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还无道 » 第二章 绝望

第二章 绝望

    任鸿缘坐在庭院之中仰望着蔚蓝的天空,他多么渴望在那层云的背后正有一位神仙能够倾听他的诉求。

    他很快便打消了这个想法,他不能向一位根本不存在的神明寻求一个永远不会降临的神迹,这样的行为对他而言是幼稚的,是可笑的——因为就算神明存在,祂也不会赐予世人仁慈的。

    他在准备一样东西,一样绝对足以让所有人都高看他一眼的东西,那样东西的准备已经到了尾声了,他只差一点,就差最后的一点。

    他幻想着众人追随着他的未来,幻想着自己将带领所有人去开创一个全新的理想世界,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相当享受这种感觉,这让他感到喜不自胜。

    他从现在想到未来,从未来想回现在,他一想到自己几年的努力终于就要大功告成,不免有些唏嘘不已。他等这一刻太久了,度日如年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些痛苦的回忆不禁在他的眼前变得愈发清晰,他泪眼蒙眬的嚎啕大哭起来。

    他自幼起便十分喜欢读书,他的父亲任裕承为此请过不少教书先生。大量的阅读让他变得十分早熟,时不时还能说出一些令那些教书先生都称赞几句的独特见解。很快,任府的大公子是文曲星降世的传言便在青城之中传播开来,人们都十分喜爱这个成熟的小大人,任裕承见到自己的儿子能有如此天赋也甚是欣慰。

    但好景不长,随着阅历的增长,他很快便发现了一个事实——书中所写的世界总是花好月圆,而现实的生活却是往往一塌糊涂,他第一次窥探到了世界那狰狞的原貌。自他意识到这个事实起,自我的怀疑便化作了黑夜里的梦魇,始终困扰着他尚未成熟的心灵。

    直至他鼓起勇气,找到他的父亲想要询问答案。任裕承犹豫了许久,直到最后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惑,而是告诉他,他该多出去走走,亲自去寻找到答案。任裕承发自内心的对他的成长感到高兴。

    而后来,他自然是找到了答案——只是,这个答案有些特殊。

    神明是存在的,只是祂并非人们所想的那般仁慈。

    他对此坚信不疑,因为他亲眼目睹了一些普通人一辈子也见不着的场景。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的思维开始脱离了常人的范畴。他不再相信书中的内容,不再相信教书先生的讲解,甚至不再相信圣贤的教诲。

    “世界是个谎言。”

    “我们存在的意义也是。”他在自己的日记之中如此补充写道。

    他发现自己逐渐失去了一种情感。

    他过去很喜欢听故事,每每路过,他总是要从人群之中挤到说书人面前的,他什么都爱听,无论是那些沙场之上尽显豪情壮志的故事,还是那些行走江湖只为救济苍生的故事,他总是向往着能够成为那些人其中的一员。

    但,现在的他对那些故事彻底失去了兴趣。

    他想,也许这是一种由绝望而生的麻木感,而这种令他麻木的绝望来自于世界,或者说,来自于他所寻找到的答案。

    他亲眼看见一整座村庄消失在自己的眼前,那无疑只有超凡力量才能做到,这本来让他感到激动万分。

    直到他看见了那些为追求力量之人的疯狂。那一瞬之间,一道不着实际的灵感如闪电般击中了他,他就像是刚从噩梦之中惊醒过来的人一样,眼中写满了恐惧,开始不受控制地急促呼吸起来。

    直觉告诉他,世界的真相比他的想象更为沉重,而且这个真相是连他的父亲都从未察觉到的。他急忙回到家中,他本想将自己的想法第一时间告诉父亲,但他发现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那种不明不白的感觉说出口,这使得他终于冷静了一些,冷静思考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他只能感受到内心的蠢蠢欲动,而完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任鸿缘想到了他必须为找出真相而做点什么,于是他直接夺门而出,留下了不知所措的任裕承。不一会儿之后,他又突然折返回来,向任裕承索要了藏书库的钥匙。他认为那个答案一定就掩藏在他过去看书时不经意间想到的可笑想法之中。

