学生们愣住了,捐赠的人群也都愣住了,在远处看着的飞行员们只觉得一阵辛酸,然后他们仿佛听到了自己身体内血液沸腾的声音——这就是我们的士兵!

    那位学生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只破碗,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道:“这位弟兄,我们不能要你的钱!我们这些人,都欠你的。。。”说到这里,他身边的几个女生早已经哭了出来,这时,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走了出来,伸手把那几张纸票塞到士兵怀里,说道:“这位弟兄的捐款,我替他出了!”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长长的褡裢,里面是一块块闪亮的大洋,商人一个个地数着,脸上露出不舍的神色,最后咬了咬牙,把整个褡裢都放进了募捐箱里,擦了擦眼睛,快步转身走了,在他身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时,不远处的募捐箱边上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郎怯生生地凑了上来,对一个学生组织者低声说道:“这。。。先生。。。我能不能捐款?”

    那名学生立刻回答道:“无任老少,多寡不拘,只需要尽自己的力量就可以了,小姐,这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战争。。。”

    这位女郎脸色涨得通红,手指扭在了一起,低声说道:“可是。。。我的钱不太干净。。。”

    那名学生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朗声说道:“无论它们是怎么来的,但我可以保证,这些用的是最干净的地方。”

    边上几个民众也大声附和起来,其中一个还说道:“我们唱戏的时候,那戏里面的梁红玉不也是女中豪杰吗?”

    女郎眼中忽然滚下一串泪珠,低声说道:“其实我哥哥也是当兵的,可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泪水把她脸上的脂粉冲刷出两道痕迹来,露出原本清秀的脸庞,但她很快就止住了哭声,从手袋里掏出所有的大洋和纸票,看也不看地塞进募捐箱里,然后急匆匆地摘下耳环和戒指也放了进去,那名学生劝道:“你还是留下一点吧。。。”那女郎摇了摇头,慢慢地转身走了。

    望着那位女郎不时抽搐的肩头和背影,方啸云忽然低声说道:“他们没有辜负这个国家,我们也不能辜负他们。。。”

    陆长枫和赵鹰也都默默地看着这一幕,这时林漠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平静下来,用一种奇异的声音说道:“我们要对得起这里的每一分钱。”

    就在马街广场上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在不远处的小洋楼上,到昆明拜访的陈纳德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然后这位后来的飞虎队队长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到:“或许中国人已经赢得了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