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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若说玉聆弦重情重义,魏月半最有体会。

    头一回坐进百味楼的时候,正是三九寒冬的深夜。魏月半只匆匆带着一箱子戏服戏妆旋进来,身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前来招待的李庭义仍是照常给出菜单,客人是街边乞丐还是王公贵族,对李庭义并不重要。

    面露难色的魏月半把全身翻了个遍,只是摸出来五十文钱。将就一顿当然对付的了,只是谁能一顿饭吃空身上的钱财呢?

    “客官只管放心点菜,至于付钱这事,不打紧。”李庭义笑意温润,想让魏月半放下窘迫。“这...”魏月半下意识护紧了身后的那个箱子。白白吃饭?哪有这种好事!若不要钱的话,恐怕就要自己身后这口箱子抵押了。“客官不必担心,若钱暂时不够,我们也可以记账,下回来结清就行。”魏月半松一口气。望一望四周,只有里头靠窗位置有个穿裘袄的姑娘趴在桌上打盹。除此外只剩下店内的火炉的柴火劈啪作响。

    老板似乎不在,这应该才是店小二敢让她赊账的原因吧。

    魏月半宽下心,点好菜后起身郑重道谢,李庭义只是挥挥手:“这般小事何须如此,我们也是按老板娘的意思办事。”

    老板娘?偌大的店内除了眼前的店小二和那边的女客人,还有哪个?

    “兴许老板已经回去休息,留下店小二深夜营业了吧。”魏月半想着,窗外的寒风忽发凛冽,卷进了店里。

    “阿嚏!”魏月半收紧身上那件破麻布衫,不由得坐的离那火炉更近一分。李庭义贴心的走过去关上了门窗:“客官稍等,饭菜马上就来,您后桌上有一壶烧好的茶水,请慢用,暖暖身子。”

    魏月半回头看去,上阳墨砂雕花的上品茶壶和四个同套茶杯安静坐落于桌上。魏月半不懂茶道,品茶的麻烦规矩自然顾不得,何况外面的大雪寒风吹的自己几乎冻死。匆匆倒出一杯茶后,魏月半双手捧住茶杯取暖,茶香和火炉作用下缓缓活了过来。

    “啜,呼哈—”一道暖流下肚,茶香顿时填满口腔,僵硬的手指恢复如初,发梢的雪花也化水流下。这一瞬间,魏月半算是懂了什么叫雪中送炭。

    “呼——”

    ————

    “喂,喂?醒醒,你的菜来了。”魏月半缓缓睁开眼睛,眼前赫然是之前那位桌上打盹的姑娘。那一双翠绿的秋水眸子玲珑剔透,仿佛能看穿人心。“我..睡着了?”魏月半揉揉眼睛,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大袄。“是啊,睡了足一个时辰了。”望着眼前一桌热了又热的饭菜,魏月半拿起筷子,缓缓夹起一块米酒鸭送进嘴中,眼眶微微湿润。

    “味道如何?”眼前姑娘声音打趣。作为这百味楼真正主人,扮客逗趣客人成了她一大乐趣,其二原因,也是只有作为老客人才能体会到的百味楼独有的人情味。

    每个老客或是店里的伙计都知道,玉老板娘有几条潜规矩:街边乞丐进店讨饭,不逐;流浪之人店中歇脚,不逐;失意留醉之人,不逐。豪门贬他之人,不留;狗仗人势之人,不留;有心闹事之人,不留。管你身份如何尊崇,在这百味楼,天子也与庶民同位。

    魏月半呆坐半晌,没作评价。其实吃到嘴里了,那好坏自然已有了定论。

    “不说也没事,看你估计饿坏了,先吃着吧。李庭义,过会给炉子加把柴,我先去对下明天进货的账目,辛苦你值夜班了。”