    他开始了不休不眠的翻阅,但最终他一无所获。

    就在他翻完最后一本书时,积攒的疲惫感直接让他忍不住向书架上靠去,随后顺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陷入了久违的睡梦之中。

    他再次睡眼惺忪的醒来时,任裕承正一脸焦急的在房内走来走去。任裕承瞥见他醒来,一个箭步来到床边,一时间没能稳住身形,竟是直接的摔倒在床边,此时的他也顾不上失态丢了面子了,只连起身忙握住任鸿缘的手,大喊着叫大夫进来。

    任裕承用自己那粗糙的手掌细细摩挲着任鸿缘的手背,感受到掌背传来的温暖感,一些回忆开始变得活跃起来……

    “父亲,神明是真实存在的吗?”

    “也许。”

    “祂会犯错吗?”

    “谁知道呢。”

    “祂有没有可能在创造世界的时候曾犯下过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呢?”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不然祂为何从不来看看我们呢?”

    父子俩对视良久,随后开怀大笑起来。

    “也许世界本身就是错的呢?”

    “我找到了。”

    “嗯?”

    任裕承本在检查他的身体是否有恙,听见任鸿缘突然开口,满是不解的抬起头来,便看见了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只见他嘴唇微张,两眼迷离,显得有些呆滞。

    “我找到答案了。”他再次重复了一遍,嘴角止不住的开始往上扬,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模样。

    “我找到世界的真相了。”他又一次补充道。

    他的眼神由浑浊变得清澈透明起来,看起来总算是像在笑了。

    任裕承细微地察觉到一股独特的气质从他的五官之中散发出来,他有些凝重的叮嘱道:“等检查结束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时再说。”

    检查很快就结束了。大夫临走前抱怨了一下任裕承多余的担心,便急匆匆的离去了,随后任鸿缘便跟着任裕承来到了一间他从未见过的密室之中。

    “说吧,没有人能偷听我们的谈话。”

    任鸿缘瞬间眉笑眼开起来,他内心愈发激动起来,开始不停地挥舞着双手,讲到一半又觉得太过于晦涩难懂,于是又用笔在纸上重新讲述起他看见的场景与他的感受,为了让任裕承能够理解,他又穿插了许多必要的描述。

    最后,他摆出一副郑重的的姿态,声音极为高昂地宣布了他的猜测。说罢,他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任裕承,就差把希望能够得到认可写在脸上了。

    残留的激动感让他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等他反应过来任裕承表现得有些阴沉的时候,他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仿佛如坠无底的冰窖,冷汗不停地从他额头上冒出。

    “不……”

    “不要露出这副表情……”

    “不,不要……不要那么做……算我求你了……”

    “不……”

    任裕承缓缓的从桌上拿起他刚才写过的纸张,两只手抓住纸张的两个边角,缓缓地发起力来直至掌背的青筋突起。

    撕裂声响起。

    任鸿缘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他无力的瘫坐在地。

    看见纸屑洒落一地,他就连支撑自己坐着的力量也被彻底抽走了。

    他看见任裕承的鞋底从他脸上抬过。

    他听见踏在台阶上的声音逐渐向上远去。

    “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听见有人似乎说了些什么。

    但他听不清。

    他也不想听清。

    他的眼中只剩下了那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那天之后,他渐渐封闭起了自己的内心,不愿再对任何人敞开。他不再言语,只是一日又一日的坐在庭院之中的同一个地方,一遍又一遍的翻着他曾那看过的那些传世经典,他总是在仰望天空,总是盯着同一片星空发着呆。

    旁人若是有要事要找他,一定得喊上好几分钟,他才会缓缓回过神来。随后他会僵硬的有些不自然的扭过脖子,用他那空洞的眼眶瞥一眼来客,再轻挑一下眉毛,这才意识到了有人找他。他会有气无力的挤出一个微笑,嘶哑的开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当交代完事情之后,他便会回复一句:“嗯……好。”说完,他便又盯着天空看了起来,转眼间注意力就彻底溃散了。

    “神明啊,请回应我吧。”

    他一遍又一遍的向上天乞求着回应。

    “圣贤啊,请告诉我该如何做吧。”

