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山河有志 » 第十六章 烟火酥茶药青囊

第十六章 烟火酥茶药青囊

    大年初六,百味楼。

    玉聆弦站在门口,一年四季习惯了百味楼的人声鼎沸,一个年过来反倒不习惯了家中的冷清。拎着从荆楚老家带来的大包小包特产,只是无奈于爹娘如此“沉重”的爱——勒的双手生疼,腰酸背痛。

    “嘿嘿,大掌柜回来啦!”玉聆弦一脚踹开雕花木门,虽是上好工艺品,这风火性子的姑娘却是半点不心疼。而门不上锁,是对颐安大家伙的信任——开玩笑,在这儿十个有八个都是去过百味楼吃过饭的。甭管什么样的奇贼怪盗,偷百味楼?那得掂量掂量自个的本事,会不会被颐安的百姓抓起来送上官府。

    空无一人,对玉聆弦来说,这才是难得一见的清净。幸得颐安百姓喜欢,若是老客人们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只怕是一天清净都不要有了。

    当然,生意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对于安顿好一切就做甩手掌柜的玉聆弦来说,平时还是有不少情况要自己这个老板娘出面的。当然,还有几位老朋友的招待。

    自打魏月半改听了上午场的书,玉聆弦才算真正认识了诺寒。散场后三人便也常常闲谈。对于这家伙的口才,玉聆弦只觉惊艳:

    并不同于侃侃而谈的儒生,也不是雅趣无双的公子。诺寒说话的方式,就像从世间活过千年的行客。见多识广,但语言通俗。身上透着市井之气,但又隐隐感到内含乾坤。他身位留墨阁第一评书,却是半分架子没有。这可不像燕京说相声的那些爷。有了天大的名气,便有了天大的鼻息,一吞一吐,砸塌半边天儿。这可让魏月半听的高兴了。而说起书中故事,听上两段,才知道“荡气回肠”原来并不是夸张。真是奇了!这家伙肚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故事?

    嘿,管他呢,反正总算是从老早陪着“魏大好汉”听的几部书中解脱了。那什么《旧唐书》《凌烟阁》,耳朵早起了百八十个茧子了。

    放下行李,玉聆弦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看向柜台之上的那盒围棋。

    “哈,有阵子没手谈了。”

    那是当年楚地大疫之后的事,不过十二岁的玉聆弦,轻装出关,远赴天下大宴。同样也是寻找报答当年孤身入楚地的白衣圣手少年。

    第一宴是延音社拜师,说起延音社,只传是江湖上有名的民间乐声组织。聚集各路好手,不乏常登大雅之堂的存在。其如同好相会之所,所以并无什么规矩。

    师父叫李玉庭,是个端庄慈蔼的大娘,教琵琶。

    从前帮爹爹看店时候,曾见过会弹琵琶的乐师,轻拢慢捻抹复挑,香山居士的《琵琶行》却是写的半分不差。那铮铮然乐声,便很早拨动玉聆弦的心弦。

    或许自己的名字也与乐器有缘。

    两年辛苦,学得一身本事。师父她老人家说自己天赋不错,但称不上是什么天纵之才。所以如今一身本事,多是背后多少勤学苦练。其实哪有那么多呢?不过是他人做一遍之事,自己有闲散时间多做几遍罢了。

    后来钟鼓楼年关献乐,担任教师,也不过点拨指教两三天。竟惹得一时长安风头无两。便只说一位玉教师一战成名,从此销声匿迹。其实自己只是和那些姐姐们互相学习一番,竟不知如何传出这个名声。

    后来回到师父身边,她只是点头:“尚可”,便送了自己一张琵琶。后来不曾见过师父,便背上师父送的琵琶,去行迹天下。

    那一年,为琵琶取名凉辞。是用典《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手中古器,先奏柔声清朗,却未现出过师父指教自己的另一面目。

