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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好酒

    大年初一,今天不宜出门。

    诺泠七扶着脑袋起身,已经午时了,昨晚的那顿年夜饭吃的实在热闹过了头,哥哥一贯的好厨艺让酒菜相得益彰,被惹得贪杯,只记得一时兴起要和司言姐比试酒量了。唉,自己怎会有这种胆子?

    床头边放着一包镇心散,应该是老哥留下的。啧,昨晚一顿饭吃的细节忘了个干净。该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其实自己也记不太清了。明明自己酒量也不是很好,还要学着老哥去喝将虎胆这样的烈酒。

    诺泠七起身装束,只看一眼墙角散乱堆放的几坛将虎胆。

    对啊,再怎么说自己也不是男人,为什么要学着喝酒?像我这般年纪的,人家说不定米饮都不曾见过。

    回忆起将虎胆的味道,那可不是那些什么“滚刀子”能碰一碰的。是真真正正的无异于吞刀入喉,其烈性当今说酒中第二,便无酒敢称第一。可要说是什么好酒,倒也便宜,比起江南的松雪和女儿红这种口碑尚算不错的,三坛顶一坛也说不准。喝将虎胆,实在算不上什么享受。

    “小姐,近来那道伤疤好的怎么样?少主带你敷过药了吗?啊,那就好。嘿嘿,等今天操练结束,我请小姐吃糖葫芦去,怎么样?”

    “你他妈再敢指一下我家小姐试试?看咱们是女儿身好欺负?我叫你这辈子废了,你信不信!”

    “小姐,小姐?到点该起床练兵了。”

    “小姐!.....睡着了?嘿,到底是大将军和夫人的女儿,不光长得像,气质也像。”

    “小姐,昭阳...只能陪您到这儿了...”

    回过神时,那些往事突然恍若隔世。只是梦里还是常常梦见。啧,真烦啊,除了哥哥,已经没人会再请自己吃一串糖葫芦了。

    诺泠七记得从前,年年清明时,哥哥便是抱着几坛子将虎胆,与一大片枯冢对坐。冢上只立过一块块无名木牌,哥哥便随便点上一个名字,一杯酒倒给枯冢,一杯酒倒给自己,真是奇了,他居然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和身居何职。

    呵,真是毫无意义。

    哪怕毫无意义,自己也还是学起哥哥,倒逼着自己一次次咽下利锋般的烈酒。每每喝醉,眼前就好像能看到他们。

    诺泠七想起来将虎胆从何而来了:那是老爹发明出来的,其实只是一场血战后以将士的血,沙场的黄沙和粗劣的白酒混合而成。没有人知道下一场战斗自己还会不会活着,先以一杯劣酒敬此山河吧,这样死后自己还会记得回家。这种东西怎么会好喝?便是酒坊模仿,也只是仿个大概味道,怎会有那般意思存在?

    所以哥哥常喝将虎胆,但真正的将虎胆早已绝迹。

    他只是想记住什么。

    “哟,醒啦?我刚煮了一盘饺子,你要不要来尝尝?”诺寒推门而入,看见昨晚不省人事的妹妹。“下次不能喝酒不要喝,换个度数低的黄花愁,意思一下就得了。吃饭是图个热闹,喝酒是喝个情意,以茶代酒尚有,下回别逞强。”

    “镇心散是哪来的?药店现在应该还没开门才对。”

    “老早备好的药,这几天的量我都提前准备了。上次听司言说的那个郎中那买的,效果好不好不知道,但比起其他店铺真便宜多了。你快试试效果。”

    不情愿的服下药,诺泠七低头想着心思。镇心散味道真是太正了——良药苦口。只是效果同样也出奇的好,脑袋一下子清醒许多。

    “哥,将虎胆好喝吗?”

