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山楼 » 016 得见心猿

016 得见心猿

    那箭头反射着森寒的光,让人相信,只要有任何异动,那支弩箭就会把这些异动一一洞穿。包括地上那具尸体,也是被一箭洞穿了脑袋。弩箭从前额穿到后脑,那叫做王二锁的青年,就这么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两个老人坐倒在青年尸身边上,正是有人叫来了王二锁的爹娘,哭天抢地的哭嚎。

    王端最怕的就是这个场面,刚想往后退一退,看看情况,却不料前面带路的青年早叫嚷起来,“端爷来了,都让让,端爷来给咱做主了。”

    听了这话,地上瘫坐的两个老人像是突然有了巨大的力量,扑过来抱住王端的两条腿,口中只管哭喊着“端爷做主啊”,殊不知,他们口中的这位端爷,也是左右为难。

    “让开,让开。”方才拦住众人的两个中年人走过来,叫人把两个老人拉走,又把王端拉到一旁。

    王端本来就心中惴惴,偏偏此时这两人脸色难看,似乎这件事并不简单。

    “老忱,有什么话,赶紧说。”万端催促道,此时还能拖,等李成梁和张明海一来,绝没有回旋的余地。

    王端深知,王家老头家里子女不少,前年老三在庄子外丢了半条腿,去年冬天跟王老头出去打猎,就没回来。王老汉说,在庄子外头遇上了野狼,老三跑不快,被野狼咬死了。

    王端听说后,也只是冷笑一声,一个瘸子,在庄子里,还不如一个女人,活着,也不过就是多吃一口家里的口粮。

    去年秋天,老二与人去收盐,却被盐匪半路截了去。盐保住了,老二胸口上却是挨了一刀,血流不止。幸亏村里几个常来常往的兄弟朋友,不肯把他抛在外面,又怕不好跟家里交代,好歹拖了回来。

    这王二锁也是命大,偏巧天气转凉,伤口好的也快,今年春天,就能下床走路了,只是从此再不能使力气,在王家,算是多了个只吃饭不做事的废物。

    今天老二把命折在这院子外面,他家里老大一直在庄子的保卫队里,几乎不出庄子,家里还有一个老四,还是个半大小子。庄子里,生死太多,活着的人只管挣命活着。死了的人,以王老头的丢老三的狠劲儿,绝不至于如此。

    被称作老忱的人砸了咂嘴,艰难开口道,“王二锁确实是被那些黑袍人射死的。当时老乐看见了,王二锁听说昨天闹出的动静,都是因为李家那个孩子。一大早天都没亮,就非要去那院子里,跟李家人理论。”

    “刚走近那院子,就被那些黑袍人一箭射在脚下。”另一个叫老乐的中年人忍不住道,“人家的意思很明白,王二锁外往前走一步就得死。这小子也就非得不信邪,非得去。你说说跟李家人有什么好挣得……”

    王端没心情听他剩下那些废话,不远处,李书办跟宿醉的张县尉被簇拥着走过来,王端也赶紧迎了上去。

    “李大人、张大人,庄户粗昧,冲撞了李家少爷,这……”王端顿了顿,“庄子里的事,我自会处理,还请李大人让那些人放下手里的弓弩,这也太吓人了些。”

    说完又马上招呼两个中年人,“让他们都散了,都散了。”

    李成梁看他张罗完,才略显尴尬的笑了笑,“实不相瞒,这些人,是长安的,我说的话不管用。”

    “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哪里有儿子的人,老子反而支使不动的道理?”旁边,一个油腔滑调,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王端循着声音看过去,却是村里的无赖赵三。

    这要是往日里,王端肯定啐一口,“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讲人伦纲常。”但现在,王端深感被李成梁戏弄。

    李成梁显然不会解释,一来没有解释的必要,二来解释了这些人也未必会相信。

    张明海则深知李成梁秉性,这种话,李成梁连应付一句的耐心都欠奉。于是打起一县都尉的架子,大声问道,“带我们去看看,人是怎么死的。”

    虽说王法不下乡,然而张明海当面,王端不敢造次,见等不到李成梁的回答,也不敢多问,只能将两人带到王二锁身旁。

    看见尸体,张明海眉头微皱,这一箭,从前额直插后脑。弩箭力道之大,角度之准确,都是极强。抬头打量四周的地形,倒是有一两个地方角度合适。但此时人群散去,就连王家两位老人也被人拉走,屋檐墙头上,早就不见了那些黑袍人的身影。

    “这……”

    李成梁看了两眼就转身离去。张明海则蹲下身,仔细的打量着那支箭矢。箭矢没入头颅过半,只有三寸左右露在外面。伸手捏了捏,似乎就是当地的柘木,末端也没有任何刻印,更没有李家专有的字印。倒是跟李成梁所说很符合,这些人,倒是很有不是李家甲士。

    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张明海皱眉思索片刻,回过神来,却看见王端还候在一旁,并没有跟着李成梁一起离开。

    “怕李书办,不怕我?”