    第二宴,是参纵横十九道。为爱好者对弈好手,屡战屡败,乐此不疲。竟也磨砺的小有所成。只是一盒围棋随自己到百味楼,便未曾再落子。

    第三宴,便是自己开创百味楼,赴人间烟火的宴。开店三年,从一穷二白的小店发展至今。其实都说一个玉聆弦厉害,而自己知道,是伙计兄弟们愿意卖命。经商的道理爹爹说过不下千遍。但情义,爹爹只一略而过。说是要自己去想,想明白,在哪开店都会做大。那时尚且不明白爹爹意思。

    玉聆弦看看四周,从一个路边小摊发展至此的百味楼。往昔历历在目:与伙计们雨天蹲在路边同啃馒头,伙计生病自己跑断了腿去买药,还有自己又做掌柜又做小二的日子。后来终于撑起一个小店面,有时伙计夜里营业,自己便把钥匙分给每一个人。就是后来真的遭逢失窃,也从来不会想到伙计们身上,才以这一片真心换真心。

    现在算是想明白了吧。

    “来的蛮早。都说经商者,过完初五过初六,过完初六还照旧。看来说的不假啊。”门边跨过一位白衣郎中,黑瞳平淡注视着自己。

    在来这之后,最后的心愿也早已实现了:这位救命恩人亦如当年,眉目如菩萨低眉的慈悲。

    “来吃饭?今天刚来,恐怕伙计们还不知道。今天暂歇营业一天,明天来哦。”

    “白吃白喝的事我并不喜欢多干。”那白衣郎中一笑,如有春风拂面般慈柔。

    “说过啦,这不叫白吃白喝。当年救命之恩,如今饭食而还,岂不是太敷衍了事。我自愧还来不及,你若不受,我更不知如何是好了。”公孙参摇头:“当年便是救下你一家,所用药材值几钱?如今在这百味楼白吃白喝也有十顿八顿。这等换算,岂不还是玉老板娘亏损么?玉姑娘既为经商之人,怎会做此赔本买卖?”

    玉聆弦一笑,只是慢慢起身,踱来白衣郎中身前。眼中恩义凛然。

    “三条人命,足我毕生报还。可荆楚一地的千万万性命呢?”

    白衣郎中不语。

    “当年白衣出关,你或许不记得我,我在一众百姓里,在朝阳渐升中,目送我们荆楚的救星离去。那时候我就在想,一定要找到这位恩人,我们不能白白受人恩情。公孙参,你一定要让我的良心过不去?”

    玉聆弦叹了口气,却是已经横下一条心:若是玉聆弦仍然不肯接受,自己便拿出姑娘家的姿态央求。

    呕,虽然一想到连自己都会犯恶心,但为了让恩人受报,了却心愿,自己拉下脸面又算什么呢?

    “...好吧好吧,我记着便是了。以后我来,便点最贵的菜,上最贵的酒,坐最好的包间,点最好的烛灯。要是被我吃穷了我可不管。”

    玉聆弦深深作揖:“拜谢恩人还我此愿。至于破费不破费一事,就无须恩人操心了,休说是一个,便是十个百个恩人,要吃穷我如今这一座百味楼,只怕恩人也没这个肚肠。”

    公孙参背过身子,掂了掂腰间挂着的一个青囊。

    “现在有空吗?出门走走。”

    “说起来,当年出楚关之后,你是直接来了这儿开医馆吗?二人在街边漫无目的闲逛。公孙参只思索片刻,把手指向南方:“我爹死在了荆楚,其实当年我和他一同入楚关,只是中间他也不幸染病了。那时候,我拼上毕生所学去救治他,没留住。”

    玉聆弦良久不语。

    “我娘死的早,我爹一个人把我带大,他对我娘挂念,没续弦再娶。便把精力放在了医术上。或许受影响吧,喏。”公孙参拍一拍身上白袍白衣。“临死前,他的遗愿,是让我不要再继续了。怕我也早早跟着他走,但是还是把他一套家伙留给我了。”

    “你后来没听他的?”

