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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事者自觉

    微信里消息挺多的,她不想回,不过还是一一点开看了,挑着几条回复。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比如妈妈让她去专柜帮忙买东西回家,她只说自己不在主城区,当然这样的回复没用,妈妈只会让她多跑一趟。她懒得多说,便保持沉默,反正不买也只是被骂一顿,算不得什么。在微信的信息页面无意义地瞎扒拉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好像没有什么有用的社交,日子也过得很无趣。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不知道,好像很久以前就开始这样了。

    她退出微信,抓起面前的药来一样样拆开,一样样塞进嘴里,然后直接灌了半杯水进去。

    躺在床上,头顶的灯带发出柔和的光,并没有直接照到她眼睛。她看了好久,才移开目光,那种无聊的感觉又袭了上来。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干脆打开了电视,随便选了个电影播着,电影讲的是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只是觉得耳朵边需要点声音心里才不会那么空旷。

    这样的日子持续很多年了,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门铃不适时响起,她只能单手撑起身子来去开门。

    是酒店的餐食服务,服务员推着餐车站在门外,笑得很是灿烂:“打扰了商小姐,8608的禹鸿先生为您定了晚餐,请问现在可以帮你摆上吗?”

    她侧开身子:“请进。”

    服务员推着餐车进去,将餐食摆到餐桌上,也摆好了餐具:“请慢用,用餐结束后请通知前台,会有工作人员来收拾餐具,祝您用餐愉快。”

    很清淡的一餐饭,但看着就知道不便宜,她还挺想告诉禹鸿不需要这样,医药费都已经付过了,她也没什么后遗症,真的不需要再照顾她什么。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旁人犯了错,总不能连个弥补的机会都不给人家。

    吃过饭她便叫了人来收拾,然后又继续躺到床上去挺尸,闭着眼冥想。她学过一段时间瑜伽,冥想是整个运动过程中她最喜欢的部分,或者说她就喜欢这样躺着。脑子里也没什么特别的画面浮现,她就那样躺着,感受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这样消磨着岁月,无趣,但很平静。

    她这里的平静在另一个房间里完全体会不到。

    禹鸿刚给自己也叫了餐,刚送过来还没开始吃手机就响了。

    屏幕上闪烁着“洪玲玥”三个字,他实在不太想接,可他太了解她,要是不接,指不定还能闹出些什么事来。他滑动接听,手机离耳朵比较远。

    不出所料,那边传来一阵怒吼,尽是些难听到让人听不下去的话。他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些话居然是一个母亲能对亲生儿子说出来的话。

    等到那边的人骂完,他才开了口:“您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骂我一顿?”

    “你赶紧去给你弟弟道歉。”

    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不管什么事情,不管事实如何,不管谁对谁错,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许翱永远都是对的,让他去给许翱道歉的语气也都是理所当然到令人觉得可笑。他知道她一向偏心,可偏都这份上,他实在也是为自己感到不值。

    “您知道许翱做了什么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心平气和。

    可就是他这样淡然的语气,更加惹怒了她:“你是哥哥,他就算犯了什么错,那也是你没有看好他。再说他一个小孩,能犯什么错,反倒是你,为了那么点事情骂他,还要他给你钱,你缺那点钱吗?”

    “他今年二十五,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他犯错了要我给他扫尾,凭什么呢?”

    “凭你是他哥。”

    “我是他哥,不是他爸,他有父母,怎么也轮不到我来照顾吧。”

    “禹鸿!你非要这样跟我讲话吗?我是你妈!”

    不管发生什么事,好像只要说一句我是你妈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就因为她是他妈,他就必须得听话,必须将她说的话奉为圭臬。他很想说什么,比如宁愿没有这么个妈之类的话,但他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在坚持一件错误的事情。他没有父亲,所以对母爱的渴望更深,洪玲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直有恃无恐。

    他压下心中怒火:“请您转告许翱尽快把钱转给我,不然我会直接去找许栋原。”他说完就挂了电话,不用听也知道对面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他不想听,不想一遍遍提醒自己是个多么可笑可悲的人,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嫌弃成这样。

    他扔下手机,往椅背上靠,闭着眼睛歇了半晌,低低咒骂了一句。他顺手就往自己的裤兜里摸,什么也没有,这才想起来前段时间戒了烟。体检的时候医生说虽然没什么问题,但还是建议不要抽烟喝酒,对身体很不好。许是看到了同学年纪轻轻就因为喝酒脑出血离世,他也有些怕了。

    从那些无端思绪中抽回神时,桌上的餐食已经冷掉,他想了好久,还是没有下楼去买烟。叫了服务员来把餐收走,只喝掉了那杯水。

    服务员看餐没动过,心中也有些奇怪:“先生,是饭菜不合胃口吗?您可以再选一份,我们会尽快安排。”

    “谢谢,不用了。”

