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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仍然期待

    春,说出来似乎很难形容,华北的春天并没有想象的暖,但融雪之后连着几天的太阳,又确实让人感觉有些实在,不知是否是因这无色的阳光的抚摸让人觉得温柔。

    田家的大院里,微风仍然让人不由得裹紧衣服,而在这干冷的空气里,大家如旧辛勤地工作着,工人搬运着除夕的灯饰与家具,下人们打扫着少爷老爷的房间,做着最后的“去陈迎新”的工作,可以说是这一带最热闹的一家了,相比楼下的熙熙攘攘,在二楼那空旷的房间里,窗外的风吹着书房南面的窗帘,墙壁上挂着两位少年的黑白合照,其旁边是这个四人家庭唯一的一张大合照,合照的相框表面的玻璃有些裂痕,正好挡住了最为瘦弱的那位少年的脸,照片旁边挂在墙上的是黑色的幕布,幕布之后是残留着血迹的巨大镜子,幕布的右下角破了个洞,洞里面是暗红的血渍,房间里闷得很,似乎许久之前就已经荒废了,大当家是为了找东西才打开了这儿的门,里面的灰尘飞扬起来,昨晚大当家让人进去打扫,下人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扫完,今天大当家早早地到这房间来,坐在书桌上写着信,这房间虽不算阴森,在里面写字并不好,就算是大白天,里面点着两盏灯都不能将房间里的东西全部照亮,大当家写完信,站起身,把钢笔放进装饰破旧的笔盒,他往外走,刚走到房门口,有人过来敲门,打开那古老的房门,外面站着余师傅,正点头向大当家问好,说着恭候多时了,大当家正想要把信交给余师傅,心想巧了,大笑几声,把信拿给余师傅,并在他耳边小声说了说送信的路线与方法,余师傅看了看这上面的署名,有些紧张,想这就去送,大当家拦住他,说吃完中饭再走,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到了大厅,大厅里的人还在忙活着,保姆急匆匆地跑过来跟大当家说:

    “老爷,夫人来了。”

    只见三个人慢悠悠走进来,大门到大厅的小路上,下人们纷纷向他们问好,走在最前面的就是田丘生的二夫人陈嫣,高挑纤细的身材和年轻时几乎无异,只是脸上化着浓妆,微卷的短发与艳丽的洋装搭配起来在这古朴的北方庭院甚是违和,让人一眼就望见了,陈嫣后面跟着的就是田家现今的二少爷与三小姐,两人是龙凤胎,其中一位带着圆框眼镜的高大、面目清秀自带书生气息的男子,唤作田青鸿,现年二十余三,是罔县(在田家南面的一个小县,是大当家给他们母子三人安排的住房所在地)有名的最年轻的教书先生,而青鸿右边那位美丽的姑娘,名为田暮芸,她淡淡的眼妆和粉嫩的腮红与陈嫣截然不同,柳叶一样的眉毛却看得出来是出自陈嫣之手,画的美艳动人,尽管总体上看,仍然是一位传统的民国姑娘,穿着白绿色的旗袍,瘦长的手提着浅绿色的手提包。

    “坐吧。”大当家脸色有些奇怪。

    “也不见你到城门口接我们?在这有新欢了?”

    “你...”大当家欲言又止,大少爷和二小姐好像已经司空见惯了一样,往木椅上一坐,两个人相顾不语,又看看正说着话的陈嫣与沉默不语的大当家,两个人极有默契的站了起来,好像都被放在大厅一角的双头鱼吸引了过去,那鱼好像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在鱼缸里无力地游动着,鱼缸上放着一张手绢,手绢上刻着莲花的图案,青鸿把手帕轻轻拿开,抖去上面的灰尘,暮芸拿了点放在一旁的饲料扔进去,然后两人就打算往楼上走,刚走到一半,就看见囚先生从客房那边过来,于是又从楼梯上下来,跑去向囚先生问好,两人都十分崇拜囚先生,刚走下来,看见囚先生的身后除了经常看见的老钟,还有一位男孩,他们有些疑惑,男孩自我介绍道:

