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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窗开天明

    “在哪见过?”

    客厅里似乎都安静下来,辛爷看着思孑惊恐的样子,他知道又该是什么吓人的消息。

    心岩并没有思孑那么激动,她看着思孑,露出了少有的表情,那表情似乎是在特意模仿谁,她装出沙哑的声音说道:

    “冀探长有很多这样的茶。”

    思孑心里的紧张仍然挥之不去,这时候他才开始重新审视心岩在他眼前的形象,这算是重新播种的一颗不信任的种子,在不为人知的某一天,又会开出什么不同的花朵。

    “原来如此。”思孑笑了笑,眼神飘忽,假装并不在意,除了不知情的公曲,剩下的人多多少少知道些思孑的心事,都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劝说,左邱更是找些借口上楼,他走到楼上,走到收拾干净的房间里,窗边的风吹来,四月将至,风也逐渐温暖起来。

    左邱立在门口,想起自己平日里嬉戏胡闹,殊不知忘却了离开故乡来到此地的目的,他走到行李处,拿出读心卷和催眠卷,他翻开卷首,自己儿时画下的图画仍然在那,他亲手抚摸,方才回想起过去发生的一切,他与思孑的相遇,一路的辛酸,还有儿时因为弱小没能拯救父亲的无奈与愤恨,全都涌上心头。

    “是的,”他对自己说:“为了让莫名不走与臭老爹同样的路,才陪伴莫名回到华北。”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的读心卷已经被握得皱皱巴巴的,他又把读心卷放回行李之中,这一路上虽然也在学习这催眠卷中的内容,但是效果甚微,似乎缺少了许多实际的教导,特别是符印,如今能够真正起效果的还是只有叔公临走前给他做的那个符印。

    他有些着急起来,甚至把辛爷放在那儿的兽皮地图也翻了出来,地图上用黑线画出来的是辛爷十几年前画的从南京出发去向西北的路线,而旁边的用红线连接的则是此次远行的路线,如今在目的地淮城的西南面——大同山,接下来的旅途还有两站,分别是凶险的伏川,还有大都市淮城。

    “时日不多了,必须要在到达淮城之前做好最后的打算。”

    左邱说的这最后的打算,自然是做出凝聚自己毕生力量的符印,这催眠卷中有着这样的记载:

    能以催眠之道限制心路,以成为永恒的控制,是受者从始至终忘却催眠,只认为从来如此。

    他希望能够做出这样的符印送给思孑,用自己的力量帮助思孑,他深知读心的后果,一想到这里,便咬牙切齿,难息心头之恨,在完成这个心愿之前,唯一能做的,便是一直留在思孑身边,至少在他被读心真正折磨之前。

    ......

    “休说此等空话!只将我的双剑拿来!”

    雄厚的戏腔铿锵有力,舞台旁边的锣鼓声起,咿咿呀呀的口技叫板,声动身动,刀剑相见,台上的“正派反派”飞来舞去,台下的观众欢呼雀跃。

    “这台上哪个是唐新湖?”左邱转过头问后面的思孑,思孑摇摇头,虽说读心可以让他知道,但是在这种场合读心并不友好,会有太多的心声扑面而来。

    他们面前的一位大爷看前面几个孩子连唐新湖是哪个都不认识,本来有些不耐烦,刚要开口便看见他们后头的辛爷,有些发抖地说:“那个被打的就是唐先生。”

    左邱听了看到台上,才发现那人确实与唐新湖的身材差不多,说是被打,其实是角色需要。

    “哦,原来演的也是这么(窝囊)”

    ……

    思孑知道他要说什么,急忙抓住左邱的肩膀,想要阻止他在这里口出妄言,公曲还以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有些警觉,只有辛爷自个儿在后面叫好,看几个年轻人都不懂戏,他有些恼火,他故意大声问道:“这唐先生演的将军什么时候重整旗鼓啊?”

    后头比他矮半个头的一位老人笑了笑说:“还有两幕,不过下一幕演罢就要闭馆了。”

    “那明日继续?”