    他送服务员出去,将门关上,进了卧室就一头栽在床上,丝毫不想动弹。洪玲玥不止一次说过他冷血无情,可事实不是如此,如果他真的冷血无情,早就不认他们了。可是他做不到,从许翱第一次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说出那句“这是我妈不是你妈”的时候开始,他就做不到完全不认他们。他知道自己对这个母亲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他只是不愿意输给许翱。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九岁,许翱四岁。四岁的孩子说话都说不清楚,但已经能够完整表达出他对别人的厌恶。那时候他父亲刚去世没多久,在此之前,他的生命中根本没有母亲这个角色,他对母亲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每个月见一面,拍一张照。与其说是母亲,不如说是个定期合照的陌生人,或者说,他是出现在母亲照片中的工具人。

    拍照的时候她总是带着得体的笑容,看起来慈爱温柔,拍完照之后她就会恢复那一脸淡漠。父亲跟他说过,她还认他,不过是需要那些照片来维持她的人设而已。小时候他不太懂什么是人设,稍微大一点之后知道了母亲的职业,便也能理解父亲的话了。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退出那个圈子,安心去当她的阔太太。

    他第一次见到许翱的时候,她还没有退出那个圈子,还是会每个月见他一面。但那天不太一样,那天他父亲去世了。父母离婚之后父亲没有再娶,他也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只能去跟着洪玲玥。他跟洪玲玥不熟,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只是他刚刚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父亲,在看到洪玲玥的时候自然会想要亲近她。

    他叫她:“妈妈。”

    洪玲玥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她穿了黑色的衣服,看起来跟葬礼的氛围很搭,但是禹鸿的目光往下,看到了她裙摆下面的红色高跟鞋。虽然他只有九岁,但也知道葬礼上不该出现那么明艳的颜色,那一刻他好像有些明白父母每次见面剑拔弩张的气氛从何而来。

    人渐渐多了起来,都是他不认识的人,这个说是他表舅,那个说是他表姑,他都没见过。不过这一点都不妨碍他们一个个在他面前哀伤痛哭,比他更像死了爹的那个人,还都爱抱着他哭,他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上蹭上了很多人的眼泪。他本来才应该是那个最难过的人,但来的人都显得比他更难过,他只好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一直跟在父亲的律师身边。本来他是想跟着洪玲玥,可洪玲玥明显不待见他,他也不敢上前去惹她不快。

    葬礼结束之后他跟着律师去了灵堂旁边的屋子里,屋子里很多人,那些所谓的亲戚都在,大家还是一副哀伤的样子,见到他就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扑上去拉着他说一些安慰的话。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把目光投向洪玲玥,这间屋子里,洪玲玥是唯一一个他熟悉且能给他安全感的人。洪玲玥没有理他,只是很淡定的跟律师说话。

    后来场面就有些混乱了,他只感觉被人拨到了一边,一屋子的人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完全没有什么悲伤的气息,剩下的只有愤怒。他听见有人骂洪玲玥狐狸精、吸血鬼,说她爱慕虚荣,要不是为了钱和房子她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前夫的葬礼上。洪玲玥呢?她好像并不生气,也不反驳,不管别人骂她什么她都不回嘴,只是在那些人骂过之后指着人群外的他说“只要他还在,这些东西就都在我手里”。

    是的,只要他还在,没有人能越过洪玲玥拿走他爸的东西。再之后他跟着洪玲玥到了一栋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屋子里,屋子里有很多小孩子的东西,他以为那是洪玲玥为他准备的,虽然幼稚了些,但他还是很开心。

    只是当他说出“妈妈,谢谢您给我准备的玩具。”之后,屋子里响起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沙发后钻了出来,手中还抱着一个玩偶。平心而论,这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只是他的目光很不友善。

    他说:“这是我妈不是你妈,你没有资格叫她妈妈。”

    洪玲玥几乎是小跑到他身边把他抱了起来,很亲昵地亲了他一口:“宝贝,你怎么过来了呀,是不是想妈妈了。”

    他们就那么视他为无物,欢乐的交谈起来。他看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有些什么反应,只好背着自己的书包去找了一个房间,看着不像有人住的,他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睡衣和洗漱用品来进浴室去洗漱,然后换上睡衣乖乖躺到床上去睡觉。他以为这就是他以后的生活了,谁知刚入梦就被人拉了起来。

    洪玲玥很生气:“谁允许你睡这个房间的?”

    “这是客房。”他语气平静。

    许翱扯他:“这是关叔叔睡的房间,你不准睡这里。”关叔叔,是洪玲玥的司机,偶尔工作太晚了会在这里休息一夜,这间屋子还睡过很多人。他当时不知道,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客人或是他们的亲人,手足无措的爬起来站在床边。

    最后他去了一楼贴近后门的保姆房,在那个小小的屋子里一住就是六年,他们并不常出现在这栋房子里。六年里,许翱对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这是我妈”,一开始他还会反驳说那也是他的妈妈,被洪玲玥骂过几次之后他就再也不说了,也不敢叫洪玲玥妈妈,只在需要他露面的场合叫一声妈,都是洪玲玥要求他的。

    他一直很讨好洪玲玥,直到现在也是,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他只是很清楚,自己本该和许翱一样。

