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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丰城李家

    丰城县是个小县城,县城虽临着海,除了饥荒的时候得些鱼获,从没得过半点鱼盐的利处。

    在新朝的版图上,很难找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

    然而不起眼有不起眼的好处,丰城县里的税务官,是从来收不足税金的,老王也从来没想过能收的齐这些税,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犯不着为了没人追究的两个钱,让街坊们脸上过不去。

    至于上缴的税钱是不是足数,至今上峰没人能想起来,新朝还有这么个地方,至于什么时候能想得起来,怕是得等哪个小官儿得罪了人,被发配过来,然后就又会被遗忘在这里。

    老崔就是这么被人忘在这里的那个。

    当然,这小县城里也不都是苦命人,一个县城几万户,总有几个家里过得去的人家,老李家就是其中最豪阔的那个。

    城北的李家,是豪商,也是地主。城北李家的意思就是,城门往北一直到海边,全姓李。说到李家的地,还有个故事在里边。

    说这一天,李家的老太爷,吃罢了早饭,在院子里晒太阳,门口来了个要饭的。

    这要饭也有技巧,首先,你得看人家,这户人家心善,无论贫富,这饭要到门口上,无论好赖,总能得着一口吃的;这第二,你得会看门楣,高门大户里,下人们的剩饭,总也比老百姓家的多些油腥。

    这年头,老百姓谁家吃的最好?当然是屠户家里。穷商户都见过,唯独没见过穷屠户,无他,屠户家里总会多些肉腥油水。这李家,就是个家里下人吃饭都比屠户家里有油水的。

    李家可不只是个大户,李家这位老太爷,乃是县里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这个要饭的,算是要对了人家,可却偏偏没有要对地方。门子见了这叫花子,自然不能放他进去,只能将他拦下,“这位好汉,您来错了。”

    这叫花子大怒,“哎呀”一声倚在李家大宅的门前石阶上,“我听闻李家这位老爷子乃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修桥铺路,施粥无数,为何到了我这便是错了地方。”眼见就是一副,没有饭食就不走的样子。

    门子不恼,也不去扶他,只是笑道,“好汉,您没说错,李家的爷们,各个都是菩萨心肠的善人,只是李家施粥,在县城的北城门,您现在往南走,晌午时分到那,晚不了,正好是放粥的时辰。”

    这叫花子也是犟,非要在这要一口饭吃。门子无奈,李家大开四门,迎八方来客,门子是第一个,自然也是个能讲清楚道理的。

    “好汉,这宅子里,有洒扫的,洗刷的,缝补的,采买的,管饭的,管钱的,看家护院的,伺候主子的,还有我这样看门的,加上李家的老老少少,几百上千人,各有各的活计。

    “我是个门子,只管看住李家的门户,你若是江湖上的好汉,有话要跟李家的爷们儿说,我须得向后宅里传进话去,由爷们款待你。你又不是,我总不能给爷们传进话去要一碗饭,平白的让人笑话我老黄。

    “你若不走,我只能叫护院的来哄你走,但绝不能从后厨里拿出一碗哪怕是剩饭来,这不是给不给的事,家里老爷子讲了,这叫规矩。”

    门子认李家的规矩,叫花子不认,偏偏不走,还叫嚷起来。叫花子都会个莲花落,话里话外的埋怨起来,难免有几句不中听。

    门子也恼了,“好言相劝你不听,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扭头就叫人去喊宅子里的护卫。这边正拦着,护卫没到,老太爷的话到了。

    在这大宅子里,闲话跑的比风还快,这边话还没传进去,老太爷早知晓了个七七八八。老爷子的原话是,“给他,他吃我李家的饭,粪都跑不出我李家的田,就从家里喂狗的账上出。”一句话,见了李家的霸道豪横。

    人都说,这说出来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李家老太爷的这句话,可就成了吹出去的风,很快,丰城县的男女老少就都知道了这件事,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没人在乎这口饭是不是从狗嘴里扒拉出来的,李家的狗,可比这乱世的人金贵的多。满县城的打听去,要说李家想买条狗,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抢破了头,都想争一份儿。

    李老太爷也不在意,年纪大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但李家的地多到一顿饭都跑不出去的话,却让丰城县的人们传了一辈又一辈。只是到了李书办这一辈,李书办的用度依然,别的李家人却见得不多了。

    “老崔,晚上李书办做东,咱一起喝两杯,暖暖身子,这狗日的天气,冻死个人。”厚厚的皮门帘子掀开,县里的县尉老张骂骂咧咧的走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气,“李书办叫人从城外庄子里送了鲜羊来,晚上整个锅子,吃了暖和暖和。”

    崔兴石抬起头来,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又甩了甩有些酸麻的手。来丰城两年,南边音信全无,若不是来之前家中叮嘱,怕是早就绝了还能有朝一日南下中原繁华的心思。搓了搓脸,丰城这该死的冬天。