    那叫李庭义的店小二应允,心里知道这绝非什么客套话。不光是他一人所见:不论是谁值夜班招待这些晚来客,玉聆弦一定亲自在场,同伙计们同甘共苦。值夜班也是自愿准则,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不会惹得老板娘不快半分。还有额外的饷银报酬。伙计们也自然是真心交真心,这店内谁要敢动了老板娘,休说老客,满店伙计第一个就要围起来,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骂老板娘的给口水淹死,打老板娘的轻则揍到鼻青脸肿,重则断手断脚,还要认下你的面孔,永远不得踏入百味楼的大门。

    自古常言:商人重利轻别离。可在颐安镇子却惹得人一笑:商人便无情无义?这话你敢对玉聆弦说么?

    魏月半强忍眼泪,只顾低头扒饭。在跋涉千里后,带着师父的传承终于又感受到了人的善意。这一番场景,与师父初见又极为神似。

    这一次,似乎师父的在天之灵又庇佑了他的徒弟一回。

    不一时,玉聆弦对完账目返还,径直坐于魏月半的对面。看着满桌如风卷残云般干净的盘碗,不由得啧啧作声。魏月半被看的也不好意思,正想着眼前的这位老板娘下一步是要记账还是要自己拿出什么值钱物件抵押时候。玉聆弦开口了。

    “吃饱了吗?”

    魏月半被这一问弄得一愣,自己可不是来熟友家做客的,就是常来的回头客,也须先结钱后再和老板娘嘘寒问暖叙叙旧。而自己这么个新客人,老板娘主动和自己打招呼。

    和一个明显付不起钱,衣衫褴褛面容脏污的乞丐一样的人物主动打招呼!问自己吃饱了没!

    “实....实不相瞒,没吃饱。”魏月半挠挠头,实在想不明白老板娘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噗嗤,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吃。唉,既然吃不饱,为什么不多点一些菜?”“本来就付不起钱,哪敢....”魏月半低下头,面色羞愧。“进来吃饭,头等要事当然是吃饱吃好,饭都没吃饱,出去以后我这百味楼岂不砸了招牌?至于这饭钱。你过意不去,在我这记着就是,我等你下回来还。”

    魏月半抬起头,看着那双秋水眸子,玲珑剔透如初。只是比之前初见已可爱的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玉聆弦直直盯着魏月半暂挫锐气的黑色眼眸,面容认真。

    魏月半想了想,回头看一眼那口箱子,箱子上积的灰不知何时被擦拭干净,锁眼处却依然蒙尘。

    “魏月半。你呢?”

    “玉聆弦,可以叫我玉老板娘。说起来,这般名字写出来,以前有人打趣叫过你魏胖子吧?”“去你的!”“哈哈哈哈哈”二人放声大笑。

    ——

    “所以,当时你也是真的宽心啊,压根没想到我有朝一日能还上钱还能请你听我的戏吧?”魏月半吃完桂花糕,起身拍拍手,准备上台。“害,小事一桩,不必再提。”玉聆弦瞟一眼魏月半锋芒毕露的双眼,并上那对拂云眉和眉心点绛,看起来果真英气十足,当得起穆桂英这位巾帼英雄。“好了,快去上台唱戏,我马上回台下去了,看完你这一出,还要留墨阁听书呢。”

    至于魏月半如何担得青翊台梨园头牌,玉聆弦便实在不明就里了。青翊台虽然不比都城长安钟鼓楼那般气势磅礴的演台,梨园子弟倒也不少。可诸般口中公认绝顶仅魏月半一人。

    娇花引狂蝶,虽然魏月半这姣好面容的眉眼实在太硬太霸气,仍不乏许多好这一口巾帼英雄的风度公子追求仰慕。只是亲自见识过,魏月半在百味楼内与老客们一起吃酒,被几个闹事的登徒子围堵后借来一根老爷子的拐杖,一招回马枪登时让一人飞出雕花木门二十余尺。吓得满堂客惊愕不语。于是想擅自勾搭的那些公子哥们从此便谨慎小心许多,毕竟要掂量自己这身子骨能不能抗的下那一招回马枪。