    诺寒愣神,慢慢打量着诺泠七。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就是突然想问。”

    “不好喝。酿的蛮劣质,还伤身子。”

    “那为什么你不换一种酒去喝?现在咱们也算有些钱了,你想喝酒,买些好酒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找罪受?”诺泠七死死盯着诺寒的眼睛,她想从哥哥这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诺寒没有说话,看着妹妹天蓝色的好看瞳孔,波澜不惊。

    “哥,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但是人总要向前看,别把身子弄垮了。”

    “瞎想什么呢,你老哥我身板正少壮呢。别琢磨这事了,去洗漱一下,然后尝尝饺子去。”

    “......什么馅的?”

    “保密,吃到嘴你就知道了。”诺寒一根手指竖在嘴前,调皮眨了下眼睛。

    诺寒转身出门,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眼中唯余怅惘。

    向前看?说的是不错,一时半会放不下也正常,而现在的日子也好过多了。不用再早起晚睡的练兵,不用再读书习字的同时还要练武,也不用再领兵打仗了。每天做自己喜欢的事,说说书,银子便到手了。养活自己和妹妹,发小也和自己重聚,还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有些想念大家伙。孙楚和赵明良君子之交,切磋没停过,拳脚功夫也厉害;千刹脾气躁,但心里头比谁都温柔。边骂陆青衣边给她上药没少干,那时候我们暗地里都认定他们迟早是一对呢;玉龙昭阳兄妹,各奉命做自己和妹妹的护卫,其实说是护卫,倒是真的当自家兄弟姐妹看,只是可惜......陆青衣倒是乐呵脸儿,大大咧咧的姑娘,就是爱逞强。练兵磕碰哪儿,划到哪儿,疼的说痒的,大的说小的,常弄得一身伤,冲锋陷阵倒是把好手。只是千刹冲的比她还狠就是了;杨落提,嗨呀,这家伙是个儒将风度啊。谦谦君子之风,但动手可绝不含糊,格斗比试时候没少吃他的亏;白子巷...看着病弱,一拳打断一棵细柳,还天天说自己拳脚比少主差远了;说实在的,这些家伙天天把我当成天下无敌,实际上拳脚功夫我说不定一个都打不过,真是太会想象自己了。最后唐婉儿和云浣缨,一对活宝儿,那时候练兵苦,她俩总能想着法整出乐子来,哈哈。

    统共十二个人,最后就只剩下了自己和妹妹。糟心的是,有不少人都是自己和妹妹看着送走的。

    甚至记得他们每个人的遗言。

    至于年长些的大将们,哈。一个也没活下来。其中就有一位负着重伤,自己背着他一路远走求药,直到最后眼睁睁看着他咽气。到死前都念叨着他的少主,可他的少主做了什么呢?连他的命都保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死。

    只能眼睁睁的看他死。

    傲视天下的兵家,一世护国的大梦啊,尽数付诸于山河万里之中,以血灌沃过土地,以命交换过安定。寻不见尸首的衣冠冢比比皆是,也不知道死后有没有人还能记得他们。兴许青史题笔也不过寥寥数语,待得甲子春秋轮换,便只是可怜的无定枯骨了。

    无数次,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和妹妹。他们说因为自己是少主,妹妹是小姐。可是诸子百家从来不是世族大家的规矩,谁有才能谁便领头。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兴许再二十年,兵家的主帅就不再姓诺,可主帅姓什么重要吗?我们应是兄弟姐妹,活着便好好活着,若赴死,那便慷慨同去黄泉。

    “想啥呢?”一只玉手搭上肩头,淡淡的墨香气扑鼻。“饺子我给盛了三碟,刚刚好。”

    诺寒突然摸上司言的手,细细摩挲着指间硬老的厚茧,指关节也因为长期握笔而骨骼分明,除了哲白如玉,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

    “握笔十余载,这些茧子就是你火候的证明吗?”诺寒回头,看向司言的冷白色瞳孔,不躲不闪,冷淡如常。

    “你那手比我更坏,我碰到的地方都是一道道剌开的疤痕。如今天下太平,不必再执掌兵戈,你欣慰吗?”