    “小时候邻里乡亲说的对,我们爷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光是长相。”公孙参挠挠头,不好意思笑笑。

    玉聆弦目光愈加炽热,因见此医者仁心。一字一句发问:

    “那时,怕死过吗?”

    “怕,谁都会怕的。天天和病人打交道,就好像把自己的命悬于一线,天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我。”

    “既然那时害怕,为什么不听你爹的?”

    “我学医是为治病救人,若见死不救,便是如玉姑娘你报恩无门一般了——良心过不去。”

    “哪怕自己随时可能会死?”

    “对。”

    玉聆弦大步走在前头,姿态潇洒。

    “你们郎中,可真都怪的。”

    只是怪的让人慨然,让人唏嘘啊。

    二人慢慢踱步到北街,玉聆弦指过故茗居的门口:“去喝点茶?那儿的老板娘很漂亮,是个南方姑娘。”说来其实也有玉聆弦的私心:颐安镇子大小地方,自己都抓住了些人脉。独独这个茶馆,似是新开的。和老板娘打好关系也好,说不定以后能发展为客户呢。

    “是去喝茶,还是去看美女?”公孙参眼神狡黠,双手交叉抱胸。“都有。”玉聆弦偏过头,昂头神气。

    茶馆很静,和终日嘈杂喧闹的百味楼是两个极端。年初六开张的商家惯例,这老板娘倒是遵循的很好。

    就是仍然没有店小二。真是怪事,身为老板娘,事事亲力亲为。效率难道不会很低吗?

    玉聆弦扫视一圈,店里没有客人。这倒正常,上次来时客人便不多,加上今天又是店家刚刚开张的日子。

    等会?那是老板娘?

    玉聆弦定住视线,看那身着青绣改短胡服的姑娘,手捧着一把砂壶,在给几棵盆栽浇水。而胡服开叉太大,两侧白花花大腿一览无余。

    “是那老板娘吗?”公孙参伸过头,直贴上玉聆弦的视线看去。“等会等会!”玉聆弦伸手推住他的脸,神色紧张。

    “唔!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不能看吗?”公孙参脸被挤的变形,霎时间一张还算俊俏的瓜子脸变成了一个揉皱的包子。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提醒那位姑娘她走光了!而现在一时性急竟还对恩人不敬!玉聆弦这一半会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转的飞快,几要冒出阵阵白烟。

    “嗯?”老板娘听见身后动静,慢慢起身,看见两位客人推搡着并坐。

    “二位客人!请不要争斗,有什么分歧的话,可以慢慢喝一盏茶聊聊,我想问题会解决的。”老板娘一时着急,右手前伸着快步走近。

    “啊?没有没有。您误会了。”玉聆弦赔笑,轻轻抽开推住公孙参的脸的手。内心生出无数愧疚,只是为了这位姑娘清白,只能稍稍委屈一下恩人了。

    二人重新整衣肃容,那老板娘看了看,却先开了口:“这位姑娘,是上次见过的。这次没有带上那三位朋友吗?”

    “啊....对,大家有事要忙嘛。正好今天无事,闲来喝碗茶。”老板娘看过公孙参,手指向他:

    “那这一位与您单独而来,莫不是您的心上人么?”

    “不是,呃......这其中关系复杂,他是我的...”

    怎么办?难道要自己大大方方说: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带我的救命恩人来喝茶吗?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报恩方式啊!

    “咱们有过交情,我和这位姑娘是朋友。”公孙参笑意浅浅,微微向那老板娘点头致意。

    啊!会看神色的高情商郎中真是太好了!

    “啊...是我误会二位关系了,抱歉。”老板娘微微低头躬身致歉,双手收于腹部。

    江南的美女气质就是好啊。玉聆弦不知为何,每每此时便想到拿出魏月半比较一番。

    “没关系,对了,不知您如何称呼?”

