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不谙 » 共饮琉璃血

共饮琉璃血

    敖淼支起小手点在下巴,一副思考的模样。

    他们是昨天早上认识的,还是娘亲介绍的。

    一大早,还没到敖淼惯例起床的时候,天还没亮,灵芝就急冲冲地进房,把他抱走,坐着马车来到一座寺庙模样的屋子。

    朱墙红瓦,苍松翠柏,倒影在波光潋滟的清池,连同肥胖的金鱼剪成一抹好风景。

    楼宇较民楼更高,单单是大门就占了三层楼,得要十来个杂役才能推动。

    乌铁木,稀有贵重,又贵又重。

    内里的装潢简单大气,纹饰繁杂不乱,一眼看过去觉得很空,细看却是精美绝伦,令人啧啧称奇。

    议事居。

    敖淼父母早就在那里候着,长方桌上围坐了一圈人,气氛严肃沉冷。

    主位上的老头,一头花白的头发随意披散,却不失庄重,身穿金边绣线的黑袍,眼神深邃凝重,不显尖锐之色,敖淼却在与他对视的瞬间,被惊得睡意全无,迷蒙的眼睛顿时瞪大了来。

    不知怎的,明明那眼神温和无害,敖淼却有说不出的感觉,隐约觉得害怕。

    敖淼的母亲给灵芝使了一个眼色。

    灵芝一直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瞥见敖夫人的眼神,她点点头,直接抱着敖淼从侧门来到院子。

    那里整齐站着一排黑衣人,身姿挺立,高矮不一,都披着一张大黑袍,黑袍的帽子戴在头上,只能看到嘴和下巴。

    站在他们前面的人,长得很高大,穿得和屋里那位一样,也把黑袍的帽子戴上了。

    整个院子安静极了,敖淼看着黑压压的人,害怕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更不敢哭,悄悄把手背到后面,握紧了手,把嘴抿成一条线,腮帮子鼓鼓的。

    这副模样,要不是眼里的不安和恐惧,简直让人以为他在卖萌。

    等灵芝抱着敖淼走近,金边黑袍的那人头也不回,“敖淼,你来了。”

    声音低沉,颇有些凝重。

    敖淼身后的拳头握得更紧了,身子往后缩了缩,想要远离。

    那人把帽子放下,穿黑袍一众也跟着放下帽子,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看着敖淼,眼睛一眨不眨。

    院子更加安静,别说听到这个季节该有的蛙鸣声,连风的声音都听不到,只能看见黑袍被刮得纷飞扬起。

    除了敖淼又快又重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

    气压低得阴沉,一股寒气爬上灵芝的脊背,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么强的压迫感,灵芝只在十四年前见过一次,就一次便终生难忘。

    灵芝毕竟练武三十余年,也算一等一的高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但是第一次,仅仅见了个背影,就被震撼到差点乱了气息。

    这里的每一个人,单拎出来,恐怕都比她以往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强。

    领头那人转身朝他们走来,看着敖淼,语气冷淡地说:“敖淼,不要害怕。过来,你让他选一个吧。”

    后一句话是对灵芝说的,但不曾看她一眼,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灵芝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住地打颤,低着头,微微鞠躬,轻声道:“是。”

    然后抱着敖淼走到那七个人面前,把他放到地上。

    敖淼不愿离开怀抱,但脚一沾地,不知怎的,他不敢耍赖求抱抱,呆愣愣地瞅着眼前的“黑乌鸦”,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保持着右手握拳放在身后的姿势,他还不清楚要做什么。

    灵芝耐心温柔地对他说:“小鸟啊,不要害怕,灵姨在呢。你从这些哥哥姐姐中选一个你最喜欢的,让他陪你玩,好不好呀?”

    敖淼摇摇头,眼里蒙上一圈水雾,却强忍着不哭出来,瘪着嘴道:“不好,我不喜欢他们,我只想和灵姨一起玩。”

    越说越委屈,他以为灵芝不要他了,赶紧抓住灵芝的裙角,一脸委屈,“灵姨,你不和我玩了吗?”

    灵芝蹲下来,扶着他的肩膀,轻声说道:“灵姨会一直待在小鸟身边的,不要担心,现在只是给小鸟再选一位朋友陪你玩。小鸟是不是觉得他们生得太高了,所以你害怕呀?”

    敖淼点点头。

    灵姨继续说:“不要害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哦。小鸟喜欢漂亮的姐姐,还是漂亮的哥哥呀?”