    嘴里低声嘟囔,发泄着不满:“老张,你什么时候能像称呼李书办那样尊称我一声县尊大人,我今天晚上的酒都能喝的开心些。”

    “得了吧,”张明海咧着嘴,“你跟李书办比,他是书办,你是县尊大老爷。你出门喊一声拿下李书办,你看有几个上前凑的。”

    看着崔兴石在昏暗光线下铁青色的脸,似是觉得话说的过了些,张明海又上前拍了拍崔兴石的肩膀,“你想开些,毕竟你是落难到此,破船还有三千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里山高皇帝远,不比在别处逍遥自在。”

    崔兴石显然不是第一次被张明海安慰,也不是第一次没有被安慰到,只能无奈的摇摇头,起身收拾起桌案上的卷宗,“老张,要不是你有武艺在身上,我肯定不是揍你一顿那么简单。”

    “哈哈,”张明海不以为意,“若不是我有武艺在身上,我也不敢这么说不是。都是小节。”

    “小节,哎,小节,”崔兴石摇头叹息,用似是而非的腔调哼了起来,小节就小节吧。起身,自有小厮去取了罩袍来披上,“老李人呢?”

    “李书办还在值房,说让咱们先去,他一会就到。”张明海显然是刚从李成梁处过来。“先去看看他,一起走。”崔兴石不理老张,出门往班房去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刚进了腊月,大雪就下了一层又一层。若不是城里的大户还都拿得出粮食,支得起粥棚,怕是城里冻死饿死的,早在城外的乱葬岗子堆成了山,喂足了野狗狼獾。就这样,城外乱葬岗里的野狗黄鼬也都吃红了眼。

    城里的百姓吃不上饭,还能赊一碗饭吃,冷了却只能往袄子里塞干草。往年的天寒地冻的也能冻死人,但好歹身体好些的能熬过来,今年皮袍子裹紧了都能冻杀人,干草能有多大用处。

    没办法,只能是一边施粥一边往外抬人。

    “李家的粥棚还在北城门口?”崔兴石裹紧了罩袍,嘶嘶哈哈的问老张。“李家的粥棚一直在北城门,我们张家的西门,其他两个是关家和马家的在支应着。”老张闷着嘴讲话,生怕嘴里的热气跑出来。

    “没变过?没变过,自打我小时候就这样,”老张闷声闷气的回答,“我爷爷跟我说,自打他记事起就这样了。”

    “哦?”崔兴石来了兴致,“那就是前朝的事了?”

    “李家在这开枝散叶,比前朝都早,这可是名副其实的豪绅。”说到这里老张咧嘴,喷出大团白雾,“其他三面都换过人家,只有城北,李家经营了几百年。李书办虽然姓李,但也只是李家的一支,真正的李家,还要在更北边。就这,也不是一般的地方人家能比的。”

    “是啊,”县尊咧嘴,“谁家的地主来县衙里做书办啊。”这话说得阴阳,让人听不懂是个什么意思。

    县令的公房和签押房,值房离得不远,严格地说起来就是一趟房子,只是被院墙间开了两个院落。

    照例,老张掀帘子,裂开大嘴,“老李,还没忙完呢。”

    李成梁被突然吹进来的冷风激了个寒战,眼皮也不抬,“你要是进来的时候小心些,我就给你也换个锦缎面的狼皮帘子。”手下不停,小楷写的工整。

    老张眼馋这张狼皮帘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要不。。。给我也换一个?”崔兴石跟在老张后边钻进来,抄着手,笑吟吟的看着李成梁。“县尊大人,”李成梁赶紧起身,“有事叫人喊我过去就是了,这外边太冷了。”

    崔兴石拿眼撇张明海,“你看看人家李书办,你看看你,没点规矩。”

    老张大脸一扭,看不见,嘴里嚷嚷,老李,“还没忙完,我这肚里早就饿穿了。”

    李成梁不理他,将书上新写完的公文小心吹干,又仔细用红漆封起来,递给一旁的小厮。嘱咐道:“要快。”小厮点头接过,默默转去屏风后。

    “有事?”崔兴石皱眉头,看李成梁的动作,明显是有公务刚刚忙完。县里的公务,有一大半是县吏在做,各仓曹户曹吏曹兵曹刑曹工曹六曹掌事会将要事交李成梁,李成梁再择其中关要送呈县尊,当然,是不是关要还在于李书办怎么衡量这件事。就比如眼前,崔县尊觉得城里冻死饿死无算,这是一等一的大事,但李书办显然有更大的要事等着他。

    “不急,”李成梁似乎只是客气一二,不再躬身,身后小厮递上毬袍,李成梁随意披在身上,“得意楼的锅子准备好了,前两年庄子里边自家窖下的酒,叫他们再整治几个小菜,大冷的天,咱们先喝两口暖暖身子,边吃边聊。”