    王端下意识的点点头,马上反应过来,又赶紧摇摇头,“哪能……”

    张明海也懒得跟他计较,起身带着几个张家家兵离开。李家家传渊远,做事都有现成的规矩在,别人插不了手,包括张家,也包括这个王家。

    “按道理讲,这件事是长安的人做的,他也不是个孩子,我不该插手管他的事。但是,”李成梁斟酌着用词,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作为他的父亲,还是要问一句,王家这个人的事,谁来管。”

    “我。”王端开口,“说起来,王二锁还是我的一个堂弟。”

    “那就好。”李成梁点头。

    “李公子在院子中,一直没出来。”

    “孩子大了,他的事,得他自己解决。”说完,施施然往李家甲士的营地走过去。

    王端知道自己成了李成梁调教儿子的工具,却也是无可奈何。

    李成梁连夜从埕庄调来百十甲士,寅时刚到,找了几间旧院子,简单的围成个营寨。王端跟在李成梁身后,却被甲士拦下,又不敢叫住李成梁,只能悻悻的看着张明海进了李家的营寨。

    “老李,这是怎么回事?”

    昨日,那个罩在袍子下面的未丁,当街杀了崔杲的护卫,还能说是李长安一怒之下,指使杀人。今天那王二锁刚刚靠近院落,就被此人击杀。即使是护主,未免也杀性太大。

    出于对后辈的关心,更是出于对自己未来女婿的考虑,张明海不得不弄清楚,“那些黑袍是什么人?”

    “呵”,李成梁似乎没有听出,这位未来亲家语气里的担心,轻声笑道,“与其担心那些人,不如担心你自己。”

    “什么?”张明海不解。

    “长安那孩子,见了心猿。”李成梁笑道,全然不在乎黑袍人的事。

    “心猿?”张明海一时想不起这东西是个什么来路,竟让李成梁如此欣喜。

    “呵”,李成梁也不想跟他解释,再次轻笑一声,“你这个武夫,怕是很快就连你那没成亲的女婿,都应付不了了。”语气之中,不乏嘲讽意味。

    “瞧不起俺们武夫?”张明海当然听出了李成梁的意思,“咱这些年的拳脚可不是白练的,对付不了一个小孩子?”

    李成梁并不反驳,仍然笑着道,“等他醒过来,你就知道了。”

    破旧的屋子里,虽说被打扫的干净,但毕竟荒废,窗户门框早已破败。此时被李家甲士用木棍麦秸封上。寒风吹不进来,也挡住了外面的光亮。整个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堆起的火塘里,映出红通通的火光。

    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之中,李成梁大半边身子藏在阴影之中,只漏出脸庞一角,也隐隐约约,似在雾中。

    张明海识趣的闭口不言,挥手把张家的几个家兵也远远地赶走。

    坐回火塘边,习惯性的伸出手去烤火,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张明海习武多年,一身功夫早就练到了内里,寒暑不侵,刀剑难破,哪里会在乎这区区寒风。

    只是因为前几年,张明海刚入唱气境界,一时意气风发,常年单衣布履,时间长达一年有余,境界渐渐稳固,功夫却不见寸进。去寻李成梁时,李成梁有意无意的提了一句,“外边的功夫,摆出来就摆出来了,里边的功夫,得藏着。”

    张明海也合该有此福缘,一时之间,福至心灵,往后常年厚锦帛衣,身上的气机竟有了精进。也是从此之后,对李成梁更是敬佩不已,言听计从。

    李成梁不说话,张明海也不动,远远地听到,散布在村子各处收拾残局的甲士,已经一队对赶了回来,轮番休息警戒。张家家兵全然没有插手的余地,只能在院子里寻了个背风御寒的地方,坐在一处休息。

    李长安睁眼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心火渐消,也才好容易收束住这一头暴虐的心猿。清醒之前,迷雾之中,各路妖魔已经被李长安杀的干干净净,而他本身,也身化一头巨猿,扛着一杆双头枪,眼中暴虐的猩红渐渐退去,从狂暴的杀戮之中回过神来。

    一睁眼,就听到院子外面喧哗不止。纵身一跃,上了屋脊,轻灵若猿猱。看向院子外面,竟是被庄户团团围住。

    “怎么回事?”李长安皱眉问道。

    院墙遮挡的阴影之中,一阵雾气翻涌,巨刀未丁上前,口中发出低沉的莫名音节。叛忍自然是一个字都听不清,却一字不落的落在李长安耳中。

    砸了咂嘴,李长安知道,在这北疆,人命如草芥,之所以闹,不过是想要些银两物资。

    “给他。”李长安随口吩咐,“不过是些东西。”顿了顿,又道,“去我父亲那里。”