    魏月半对此倒是毫不在意,至于那一招回马枪也是早收力八九分。若是全力刺出,休说是几个不懂事的登徒子,就是一座山,也要捅他个脑袋大的窟窿出来。

    玉聆弦对她的武艺倒是早已熟知,起先玉聆弦还认为魏月半是什么江湖流亡的绝世高手,询问魏月半只得这么一句回复:

    “不啊,都是以前学戏时候师父教的。”

    这便让玉聆弦着实汗颜。学戏的同样要学武不假,但这般武艺出自一个伶人之手?那这位师父又该是何人?然而再问也问不出个什么名堂来,玉聆弦也只好作罢。

    说与魏月半听,魏月半便是哈哈大笑:“我那点三脚猫功夫,比我师父可差远了。”

    这话不是谦虚。魏月半第一次看师父耍枪,那一幕历历在目。

    大雪中,眉目刚烈的墨衣男子缓缓抬枪,前后运腰两番,猛地踏地拧腰,出招三枪。一枪卷天雪,二枪刺龙吟,三枪扫阵云。只可见得漫天风雪攒聚,一点银光如娇龙独舞,再横扫隐隐划得雪势也断了三分。

    “楚雄龙虎一河画,坐堂慑雄兵,懒席地奏破阵曲,指天降雷云。”这一篇无名小词,曾是亲眼见过魏月半师父耍枪的文人骚客惊叹不绝慨然抒发。纷纷叹息若是这般好手入行伍逐鹿中原,只怕江湖又要多出一个天下名将的传说。

    魏月半自然也曾好奇师父从前所为何事。只是每每问起,师父便轻点魏月半的额头:“魏丫头,为师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从前便是戏子,这三十多年纪,从来是戏子。你真听得那些家伙随兴题诗作词胡说?再说了,我要真做得一位将军,哪还有福分教得你这么个魏丫头呢?”

    只是师父,既为戏子,您当年为何定要取义。

    这边走于西街的诺寒倒自迷茫:刚与妹妹分开要一人沿一街去寻个活计来做。可一路走来,实是寻不见个长久活计。先前流落,自津门至西蜀再走过金陵,一路走了不少地方,干了不少短工,但手艺是一门没学精,都粗略通个皮毛而已。不过即便如此,诺寒还是自嘲般封了自己个“百行师”。虽然没有一门学精,但每一门诺寒都略通些门道,自称“三百六十行,行行出诺寒。”

    只是,独独在评书这一门上,当年天津卫门茶馆林立,市井百姓口口相传一位姓诺的年轻先生力压一众老牌口,坐名“津门第一”。世人皆知评书相声天津卫乃是天下一绝,坐名津门第一的诺寒若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的评书师傅,倒也没人敢争抢,只是诺寒总谦虚一说自己只是摸了些门道而已,不算什么本事。毕竟还是靠嘴皮子吃饭的活。即便口若悬河,征人入胜。说到底也只是翻翻历史上那些有的没的故事或是坊间真的假的传说混口饭吃。

    常常有死忠书迷询问诺寒,这“津门第一”的本事从何而来。诺寒便只是笑笑,道出二字:

    “多听。

    如今好啦,自出了津门以来,这门嘴上动皮子的本事便无用武之地。各地酒馆茶楼其实也有,只是比起津门,实在是少的可怜。不过光是嘴皮子的津门第一自然不好吃开。津门之地,两位津门第一,一位评书,一位武道。评书第一是诺寒不提,那武道第一便是津门口口相传不输钰山任何一门武馆师父的沈星。