    滚烫的锅子里翻滚着浓白高汤,厚厚的肉片下锅,随着高汤翻滚浮沉,鲜红的羊羔肉被烫的微微变色,捞出来只需蘸上一点海盐,就是入口鲜香的美味。

    高汤用海鱼羊骨熬制,大火炖煮,喝一口从头暖到脚,再来一口窖藏多年的高粱酒,出一层微微的细汗,身上的寒气早去的干干净净。汤汁鲜浓,羊肉肥美,丰富的油脂和浓郁的酒香一起,早就把人熏得醉了。

    “县尊,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我再叫人去准备。”李成梁看着上首,两筷过后便停著不食的崔兴石,手上却将一盅热酒送入口中,“还是说,县尊大人有心事。”

    “我吃不下,”崔兴石直盯着李成梁,“李书办,我来的时间不算短了,也不算长,很多事有了解,也不能算了解的多深,你们李家在此立家过百年,想来对这丰城县知之甚深,崔某有一事不知,想请李书办解惑。”

    “大人说笑了,”李成梁摆手,“莫说我只是李家一支,便是这县中奢老,也不敢说能知这丰城县诸多事。不过大人如有要求,只管说与卑职,卑职能力虽有限,也唯有尽力而已。”

    “哦?”崔兴石在丰城县所见的人中,唯一一个愿意跟他兜圈子的人就是李成梁。在别人那里,是没人跟他兜圈子,在李成梁这里,崔兴石选择单刀直入。

    “那我就直说了”,崔兴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丰城县不大,县城中也不过万把户人家,可自入冬以来,单只抬出去的人,冻死饿死的就不止千人。”

    “我知道,”崔兴石抬手止住要说话的张明海,“你们各家在城中多有粥棚,可说是常年不断,其中以你李家为首,也以你李家为最。丰城县的情况,我多少的有些了解,这件事情,我跟谁说都没用,只有找你。李书办,你能请我们喝酒吃肉,为什么不能多拿出一些来,救救这些贫穷苦难的百姓。”

    “你说我只管说出来,你尽力,”崔兴石摆出个请的姿势,“我想听听,你准备怎么尽力。”

    得意楼的隔间,似乎不怎么温暖,桌子中央的锅子下熊熊的炭火,失去了方才的温度,升腾起的白色雾气,倒像是极寒的冷烟。张县尉早早放下了筷子,眼观鼻鼻观心,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白瓷薄釉的酒盅,仿佛这李家烧出来的瓷盅,应当是当世最美的宝贝了。崔兴石看在眼里,却只能装作不知道,只盯视着李成梁。

    张明海这半生没有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瞬间,漫长到,让人窒息,好在,很快,李成梁开了口。“县尊大人,你是在跟县衙里的书办李成梁说话,还是在跟城北李家的李成梁说话。”

    “有区别吗?”

    “有,”李成梁笑了,空气依然凝重,但好在气温有了回暖的趋势。张明海从锅子里捞出一片羊羔腿肉,一口咬近嘴里,让自己的身体,微微暖一暖。

    “什么?”

    “如果县尊大人要问的是县衙的书办李成梁,我只管给大人出个办法,让县里解了这场天寒地冻的天灾。砖石米帛等一应钱粮,是要现敛出来的。如果大人问的是李家的李成梁,就是在让李家解决这个问题。”

    “继续,”崔兴石探手取了一筷果子狸翻滚的羊肉,“县里有什么办法?”

    “大人赴任之时,想必与刘大人点过曹仓。”李成梁摆摆手,“大人也看见了,仓中无钱无粮。要想办这件事,只能跟城中大户要粮。”就丰城县现在这个情况,别说借,借了也还不上,还不如厚着脸皮去要。

    “所以呢?”崔兴石岁数不大,只有三十岁左右,耐心消磨的很快。

    “所以,不行。”李成梁的口气坚定又坚决,怎么讲。崔兴石的面子没有他想象的有价值。

    作为一个苦读多年,一朝为官的县令,尤其是刚刚进入官场就被发配来了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多年苦读的求知欲让他更像一个读书人,而不是一方主官。

    “作为衙门里的书办,我得这么跟你说,”李成梁悠悠的开了口,“户曹的王大人从老百姓手里收不着几个钱,他也不会去收,县里的各大商号铺面,都在这几家手里,其中最大的是城北的李家,城东的关家,城西的张家和城南的马家,加上韩家、魏家、宋家、王家、赵家、牛家等大小十几家。能要来的,能谈下来的,都会交到县里,武定府不来收岁银,这些银钱是够县里花销的。也仅仅是够花销,兵曹要练兵,工曹要铸造铁器铜钱,县衙里这几十口人吃穿嚼用,单一年花在张县尉练兵的钱,就不下两万两,城墙年年都要修,河年年都要挑,这都是银子。”

    “各家把该交的钱一文不少的交上了,县里拿什么去跟各家要钱。”

    崔兴石不做置喙,示意李成梁接着往下讲,“若你作为李家人,又会怎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