    他的学习成绩一向不错,托洪玲玥要立人设的福,他读的也是很好的学校,有很好的教育资源,只是从来没人知道,他在离开学校之后住的是一间近乎逼仄的保姆间。高一结束那年,他十五岁,学校有交换生的名额,可以去英国上学。那时候他通过网络了解到了一些父母之间的事,也跟父亲的律师取得了联系,开始有了为自己打算的想法。父亲的律师跟父亲合作得不错,也愿意帮他,只是他还没有成年,于是律师建议他先出国上学,毕竟没有什么比良好的教育更重要。他要出国,洪玲玥也同意了,那时候洪玲玥已经退圈,不需要再在人前做戏,对他也都是眼不见心不烦。

    他在国外过得并不好,虽然是交换生,不用担心学费,但生活费需要自己出。洪玲玥并不会管他,常常忘记给他汇钱,他年龄小,不能去正规的地方打工赚生活费。只能去一些地下酒吧之类的地方唱歌打黑工挣钱,这份收入也并不稳定,还要担心被人欺负。不过他运气还行,没有被人欺负过,只是挣的不多,仅仅够吃饱饭。就这样在国外熬到高中毕业,考上了还不错的大学,他也成年了。

    成年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律师把父亲留下来的财产都拿回来,其实父亲不算有钱,他留下来的钱也不多,只是有几处房产还算不错。因为他要拿回这些东西,洪玲玥跟他发火,骂他白眼狼,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那么听话,坚持把父亲留下的东西都拿了回来。然后卖掉了房子,另外购置了一间小公寓,继续出国念书。

    他并没有就此和洪玲玥断了联系,不管怎么说,洪玲玥都是他的母亲,就算她再怎么不待见他,两人的血缘关系割不掉。他会定期向洪玲玥汇报自己的日程,只是洪玲玥并不在乎他在做什么。

    洪玲玥第一次主动联系他的时候他大二,洪玲玥说要把许翱送到英国去上学,让他照顾许翱,很是高傲的样子,告诉他照顾好许翱,要是许翱出一点问题都是他的错。那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帮许翱擦屁股,许翱是个被溺爱长大的孩子,虽然许栋原对他很严厉,但架不住洪玲玥拖后腿。许栋原就跟影视剧中常见的富商一样,跟洪玲玥在一起就只是因为她表现得足够乖巧,长得漂亮好拿捏,要说真情,怕是也没有几分。许栋原想要把孩子管好,但他确实也没有时间陪着孩子,许翱又一直很黏洪玲玥,他就算想踹掉洪玲玥也得顾及许翱。时间长了,许翱就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哥性子。

    去英国上学也是许栋原提的,他深觉不能再让许翱一直跟着洪玲玥,又想着禹鸿在国外读书,索性就把许翱送去英国跟着禹鸿。他知道禹鸿一直很渴望得到洪玲玥的认可,要他照顾许翱完全不是问题,其实许栋原并不介意洪玲玥有过一个孩子,但他又很享受洪玲玥对他的讨好,包括恶劣对待自己的另一个孩子来彰显对他儿子的好。

    禹鸿也确实很听话,让他照顾许翱他就一手包办了许翱的所有事情,出国读书的程序也好,跟国外学校的对接也好,都是他在弄。许翱被养得像个巨婴,什么都不会,性子又差。

    他每周要带许翱熟悉一次从学校到家里再到周边商场的路,许翱总是不耐烦,问他记住了没他总说没记住。禹鸿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但他不介意,很早之前他就不在意许翱对他的嘲弄与仇视了。他会很恶劣的想,洪玲玥既然那么在乎这个儿子,不如就毁了他,所以他不遗余力地对许翱好,要什么给什么,完全不去锻炼他的生活能力。许翱总是闯祸也没关系,他都尽量去摆平,反正洪玲玥总是给许翱很多钱,能用钱摆平的事情他都不会跟洪玲玥和许栋原提及。他们总以为许翱在国外过得不错,的确是不错,纵情声色,过得潇洒自在。

    每每禹鸿看到闯了祸还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许翱,心中都会升腾起一股报复的快感来,他一点也不心疼许翱,只觉得他日后要承受的痛苦都是应该的。俗话说父债子偿,那么母亲造下的孽由儿子来还也不过分。他就是要让洪玲玥看着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孩子被毁掉,而她将什么都做不了。

    这么想着,禹鸿觉得心里畅快极了。只是这种情绪消散得很快,他望着窗外万家灯火,又升起一股悲哀来,那么多盏灯啊,竟无一盏为他而亮。

    他兀自站了许久,起身出去敲了商绯的门。

    “有事吗?”商绯看见是他站在门外,语气不算太好,她都快要睡着了还被人打扰一下,心中略有不快。

    禹鸿露出歉意地笑:“明天要去医院换药,约个时间吧。”

    商绯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心中略算了一下:“上午十点行吗?”

    “好。”禹鸿对此完全没异议,他应下之后准备告辞离开。

    商绯不知道自己脑子抽什么风,脱口而出一句:“你没事的话要不要去咖啡厅坐坐?”

    禹鸿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木讷应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