    巨刀未丁领命,转身去安排。

    院外,有庄户远远地看见一个孩子上了屋顶,又翻身一跃而下,顿时沸腾了起来,吵吵闹闹的听不清楚,李长安只听到有几个嗓门大的,“杀人偿命”,“绝不能放过他”。

    院门从里面打开,一种庄户正要往前,又惧怕之前黑袍人的弩箭,生怕跟王二锁落个一样的下场,又赶紧停住脚步。院门之中州出一个黑袍身影,“来一个能做主的说话。”声音低沉嘶哑,竟是把这些庄户吓退了几步。其中几个,更是站立不住,扶着身旁的人,才没有倒在地上。一时之间,竟无人上前。

    直等了半刻,王端才被跑去报信的人喊了来。气喘吁吁的问明了情况,王端眼睛眯起,恨恨骂道,“这回怎么不横了,刚才叫老忱劝你们,都不回去,现在正主露面了,你们倒是去啊。”

    “端爷,”人群之中,一个声音小声道,“你得给我们做主。”

    王端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这些庄户平时被荒野隔绝,哪里知道,李家虽然乐善好施,但也是同样的凶威赫赫,杀人如麻。

    如果只是一个王二锁,李家未必会在意。毕竟这年头,人命并不贵。别说在这庄子里,去了县城,一个壮年的汉子,也不过就只十几两银子,畸变会些拳脚,二三十两,再多,就没人要了。

    晌午,李成梁刚离开,被老陈和老乐劝走的人群就又聚在一起,非要跟李家要个说法。王端过来再三询问才知道,这王老头那里是要个说法,分明就是想让李家养着他们一大家子。一听这话,王端扭头就走,李家平日里和善不假,你要是镇以为他能欺负,也得稳稳李家那些游骑和甲士,愿不愿意将刀磨得快一些,一刀下来也就了解了这些烦恼。

    但话说回来,王端若执意不肯出头,以后在望山庄里,怕是会没了威望。倒是不至于出什么乱子,只是再想让这些人卖命,也不容易了。

    看看那全身罩在黑袍之中的身影,王端也没底。要说去荒原上猎妖、打野人,打盐匪,王端眼都不眨,但眼前这不是别人,这是李家,坐镇北疆百年,压得野人和狄族抬不起头的李家。还有之前李家从未示人的那些黑袍人。

    把已知的老李家几辈子的名声搭上,勉强壮起胆子,王端移步上前,走到黑袍人面前。

    “我……”抬头的一瞬间,王端第一次近距离的看见黑袍人竹笠之下的脸。尽管下半张脸被布甲遮盖,未被遮住的部分,也把王端下了一跳。那双漆黑的眼睛,完全没有白色的部分,隐隐笼罩着一层血色。额上一个篆写的“应”字颜色暗沉。并不高大,甚至稍显矮小的身躯,散发着恶鬼般的凶煞气息。

    被未丁眼中的煞气逼住,王端竟一时动弹不得,直到未丁低沉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给。”王端刚进门,一只钱袋就递到了眼前。

    “李……公子,这……”王端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接。

    “拿着吧。”少年笑吟吟的说道。在王端的角度看来,少年坐在屋中,傍晚昏暗的光照不到他的脸庞,只有知觉告诉他,那个李家的少年,在笑。

    “拿着吧,”李长安重复道,“李家能给的,只有这些钱。虽然不能再给他们一个儿子,也够他们这辈子往后的花销了。”

    “他们,想在李家养老。”王端顶着莫大的压力,咬牙说道。

    “李家不养闲人,你是知道的。”李长安的声音依然带着笑意,“王家无非是想要个往后的念想,只是这话,我只听这一次。若是还有下次,就没有这些念想了。”

    顿了顿,李长安似乎觉得王端应该想明白了,“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出去告诉他们,好好的在望山庄生活,去了李家,未必是什么好事。”

    “去吧。”不等王端说话,李长安挥了挥手,两只未丁上前,把王端送出门去。

    若是陈伯在这里,这种事一定轮不到自己出面。李长安起身,摸了摸稍感饥饿的肚子,若是陈阿婆在的话,一定有一碗热腾腾的汤饼,再来上一大块羊肉,那就就太满足了。

    李家结成的营寨离这座小院子并不远,李长安溜溜达达坐过去的时候,早有安排在院子外面的人手传过来了消息。

    “办完了?”李成梁脸上的笑意,呈现在夕阳的昏暗光线下。

    “办完了。”李长安也笑了起来,从此之后,才算是摸到了修行的门槛,得了修行的益处。

    “你身体尚弱,筋骨还没长全,再过几年,还能更强些。”李成梁安慰道。

    话音未落,只见李长安一把抓向夯土墙,一尺厚的夯土墙,生生的从上面扣了一大块下来,“要比这个强很多吗?”

    “这……”李成梁也没想到,这是心猿?

    他也降过心猿,虽然是多年以前的事,但毕竟是自己身上的本事,哪里忘得了。自己降心猿之后,已经是十七八岁之后,也不比李长安现在强多少。

    李成梁纵然心中疑惑,却碍于张明海在场,不好明说,拉着李长安来到火塘边上。把烤熟的肉放在火上,再次烤的焦香,切下滋滋冒油的一大块,串上木棍,递过去,“喏,你张叔打的野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