    “欣慰,兄弟还关心我的手,这更欣慰了。不过我总是不打紧,但是你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儿身。这手上的老茧不消一消,你往后不怕嫁不出去?”

    “真这样,就跟你拜个把子,咱们年纪相仿,就不分大哥二哥的了。咱们兄弟过一辈子,等你要讨老婆时候,我帮你把把脉。”

    “谢了,但你可别把我未来的媳妇给掰弯了。当年我可听说过你的传说。让整个稷下宫的才女都为之疯狂的‘儒家公子’。”他看着司言,冷白色瞳孔似乎有了些温度。

    “刚刚是在想他们,对吧。”

    诺寒想不明白,为什么什么事都瞒不了这家伙。

    “瞒不了你啊,你从哪学的法术?”诺寒回过头,留给司言一个后背。

    “认识这么长时间,我还不了解你?你以为一直面无表情就能藏起心中悲喜。可是这就变相说明,当你眼睛的神情有一点变化时候,就说明你心里一定喜出望外,或者,心如刀绞了。要不是偶然看见,我也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么脆弱的一面。”

    “......所以说,有时候我会很后悔认识你。啧,没秘密啊。”

    柔软的触感从后背传来,诺寒心下一惊。

    “有什么事别总自己扛,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事跟我说,我给你想办法去。”司言环抱住诺寒,眼中满溢着心疼。她不知道这个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是怎么捱过了那么多生离死别,怎么扛起了这个小小的家庭。

    外人所说的兵冢,皆传是朝廷后来所立,但只有司言这个外人唯一知道。那是诺寒用双手一下下刨出来的,他曾说起来那么云淡风轻,但是当他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亲手抱着战友和家人的尸体送进荒冢的时候...司言不敢想那是多么巨大的悲伤,小七作证,诺寒没掉一滴眼泪。

    人悲伤到极致反而会异常平静。

    “有些惊讶...”

    “惊讶什么?”

    “原来女孩子就算再平,胸口都是软的。”

    “......”

    “我说,过年你也不回去一趟吗?”

    “我娘同意我出门在外,不久前我也给她寄了信报了平安的,在外面比家里要痛快些。”

    “你酒量这么好,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喝酒的?”

    司言没说话,只是记忆慢慢回溯过久远的时光——

    那是在第一次跟着父亲去兵家的时候,因为自己展现的天赋,被家人寄予厚望在书法和才华上。只有天天在那个小房间里,练着永远写不完的书法,看着永远看不完的诗书。那时候还和其他小伙伴并不相识。这样一次被带出在外的机会,对自己而言弥足珍贵。哪怕只是稍稍喘口气。

    于是,一边温念着书法笔力的要诀,一边在父亲和兵家的那位主帅会面时趁机闲逛。直到被练兵场上的响声吸引。那是个挥舞着长枪的小少年,目光锐利,气势如虹。兵戈破空的声音猎猎不绝。

    她并没有寻常女孩子那般“爱恋”的概念,只是饶有兴趣的看完了这一阵枪舞。而且觉得这很有趣新奇,比读书习字可要好玩上千倍。

    “谁在那?嗯?你是儒家人吗?长得白白净净的,真不像个男孩子。”

    “你在做什么?”

    “练枪。你也想耍一耍吗?不过要小心。”

    她慢慢接过那一杆长枪,因为从未锻炼过,接过长枪的一瞬间枪头便倒在地上。

    “唉,就知道你们这些白面书生不行,别伤着了,给我吧。”

    “你叫什么名字?”

    “诺寒,想学枪法就常来,我可以教你。你呢?”