    “唐先生今天下午贴了招牌,言说有事儿要忙,要等到后日方才开演。”

    “原来如此。”

    辛爷哼哼两声,他回过头,因为火光在舞台上,后头的老人并没有看见辛爷的长相,听辛爷沙哑沉重的嗓音也并不觉得恐怖,这才不慌不忙地回答着。

    “原来只是正被欺压,等着东山再起。”

    心岩看看唐新湖,她眉头紧皱,十分疑惑的样子。

    “这唐新湖不是画家吗?”她直白地问。

    思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看见的一切,全都只是自己看见了而已。

    “他二者皆是,无论是唱戏还是绘画,在这儿都小有一番成就!”

    他眼睛亮了起来,对台上的“将军”十分敬佩,如今身在谷底却仍然坚定不屈,厚积薄发等待最后胜利,这像极了他的人生,只是现在,恰恰是他人生的转折点,是要在唱戏与绘画中抉择的时候。

    等到闭馆,大家都要离开的时候,他们找到唐新湖,捧场之余同时告知一行人明日一早就要离开的消息。

    “这哪行?!”

    唐新湖有些慌张。

    他戏服都没脱,直勾勾地看着后头的心岩,心岩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故意闪躲。

    “若是可以,我希望各位能够留下来,好话我说在前头,对于各位的捧场和告知,唐某不胜感激,但是......”

    思孑有些动摇了,他张开口有话要说的样子。

    左邱把偷看思孑的眼睛收回来,大声抢断道:“我们的行程确实十分紧迫,但是,若是唐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几个人也做得到的话,(“可别把我算上。”辛爷小声说。)我们倒是愿意帮忙,毕竟我们至此一路行侠仗义,帮了不少人,不求回报,只是希望了却别人的麻烦,给置身苦海之人得以解脱。”

    大家都看傻了眼,特别是听见左邱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像唱戏那样唱出来的。

    “那自然是各位办得到的事情,唐某才希望你们可以帮助我,没想到各位舟车劳顿是到处行侠仗义,真乃英雄豪杰,现如今和平年代,真是......”

    听到这里,大家更是傻了眼!如今战火连天,地域割据,外来势力入侵,各大城市岌岌可危,而眼前这位眉清目秀,温文儒雅的唐新湖竟然能当着大家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左邱瞪大了眼睛,把手伸过去确定唐先生没犯病。

    听了辛爷和左邱稍微说明了时局,唐新湖摇摇头,接着说道:“不管是不是和平年代,各位都是值得敬佩的英雄好汉,该受在下的敬仰。”

    看来还是没听懂,左邱心想。

    “那你希望我们帮你做的是什么事呢?”

    “我一个月前与华北来的一位掌门人,做了笔交易,想请各位......”

    “华北!?”思孑都有些错愕,赶忙重复道。

    “我知道各位是要去华北,但是这并不是重点。”

    “掌门?!”公曲也打起十二分精神重复道。

    “这个也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掌门人只是用一些洋人的画具材料与我交换了一幅我祖父的真迹,这些材料十分珍贵,我想请各位做我的一幅画!这个价钱自然是好说的,我虽说独来独往,但是还是有存些小钱的。”

    原本吃惊的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原本有些动摇的思孑也彻底放下戒备,他愿意相信眼前的唐新湖,也打心里想要帮助他,而且对于唐家,这唐先生兴许知道一些关于父亲与华北的事情。

    “既然如此,一切好说,怎么成为你的画?”左邱嘴快,赶紧说道。

    “这一切好说,最好没有我在内。”心岩从后台走出去,显然她对自己被人画下来,还是略有顾虑,看完唐新湖下午作的自己的画像,仍然有些后悔答应了思孑,这算是第一次任性的离去,这个任性之中带着少女的害羞与对被记录的恐惧。

    “那先早些休息,明日再说也不迟。”