    他一遍又一遍的向手中翻得有些变形的书乞求着答案。

    他比任何信徒,任何书生都要虔诚,他跪于众神与先贤面前,低声下气的诉说着自己的愿望,诚挚的想要索要一份糖果,一份吃下去便能让世界恢复色彩的糖果——他只想找到任何一样能证明他错了的事物,什么都好,哪怕只是祂们的一句话。只要祂们愿意开一开金口,他便愿意立刻放弃自己那愚昧的想法。

    除了神秘莫测的天神还有早已长眠的先贤,他还能相信谁呢?他已经谁都不愿相信了。

    他这样持续了多久呢?也许也没有多久,但在他的记忆之中却显得尤为漫长,他早已对时间失去了敏锐的感知,暂且就说是很久很久之后吧。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做点什么了,做什么都好。重要的不是去做什么事情,重要的是他必须有所行动。

    “我就当你们默认了,”他冷哼一声,继续自言自语道,“这可不怪我。”

    他看上去苍老了很多,比他父亲都要老。这种年迈的感觉不来自于外貌,而来自于他的内在。他每走一步都有些站不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再加上他总是慢条斯理的模样,就彻底更像了。

    他逐渐的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产生了一个明确的认知,他要创造一个术法,一个能让天道显灵的术法,一个能向世人证明他才是找到真理之人的术法。

    但这个过程并不十分顺利,他又同任裕承大吵了一架。

    一天,在将家族产业的资料交给任裕承之后,他像往常一样打算静悄悄的离去,却被任裕承突然开口叫住了。

    “你是不是还在想你那些有的没的?”

    任鸿缘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对自己的父亲抱有什么期望了,但任裕承的言语还是犹如利剑一般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出自本能的反驳道:“什么叫做有的没的!”

    “你果真还没有放弃!”

    “你诈我?”

    “诈你又如何!我是你的父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愤怒油然而生。

    “为了我好?你哪一点是在为了我好!”

    “你是我任裕承的儿子!我绝不允许任家的下一任家主终日沉迷于邪魔外道!”

    “邪魔外道?”

    他嬉笑着反讽一句。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除了听从您,还能有什么态度呢,父亲大人。”

    “混账!”

    “哎哟,我们高贵的,天下无双的,全知全能的青天大老爷,您怎么也会被皇帝老儿一脚给踹开了呢?”

    “逆子!”任裕承朝着他冲了过来,揪住他的衣领,左手呈掌高举起来。

    “哎哟哟,您这是准备向自己的儿子动手吗?那就尽管动手好了,能一巴掌拍死我好了,能把您最后还活着的儿子也送去见阎王爷就最好不过了,您说是吧,大、将、军?”他也不躲闪,只是戏谑的注视着任裕承,满不在乎的开口说道。

    任裕承伸出的手掌终究还是停留在了空中。

    “滚!”

    “好好好,我滚,我滚就是了。早知如此何必不直接放我离去呢,父亲大人?”

    任鸿缘就这样哼着某种旋律,双手抱着后脑勺,以一副心情极好的模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他关上房门之后,却是久久没有收回背后拉上闩门的双手,他就这样一直低着头靠在门上,直至地上泛起白色的月华。

    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开始狂笑起来,笑得极为癫疯。他缓缓走到书桌面前,另一只手拉开凳子,却没有坐下去,他的笑容这才开始慢慢消失,转变为一种可怖的冷淡,他愈发用力的攥紧拳头。

    “砰!”

    桌子震动的回音还在屋内回响着,他泄了气似的坐下来,顺势用胳膊抵在桌上,手指穿过发间,指甲狠狠的嵌入了头皮之中。

    他自言自语的说道:“世界都是错的……你却还在指望谁呢……真是幼稚。”

    眼泪不受控制的从他眼角滑落,他仍保持着最后的坚强。

    ……

    回忆结束了。

    也许是苦尽甘来,他开始有些激动的颤抖着笑起来。

    “没关系。”

    “很快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我们的未来不会像现在这般充满苦痛的。”

    “再等等我。”

    “一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