    “司言。”

    从一杆枪到一支笔,作为习武的交换,自己也收下了这个学生,一笔一划的教授过他。在久留的时候自己便会在晚上偷偷跑到他的房间,两人从诗书礼易到家国大论,无话不谈。也是自那时起,见这位“兄弟”这么豪爽,诺寒便第一次有了请她喝酒的想法。于是两人开怀畅饮,饮酒题诗,困倦了便同塌而卧。不知是不是父亲和母亲的疏忽,小时候竟从未对自己教导过男女之别。

    那时候她的心上,便慢慢有了一位少年将军的位置,只是可惜并没放在八抬大轿上,倒是放在了关二爷面前。

    “很早之前了,是因为你嘞,只是你现在估计记不得了。”

    “啊?真有这事?我以为你真是谪仙转世呢。天生便能写出’黄河之水天上来’,然后三岁读问甲,五岁诵百家......”

    “......算了,我吃饺子去。不和你多说。”司言松开双手,慢慢摇头,随后转身走进灶房。

    “诶诶?等我会,我也去端饺子。”

    听着诺寒的脚步声渐远,诺泠七慢慢打开房门,看着灶房的方向叹气。

    “哥,司言姐得恨你是块石头。”在门内一直偷听至今,旁听都快要被自己这个笨蛋哥哥给气死。真是佩服司言姐的好脾气。换了自己,高低要让哥哥的脑袋长几个大包。

    吃完饺子,诺寒搬出了一盒象棋。

    “来玩局这个?”诺寒看向妹妹和司言,眼中显出孩提的稚气。

    “司言姐会玩吗?”诺泠七看向司言,心里暗自跃跃欲试。象棋可不像围棋广在君子雅士间流传,这般演生楚汉之争的厮杀之棋,其实总不被待见。但在兵家,可是人人爱之。不如说,比起那玄妙复杂无比又变化多端的围棋,他们这些带甲之士更喜欢这般简单直接的列阵厮杀。

    “李如月和我玩过,来一局。”司言盘腿而坐,慢慢布好阵势。用的是帅方。

    “刘邦先攻,看来楚霸王要吃亏啊。”诺寒听言只是淡淡笑着。后手便吃亏吗?当年高祖率兵五十六万攻打彭城,不还是被霸王带甲三万回援杀的丢盔弃甲。尽管最后大江东去,天下改姓为刘。但霸王之名不照样被人铭记至今?

    “诶诶?司言姐,中炮屏风马,想好从哪进攻再上另一边...”

    “诺天武,你说咱们能活着回去吗?”

    “不好说,回不去就不回了吧,埋在哪不是埋。处处青山,倒也不错。”

    “还有酒吗?”

    “没多少了,喏,我这还有半壶。”

    面容凶煞的将军接过主帅的酒壶,拔开塞子看看,浑浊的酒液里掺杂着一些黄沙。

    “咕咕咕...哈,好酒!真够劲儿的!”

    “昨天喝完忘记盖塞子了,喝了一嘴沙子吧?”

    “那又怎样呢?反正说不定也快死了,有口酒喝就不错了。对了,今晚我从左翼领龙炎军,过芒砀山,穿插在娘子关,是吗?”

    “这口酒没把你脑子喝出问题就好,这次作战关键,咱们要死死咬住这股入关的援军。才能放心的吃掉正面战场的那些蛮子。”

    将军似乎并没有认真听后面的话,只是又拿起酒壶痛饮一口。

    “别顾着喝酒了,听清楚没有?”

    “脑子没坏,我记着呢。”

    “瞧你这小家子样,不就一口酒吗?等打完这场仗,回头我包你酒肉管饱,吃喝到你想吐信不信,我请你!”

    “我可记着了,你小子到时候别赖账。”

    “哈,我能少你酒?我说的。”

    “我可记着了。”说罢二人放声大笑。

    诺寒的房间,在一张书桌下叠放着五六坛将虎胆。酒坛上布满蛛网和灰尘。而那桌子上,一张熟宣静静横卧,纸上还有司言题下的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