    唐新湖看似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一切,其实那根本算不上计划,只是一种单纯地想象罢了,他并不认为那些美好的遐想能够实现,但勇敢询问一番,别人若是答应,那再好不过,只是需要用“明日再说”,来拖延时间,让自己好好规划一番。

    ……

    次日清早,唐新湖早早地起床,他住在一楼的主卧里,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平日里换掉睡衣还有整理头发的一一系列流程,而是跑出去,他看着西边天朗气清,便放心得多了。

    思孑他们的房间里,都在讨论着今天的行程,他们更换衣物,一边收拾行李,几个麻袋都已经破破烂烂,干粮也差不多没了。

    公曲把剩下的干粮拿出来,绑好袋子,说道:“我们待会儿要买些东西,换点麻袋出来,干粮也快没了。”

    说到一半还咬着自己的舌头,疼得很。

    大家笑了笑,本应该笑得最欢的左邱有些心不在焉。

    “这唐新湖要去哪给咱们画画啊?”为了让大家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妥,左邱有些勉强地继续说道:“本少爷还是第一次给人画像,以后回了南京还是得多找些画师来,把本少爷的样子记录下来,留给……流芳百世,是吧?”

    唐新湖要去的地方,可能没有几个人能够想到,毕竟他也是昨天半夜才决定要去的,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在那里。

    原本唐新湖只想把心岩画下来,等他画完,又看到打打闹闹却又和睦至极的一行人,才觉得自己确实太过孤僻,将这些人记录下来,兴许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也能收获这样的友情。

    亲情在他心里十分靠不住,毕竟他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

    “各位早上好,昨晚睡得可好?这是我给各位准备的早餐,古人云,民以食为天。这是我专门去东边的西餐店买的面包热狗,还有剧场老顾客杨老先生送的羊奶,还请慢用,对了,心岩小姐已经用膳完毕,在外边等了。”

    心岩在外面回头撇了一眼,随后便在院子里晨练了。

    等吃完早餐,大家把行李都放上马车,听说要买些麻袋与干粮,唐新湖赶忙去阁楼上找来,满头大汗的样子,憨厚极了,几个人中思孑笑的最欢,他也多次感谢。

    “还劳烦辛先生驱车到新湖去。”

    “新湖?就是到那画像?”

    “正是,从这出发,到剧场后直行二里路,再向西走,不到半刻钟就到了,我时常步行过去。”

    “唐先生在新湖也有泽么大德崽子?”公曲有些大舌头。

    “崽子倒没有,与我有婚约的大家闺秀也都逃了婚,我自然也没有子嗣,那儿有间小房子,我病逝的母亲在那住过。”

    “那儿有不少回忆吧?”

    左邱问道。

    唐新湖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没再说话。

    ……

    “就是这儿,还没到正午,我技艺一般,还请各位见谅,若是时间太长,我们中途可稍作休整。”

    唐新湖从老房子里搬来几张木凳,他摆在路边,思孑一行人坐在那儿从左往右,分别是公曲、左邱、辛爷、思孑、心岩。

    蔚蓝的天空与清秀的大同山映在背景上,思孑他们身后的池塘里,时不时传来几声鸭叫,画面和睦而静好。若是换个角度,从思孑的眼里看去,唐新湖身后的老宅子古朴而拘谨,斜斜的砖瓦屋顶上,一只青鸟停靠在那,房屋的后方便是这儿最大的淡水湖——新湖,新湖的倒影中满是大同山的绿色,唐先生的身影时而高大时而幼小,似乎在新湖的眼中,是一路看着唐先生的成长。

    能够回到这里,回到养育我的地方,把我欣赏的人们画下来,也算是,圆了我的绘画梦,唐新湖心想。

    思孑在凳子不敢乱动,生怕被画出来的样子不够端正,他对画像还是有些印象,当年教他读书的蒋老先生也会些绘画,教书之余,便偷偷告诉思孑一些相关知识,他也因此懂些颜料画笔的分类,有趣的是,后来请了画师给思孑画像,思孑因腰背不好,画的是“床照”。