    “我叫莫名,是囚先生的养子,二位早晨好。”

    “莫名?”暮芸有些疑惑,青鸿接着说道:“这名字还真有些熟悉,愿意收养别人,囚先生这么多年还是没变,才华横溢仍持有博爱,果然君子也。”思孑看着他们两个,心里什么东西攒动着,他低下头,原本挂在脸上僵硬的微笑消失了。

    囚先生笑了笑,往大当家的方向走去,大当家转身坐在木椅上,夫人坐在旁边,正斜着眼睛看着大当家,大当家看着囚先生,囚先生说道:“大当家,囚要先告辞了,还有些家事要处理。”

    说罢就往屋外走,大当家没说什么,因为囚先生一向是个顾家的人,这点他清楚地很,屋外的车也已经备好了,囚先生执意要走,少点人家里也能清净些,虽说是除夕。

    “大当家...”余师傅快步走到大当家旁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就跟着囚先生他们先走一步吧......”

    “余师傅,不必这么急着走,我们几母女又不会吃了你,就留下来吃顿饭,再走不迟。”陈夫人说道。

    “老身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现在有要事在身,早去早回为好。”

    “要事要紧,来人,送余师傅出去...”夫人冷冰冰地说道。

    “有劳夫人了,老身自己出去便是。”余师傅对夫人的性格了解得很,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余师傅快步走出大厅,大喊囚先生的名字,一溜烟跑到了车上,只留大当家一人在那板着脸。

    ......

    “余师傅这是要去哪?”

    “我要去趟河北。”

    “除夕!?”思孑有些惊讶,问道。

    “我呢,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近来虽说每年都过,但每年都会和不同的人一起过年亦是一种乐趣啊。”思孑听完,认真地回忆了自己曾经在地室里度过的那些除夕,每年似乎都过得没什么两样,躺在床上倾听楼顶的烟花,在陈姨眼里看已经停息的鞭炮烟花。

    “河北?可是送信?”囚先生严肃地问。

    “囚先生可真是神机妙算,也难怪二少爷和三小姐那么喜欢你,连夫人都敬你三分。”

    “余师傅说笑了,只是这信,可不好送啊。”

    “河北那几日不太安定,这我也知道,只是大当家这样吩咐,也不得不去。”

    “河北?”思孑想起了什么,又看看余师傅,好像看见了大当家站在他身旁说话的样子,又看见了那个曾经在蒸汽机车上看见的老人和小孩,还想起那孩子的小名莲花以及从那孩子的记忆里看见的礼亲王府,最后映现在脑海的那位老人被施以断指酷刑的场景,思孑这才明白了余师傅此行的目的——送信给正在河北暂居的和硕礼亲王爱新觉罗·成敛,只是这信里的内容还不得而知,余师傅刻意掩藏着自己知道的事情。

    “可是...”思孑刚想问田家与亲王有何联系之时,余师傅看见了车外的什么东西,原本放松的神情紧张起来,他让老钟停车,自己下了车与囚先生道别,思孑从他离开时拘谨的微笑里看见了一棵树,奇怪的是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眼里看见这样的树,那树是雪白色的,在黑暗中发着光,树叶渐渐飘落下来。

    ……

    “囚先生,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交织着希望与绝望的吗?”思孑问着,老钟启动车子,往郊外开去。

    “如果你是从平凡的人的身上看见这种东西的话,那也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无能者的梦想吗?”思孑想着,他从囚先生身上看见了这样的话,又回过头去,看即将要淡出视线的余师傅,在他身上看见的正是这样的梦想,这梦想是对逝去者的追寻。

    “逝去者的追寻吗?”思孑的头低了下去,他又一次暗自想起父亲,想起这么多年对他的想象,想起自己从出生伊始对父爱母爱的憧憬,想想自己可能也和余师傅一样,会因为街上某个类似亲人的身影而停下脚步,下车寻找,直到看到真相,真正地看见绝望,他越想越无法自拔。

    ......