    不过,两位年轻才俊的津门第一,并不太多为津门人作茶余饭后美谈。不是两位传说太少,而是津门人心中有一位津门第一压过所有。

    寅子。

    若说起他本名董安,天津卫人可能一时不知。但若说起寅子的这个化名,可谓是流传天下数十年!评书武道皆津门登顶,也曾于钰山与那天下武宗各斗一场,胜负各平。只是招式取名实在滑稽可笑:诸如鲁达火箭炮,杨幂脚问路。武术招式也从来不从任何一家武派,或者说自成一派。耍刀弄枪也曾信口胡诌个“太原火焰刀”“八宝亮寅枪”一类壮气。更有一句击败对手的口头禅传遍大江南北:“你奏似个弟弟!”也让天津卫人笑谈提气不少。天下侠客高人,王侯将相不在少数。如寅子这般以一个说书人身份意气江湖二十载,惹得天下坊间都传说的传奇人物,真是古往今来独此一人而已。那二位年轻的津门第一又如何?不过游历几年,纵是一身通天本事,没得那让天下传名,潇洒意气人间的经历。也只让天津卫的百姓们认事不认人。

    何况诺寒自己也是寅子的仰慕者。自从小听书时便常常听到此人传说与史事逸闻同传,穿插往来,一古一今。马上便叫溺哀于青史兴亡的听客们转而喜颜连声叫好。侠客高人,行伍文臣,我皆不是又如何?照样能提一段惊堂木,一把折扇走遍江湖。

    是啊,在天津卫门的百姓心中,英气才气雄气文气,都不如一个烟火气;士子将子才子官子,都不如一个寅子。

    “算了,毕竟这儿不是津门。还是老实寻个短工活计做吧。”

    深秋入冬的时日,轩云肆坐落西街靠后的街边,生意冷清。起先这古玩店还有些富贾清客光顾,但实是受不了老板的不识风趣和清冷而倍感无趣。加上店中古玩夸张的漫天报价,和老板绝不退步的古怪经商方式,终于让这儿再无车马相顾了。

    墨恒抚琴坐于店内柜台内,其实这店内饰着实风雅:不同于寻常店肆高高挂起的牌匾,轩云肆的牌匾挂于沉香檀木的镂空门上。店内照明用之夜明珠中的至品鱼龙珠和长明灯。一排排名贵古器排列于楠木软铺的柜台中。无一不彰显出老板的风雅无双。加之这让女人也艳羡的秀气面容:温润的灰墨色瞳孔并长峰眉,头上一顶银镶黑纱磨线冠。发束干练,身上烫金走丝墨色长衫长裤,登雕纹屡云靴。面前一张白色素琴亦走暗纹,叫人移不开眼。

    “呵欠——”清早起店已做好枯坐一天准备的墨恒,眼前只有这张琴可以作伴了。昔日效风雅十余年,素琴手谈皆通的墨恒早觉这般日子似乎无味。但作粗鄙市井之气也不妥。不然便巴结讨好一些那些有钱的大少爷们了。但凡说话献些谄媚,哄得那些少爷们开心随手买走哪怕任一件古玩,自己便能坐吃三年了。古玩这一行常言:“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实在不假。只是比起外围这些个字画玉器,暗藏内阁中的那些宝贝才是真正的天下神兵,墨恒从不轻易示人。即便太长时间不开张,坐拥的银两也够好吃好喝应付一两年,不怕不开张。

    “请问,这儿还招人吗?”

    一袭藏蓝色身影掠入店内,墨恒微微抬头:来者年岁虽与自己相仿,面容中却透着些许沧桑,湛蓝色的瞳孔平静如水,并无波澜。只是被看久了却会生出被一只猛虎盯上的可怕错觉。

    “貌似不简单...希望不是来找茬的。”墨恒喃喃自语。那人进来后环顾一圈四周,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实则被店内气派的内饰吓到。“不好意思,这儿不招人,客官若是感兴趣也可留下来四处看看。”墨恒起身准备泡茶。

    “好气派的古玩店,可惜这些个宝贝居然没有一件卖出去的。唉,实在可惜,实在可惜啊。”

    墨恒站住一愣,莫不成这客人倒也识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