    “小女名叫荼沫兰,你们称呼我.....”“那就叫你荼老板!如何?”玉聆弦嘿嘿一笑,一下掐断荼沫兰的话头。毕竟这个时候一定都是要自己去称呼一些对方的自谦之称,要是由她应允,那还怎么打好关系?

    荼沫兰沉默一会,声若细蚊:“那...那就随客人喜欢就好...”

    “忘了点茶了,荼老板,咱们要两碗武夷不知春,不知可有么?”

    荼沫兰看着这姑娘笑容可掬,一边白衣郎中只闭目养神。看来是到这后交朋友的一个好开端。

    “有的,二位客官稍等。”荼沫兰一如上次,在纸上一笔一划工整写下茶名需要,才转身离开。

    “谢谢,刚刚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撒谎容易,但面对你,我不能违心。”

    “不必在意,举手之劳而已。”公孙参睁开双眼,四周打量着茶馆。

    “其实由她误会也不错,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解释。”玉聆弦一手托腮,侧着头看着公孙参。

    “当然随玉姑娘,今年我也已十八了,玉姑娘小心些就是。”玉聆弦闻言发笑:“再说吧再说吧,我现在可还要看着另一个家伙,她早些有了归属我才能放心。”

    “是玉姑娘的朋友吗?”

    “是啊,某种方面蛮傻的一姑娘,身为一个姑娘,心中义气重的过分了。平常也没个女儿家样子。”

    玉聆弦突然来了兴致,一只脚踏在椅子上,一手作提壶之状:“她喝酒,是这样按壶来算的,按壶!喝高兴了,像梁山好汉似的抱着一坛子酒喝都不在话下。吃饭更是如风卷残云,你见过五六口一只猪蹄的姑娘?那是一丈青!”

    “呃...”公孙参一边听,一边在脑海里想象着这位豪爽的“扈三娘”长什么样子。

    “咳咳,有些过了。不过啊,这一丈青,倒也有不少可爱的地方。”玉聆弦坐回椅子,看了看公孙参一脸汗颜,知晓自己这一番介绍已经是让别人印象深刻了。

    希望她知道这事不要对自己下手。

    “不过这般的姑娘,确实是比较奇绝。我也自觉姑娘家一味贤良淑德和温柔可人单调。若是有机会,也一定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让我开开眼。”

    “唉?我还以为你们男人都喜欢小鸟依人的类型。”

    “不是啊,就像玉姑娘一般,不也一样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么?而且,不知是否是我错觉。总感觉玉姑娘,也与你口中这位朋友一样,重情重义呢。”

    玉聆弦微张着嘴,有些惊讶于公孙参的眼力,只是重情重义一事,自己也不好说。

    两碗上好不知春端上来,玉聆弦端起茶碗只是一闻便知:这是正宗的在武夷山采摘的茶叶,只是放的有些老了。看来老板娘的功课做的足:虽是新店,但却在未到上市时候先备下前一年的货。这样一年四季便能想喝什么就喝什么,不用同一般茶馆一样随季度茶叶上市而促销了。

    “二位慢用。”荼沫兰不紧不慢摆好一套茶具,端着盘子悠悠离开。

    “那位江南姑娘并不简单。”公孙参拿起茶匙,漫不经心的搅动那碗上好不知春。玉聆弦看向公孙参,眼轱辘转动。

    现在是冬末春初时候,不知春上市都得是春末了。但公孙参一个门外汉如何知晓?说的不简单,除了这煮茶的手法外,当然只有老板娘的心思。恩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见多识广。

    “二位客官,有空再来啊。”荼沫兰笑着和客人道别,待两人出门走远,转身而去。柜台上探出一个金蟾茶宠脑袋。

    “今天生意如何?”那茶宠竟口吐人言。

    “只有两个客人,不过,生意很好。”荼沫兰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