    这次好不容易画时是坐姿,势必要坐得端正,思孑心想。

    晨风吹拂,静止的人群身后,几只鸭子游上岸边,它们抖动身体,有些害怕似的聚集起来,远处的山林里有什么发出巨响,乌鸦纷飞,其中一只乌鸦的右翼被树枝划伤,它在空中盘旋,许是血腥味惹来同类,等到跌落在满是石头碎片的地上时,已然是血肉模糊。

    ……

    “那响声是?”左邱看着身旁的辛爷,有些慌张地问道。

    “那是南边,无妨,南京现在各派势力蠢蠢欲动,偶尔在郊外有个擦枪走火,不稀奇,洋人的火炮也用上了,这附近也就这里安全,想想待在大同山也挺好,这儿穷乡僻壤,文化倒繁荣昌盛,我在这若是教人习武,应该能挣大钱,就怕他们不买账。”

    “这儿原来这么封闭?”

    “我本来到这来是要找我一熟人,他姓王,年龄比我稍长两岁,人称童老大,你若见着他,你可就知道什么叫封闭了,我今年这把年纪,也顺了总会的规矩剪掉辫子,那童老大可好,不识时务,还蓄着长辫。这儿也缺少管理,没什么兵力,也不是什么重地,没什么人管。”

    “也怪不得这唐新湖说如今是和平年代。”

    思孑正襟危坐,偷偷摸摸插了一句:“左大少爷,他们这种艺术家都是代代相传,遇着战事也得接着排练表演,剧场没国人看,洋人也乐意看,只是偶尔身不由己,要变着法延续传统。”

    这些话,的确,不是思孑想出来的,是当年蒋老先生教的,他改了改,换上去用,还说得挺有道理。左邱仍然和辛爷讨论着,一边笑话公曲大舌头。只有思孑认真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唐新湖,他一笔一画,专心得很,仔细回想许许多多唐父曾教导他的绘画技巧,国画,抽象画,洋画,都略有研究,回去唱戏后生疏了画笔,现今重新找回感觉,他兴奋又紧张,只想努力画好这幅画,大同山山顶的巨石上闪着金光,闪耀着,似乎在为他的画添上光芒。唐新湖的汗水反射着阳光,今天他的脸上没有白里透红的胭脂水粉,而是素面无眉,十分简洁,长长的头发扎在一起,藏在朴素的草帽底下。

    思孑看得越来越仔细,某一刻,他们双目对视,虽然相处在同样的地方,二人看见的却是完全不同。

    唐先生的眼里,那是一双疲惫又温柔的眼睛,在整个苍白骨感的脸上,显得极其自然,许久没有打理的头发拨到一旁,露出清秀的五官,画在画上,甚至让人觉得是从画里出来的人。

    思孑的眼里,又出现了熟悉的场景,一处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一面窗户紧紧关闭着,思孑想起了很多,莫策的变色龙,心岩的白蜘蛛,他知道,这面窗户便是唐先生的心,他紧紧封闭着,似乎是永远也打不开的心结。

    “完成了。”唐新湖说道,他对着思孑笑了笑,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窗户打开了!”

    思孑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景象,他气沉丹田,顺畅地呼吸着,刚才用读心看见的黑暗的角落似乎随着窗外的光明而变成一处美丽的房间,这房间古老而朴素,它的窗外,是一位画师与他的五个好朋友,窗外的春风吹进房间,一个婴儿躺在摇篮里,他的母亲在他身边舞动,他的父亲,拿着画笔,将这眼前的美丽刻下。

    ……

    在去往伏川的路上,思孑仔细回味了早上看见的一切,他的心里似乎有块石头落了地,他很感谢唐先生,他历经世事仍然单纯的内心洗涤着思孑的原本即将崩溃的善,这也多亏了左邱的当机立断。

    战乱不断的世界里,仍然有着不问国事,专心于自身的人,艺术世界里,一直演变的原因从来不是变革和战争,而是一代一代的传承和每个人对于艺术的追求和创造。

    人不过沧海一粟?

    思孑的心里冒出这样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