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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白玉盘

    树影婆娑,夜晚分外幽静。

    楚灼走向松月书院弟子平日居住的斋舍,沿着熟悉的青石板路,他有点轻车熟路,很快便到了一处硬山顶式,铺青板瓦的房屋面前,屋边种有七八棵竹子,修直挺拔,竹斑或紫褐,或雪白,或血红,他停下脚步,驻足观看。

    “这是湘妃竹。”屋内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

    楚灼听声辩位,视线顺着声音来源处瞧去,一个垂发之岁的小男孩,唇不红齿白,正端坐在窗边,旁边摆放几盆兰花,瓣心白色,边缘紫色,秉性刚强,祥和可亲,不同寻常,是被誉为“父亲之花”的石斛兰。

    “以涕挥竹,竹尽斑。我在书上看到的这句话,刚开始还以为是假的,就跑去问哥哥,哥哥说他也没见过,又问我书上说湘妃竹长在哪里?我说九嶷山附近应该有。然后他就一个人去了,还带回来这几根湘妃竹。”小男孩指着有血红色竹斑的湘妃竹,感叹道:“真的很像泪斑,那两个死了丈夫的姐姐一定很伤心吧,哭出来的泪水都是红色的。”

    楚灼没有说话。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好像亲眼去看一看。”小男孩一脸憧憬地望着那几棵湘妃竹,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灿烂的光芒,炯炯有神,他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光一下子就褪尽了。

    “阿茄……”楚灼开口,轻声唤他乳名。

    “哥哥昨天晚上回来的,种好这几根湘妃竹后,就火急火燎地赶去见嵇先生了。”小男孩胡笳裹着一身厚重的白棉袄,以此淡化他白而略微发青的面容。

    楚灼得到回答,打算离去,无意间看到小男孩手中的一本《中庸》,他讶异问道:“这不是要八岁入学后看的吗?”

    “我明年过了中秋就八岁了。”胡笳举起书,晃了晃。

    楚灼笑了笑。

    “要是再过一个中秋,就九岁了,这两边可以各自扎一个羊角,很可爱的那种。”胡笳放下书,双手分别竖起一根食指,各自指着自己自然下垂的短发两边。

    楚灼被他这天真烂漫,毫不做作的举止给逗笑了,笑得很温柔。那位嵇先生脸上经常挂着的也是这样的笑容,一如春风骀荡,再如清泉沁脾,三如冬日可爱。

    “灼哥儿,天底下真的有仙人吗?御风而行,逍遥天地之间。”胡笳忽然问道。

    楚灼一愣,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昨天晚上,梦见了仙人,一个这么高的。”胡笳站在小板凳上,用力踮起脚尖,用手比了比靠近屋檐的窗框,他一本正经道:“大抵是这么高的。”

    楚灼如其所是地重重点头。

    “那个这么高的人,“嗖”地一下从一座大山里面飞出,然后就在天上飞了好久好久,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不清那个地方在哪里,只看见了一些很好看很漂亮的宫殿。我站在地上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他‘轰’的一声就从天上掉了下来,那么高的天,几百丈,不对,几千丈,也不对,几万丈高,掉下来得多疼啊,屁股肯定要摔成四瓣,不对,起码是七八瓣。”胡笳边说边斟酌言语,脸上尽是神往之色。

    要是我也可以飞就好了,就可以飞到无穷的远方,看无数的人们。

    这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深埋心底。

    “仙人,大抵是有的。”楚灼学胡笳,一本正经的回道。

    “武阳王府里面会不会豢养仙人,就像春秋战国时代,那些赫赫有名的王公贵族,其中最为出众的几位,如孟尝君、平原君和信陵君,还有春申君,他们就竭力网罗人才,令那些有经天纬地,翻江倒海之才的贤士们,在动荡不安的时代拥有一席之地,可以施展拳脚,报效国家。”胡笳谈起那令人神往的“寄食文化”,亦是心向往之。

    “要是武阳王府里面有仙人,我就抓几个回书院来,给阿茄看看怎么样?”楚灼歪头一笑,笑容醉人。

    “反正我是赵恬的棺材子嘛,在武阳王府,这点权力还是有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胡笳想到松月书院一些高冠大袍,佩剑又佩玉的弟子们,就是用“棺材子”这么难听的称呼来骂楚灼的,但楚灼从来不会生气,也没有反嘴,就默默地听着受着,低着头做自己的事,好像骂的不是他。

    君子矜而不争。

    他那时候还不明白,后来从书上看到这句话,一下就懂了。

    “武阳王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胡笳眨眨眼,好奇问道。

    “赵恬啊。”楚灼瞬间收敛表情,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和吊儿郎当,他直言正色道:“我从记事起,就已经住在武阳王府里了,那个地方很大,比整个松月书院还要大得多,而且路很多,很绕,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建筑很多,数不胜数,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星罗棋布。”