    “今天是除夕啊,你可别看到花赞的时候还哭丧着脸啊。”

    老钟从后视镜里看到思孑低沉的样子,思孑在他们面前,总是把话都写在脸上,这可能是一种继承吧,就像谷生对世态的愤然,对虚假的憎恨,都一览无余地写在脸上,而思孑写在脸上的是自己的悲伤与无奈。如果说,人总会不经意在心里保留些什么的话,那么对思孑来说,谷生这个名字是永远也无法抹去的,而对他们(双亲)的思念更是不经意时最常流露于在眼神中的想法,没有之一。

    “花赞看到你这个样子,可能就又要好几天都吃不下饭了。”

    “啊?!”思孑忽地坐得笔直,抬头看着老钟,十分惊讶地样子。

    “你难道都不知道吗?”

    “花赞她...”眨眼之间,思孑好像突然听见花赞的声音,正阳光四溢地说道:“我最关心的人就是思孑了。”

    ......

    一想到花赞的微笑,思孑就不禁扬起嘴角,老钟趁机模仿着花赞的语气:“思孑,你...你喜欢我吗?”

    思孑的脸一下子羞红不褪,本来伤感的囚先生也笑了。

    “钟师傅,这是去哪?我记得回莫家是在这颗怪石处右拐。”

    “记性不错啊,到了你就知道了。”老钟笑了笑,加快车速往前开着,囚先生看着窗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想抽烟,犹豫再三,还是点着了烟,老钟没有阻止他,老钟知道,囚先生一到这里就会想起那件事,更何况刚才的情绪低沉得很。

    ……

    等老钟把车停下,思孑刚要开门下车就听见远处的高地上,有人大喊着:

    “思孑少爷!”

    管家和下人跑了过来,全都在讨论着思孑的现状,说思孑胖了高了,更像个男子汉了,思孑被夸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挠挠头,从人群中看见一个人在不远处的门前啜泣着,思孑身体不由跑动起来。

    “陈姨!”思孑心里呐喊着,激动得觉得自己真的喊了出来,思孑跑了过去和陈姨抱在一起,眼泪从泛红的脸颊上滑落,这一刻,这样的拥抱,似乎融化了思孑内心最深处那块不愿触及的冰块,可能这就是他所追寻的东西吧,一个拥抱,一句安好,思孑一直抱着,感受着陈姨发福的体干与跳动的心脏,他忽然想起过去,想起在地室与陈姨度过的每一段时光。那时陈姨的每一句话,每一次抚摸,都是思孑心里最温暖的存在,他松开臂膀,看看陈姨脸上刻印着的时间,又看看周围,他意识到,在如今伫立的土地底下,经过那破损不堪的楼道,在那小小的房间里,藏着他九年的孤独时光,但是他现在想想,那并不能称为孤独,所有人都陪伴着自己,他在地室里无忧无虑,也从来不会想起自己的父亲,不会因此悲伤,这几个月里他看到了许多新的风景,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走出去,进入那嘈杂的世界,呼吸外面世界的冰冷空气,现在回到原点,他总感觉自己仍然能看见目标,仍然向往能在地室以外,活得更好。

    “你现在长大了...”陈姨说道,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了,深深的黑眼圈写着疲惫,写着伤病,但她仍然坚持说着:“外面的世界还很大,你要变得更坚强,做好独当一面的觉悟,时刻记得你一开始走出去的愿望。”

    ......

    “陈姨,我今天在书上看到了这四个字。”他指着课本上的四个字。

    “独当一面。”陈姨一字一顿地读出来,没接受过多少教育的她在陪伴思孑的过程中从思孑读的书里学了不少生词。

    “对,就是这四个字。”

    “是什么意思?”陈姨笑了笑,期待着思孑的回答。

    “就是啊,自己做一面旗,像...”思孑拿起身后的图册,翻开已经褶皱的书页,找到了一幅图片上面画着的旗子,旗子在风中飘荡着,孤独地,更确切地说是孤高傲慢地。

    “像这个一样。”思孑说完笑了笑,那是陈姨见过的最温暖的笑容。

    温暖是相互的,是值得被期待的,现在和从前都一样,只是,这样简单的事情总是容易被人遗忘,思孑也一样,什么时候思孑忘记了,可能这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