    胡笳趴在窗口,双手撑着脑袋,聚精会神,目不转睛。

    “武阳王府里面建有一座楼阁,叫做古稀楼,是一处禁地,平时没人敢去那里,无意间走到古稀楼附近都要低着头快步离开,好像那里是洪水猛兽一样。”楚灼指着自己的鼻子,吐字清晰道:“我在那里住了五年。”

    胡笳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个,似乎自己正在听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被发现就要砍头的那种。

    “其实古稀楼里面也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并非是像江湖上或者庙堂上的人所说的,里面镇压着什么上古凶兽,或者窝藏千万真金之类的。”楚灼略一思索,“古稀楼有十二层,最顶楼上面住着一个驼背的老人,不爱说话,每天就喝茶,下围棋,看兵书,偶尔还会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比如拿着一块已经磨损和掉色都很严重的龟壳,摩挲着,或者盯着一些发光发亮的宝石,一动不动一整天。”

    胡笳眼皮子都不肯眨一下,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个老人,就是赵恬。”楚灼深深地呼吸,缓缓道:“我从记事起在那里待了五年,赵恬教了我五年的兵书,那段时间,我每天就是,睁眼,看兵书,和赵恬对弈兵法,复盘,闭眼,睡觉,还有正常的一日三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无味。

    这样平淡无奇的生活,偶尔也会有一点光亮,是在吃饭的时候,经常是一个美人模样的文士进来给我和赵恬送饭,我一开始以为是姐姐,后面才知道是爷爷。他会在三人一起用膳的时候,轻声细语地和我讲述一些有意思的文人趣事,比如当朝令尹因为经常不洗澡导致面色发黑,还有战国时代的一个小国君王酷爱写打油诗,一天要写上十几首才够。

    这个看不出年龄的文士在讲故事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赵恬时不时会插上几句无关要紧的话,这是在我和赵恬独处时所享受不到的殊荣。他教我兵法的时候,从来不说话,把几本著名的兵书丢在我面前后,就一个人走开,要么喝茶,要么自己和自己下围棋。

    就算我遇到看不懂的地方,拿过去问他,他不仅不会回答,还会因为我的冒然打扰而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就是罚我不准吃饭。这时候,那个长得像画中美人一样漂亮好看的文士,就会偷偷地给我送饭吃。后来我才知道,要是没有赵恬授意,整个武阳王所辖封地,没有一处地方敢生火造饭。

    我三岁开始记事,在武阳王府的古稀楼里面待到了八岁,五年之内,一边学识字,一边学兵法,都是自学。名义上是赵恬在教,实际上,他是一个很不称职的老师,传道受业解惑也,三个里一个也没占到,反倒是那个仙姿佚貌,举止娴雅的不知名文士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对于赵恬,我虽然和他相处了五年之久,但我对他可以说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也只见到了这一斑,就连他叫赵恬,还是我在八岁时,出了古稀楼,从武阳王府的下人婢女嘴里听来的。”

    胡笳听得入神,没有说话。

    “赵恬,一个驼背的老人。”楚灼只能就着赵恬的外观样貌给出一个十分中肯的答案,他甚至在听到“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楚人一怒,可怜三十万秦衣”的故事时,都不肯相信,这个楚人就是赵恬,一个驼背的老人。

    “我一直以为武阳王会是一个不怒自威,三头六臂的大力士,力大无穷,威猛慑人。”胡笳怯生生地说了一句。

    楚灼莞尔一笑,“可能赵恬年轻的时候,就长成这个样子。”

    胡笳天真一笑,憨态可掬。

    “阿茄,你问了我这么多个问题,我也想问你一个。”楚灼开口道。

    胡笳用力点头。

    “我每次看见你,你都是坐在窗边。”楚灼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这是为什么?”

    胡笳得意一笑,自豪道:“因为坐在窗边,我只要一探头,就可以看见整个世界了。”

    “就像这样。”说着,他虎头虎脑的把脑袋伸了出来,往上抬头,他痴痴道:“好大的白玉盘啊。”

    楚灼哑然失笑。

    皓月当空,黑夜里只有一粒米粒大小的光点,明灭可见,少年悄悄地离开了,避开地上的积水,走的很仔细。

    他忽地一回头。

    月光照在胡笳的脸上,就像小男孩的那对眸子一样,澄澈透明。

    楚灼没发现的是,月光也照在他的身上,就像地上的积水一样,清澈无暇。

    水天一色。

    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是谁的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