    敖淼眨巴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哭唧唧地哼道:“小鸟喜欢姐姐。”

    敖淼平日里和丫鬟玩,习惯了女孩子的轻言细语、温柔细心。

    平时和他玩的男孩,大都比他年长,喜欢欺负他,所以敖淼心里怵男孩子。

    灵芝听了回答,强颜欢笑,“那小鸟去选吧。”

    说着,把敖淼往那七个人的方向轻轻推了推,催促他赶紧过去。

    敖淼犹豫着走过去,一步一回头,不停地看灵芝,怕她跑了似的。

    敖淼小小个子,必需仰头才能看到隐藏在黑袍宽帽下的脸,每一张都平淡冷漠,不凶却疏远,自带千年冰山般的冷气,叫人忍不住害怕、颤抖。

    拖着灌铅似的小步子,心砰砰乱跳,快要冲破胸膛从嗓子眼冒出来,感觉很难受。

    敖淼拳头紧握,不长的指甲嵌进肉里,留下几个深红的指甲印窝。

    阳光乍裂,初晨第一缕黄丝跃过弯翘的屋檐角,落到院子里,照亮黑色长袍,却暖不热冷肃的气氛。

    反而像是被黑暗地狱吞灭了最后一束光,带来窒息的沉闷,连明黄的晨光都隐隐透着青灰,像是蒙尘久远的绸布,带着发霉腐败的气味。

    敖淼颤颤巍巍,最终停在一人面前,看着灵芝说:“小鸟喜欢这个姐姐。”

    她是人群中最矮最瘦的那个,面容苍白清秀,女孩模样。

    灵芝笑着说好,偷瞟一眼领头的黑袍人,见他沉着脸。

    于是赶紧过去把敖淼抱起来,一路小跑,匆匆出了院子,没再去议事居,直接坐马车回府。

    “驾——”

    “吁——”

    两道清亮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他们的马车刚离开,远远就有另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赶来,在他们原先停留的位置停下。

    敖淼还是呆愣愣的,不是说找朋友吗?怎么不把她带回家?带着满腹疑问,敖淼只觉今晨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魔幻而不真实,有不好的预感。

    路上,灵芝神色凝重,不多说话。

    敖淼也兴致缺缺,很快睡去。

    等到再醒来,母亲就坐在床头抚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满目温柔。

    敖淼开心地扑到母亲怀里撒娇,敖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不停地喊着“宝贝”。

    过了一会儿,敖母抱着敖淼来到院子。

    天空阴沉沉一片,乌云袅袅往下压,浓厚得好似有了实体,黑乎乎像张发霉的黑棉被。

    随之而来的是响啦啦的大风,胡乱刮得雕窗摇曳、青瓦哐当,像个调皮恶劣的孩童在上蹿下跳。

    越走出去,耳边嗡嗡的声音越响,惹得敖淼一阵头晕。

    宽阔的乌木台,是父亲敖乞平时练武的地方,此时摆了一张黑木贡台,两头翘起,雕刻成波浪状,台上摆满各种水果、鸡头、猪头、牛头、羊头,还有各种少见的野兽头。

    点着三支很大的红烛,有成年男子手臂那么粗,蜡水流到烛身,扭曲弯绕,如蛇一般。

    盈盈亮光是这黑暗中唯一的照明,昏黄三点,在风中摆出各种奇怪的形状,似灭未灭,似明不亮,可照见的范围极小,更显阴森忐忑。

    贡台最前面放着两个小小的琉璃杯,上面雕刻着一只龙头凤尾的神兽,传说是亩州的守护神兽,龙头威武霸道,凤尾温婉美丽。

    琉璃杯杯体晶莹润滑,微微泛着绿色光华,圆润欲滴似晨间露水。

    台前地上,用金墨画着一个奇异的圆形图案,线条扭曲如蛇如水,却不显杂乱,有种规律奇妙之美。

    圆周均匀地贴着十张巴掌大小的红纸,都是用金墨描画的符纸,线条优美中带着一丝诡异。

    贡桌前立着一高一矮两个黑袍人。

    所有家丁、丫鬟都在院里围着贡台站立,连平日里很难回一趟家的敖乞,也在金边黑袍老头身边待着。

    敖乞身旁是他最好的朋友,那位叔叔和父亲形影不离,出入成双。

    他对敖淼很好,敖淼却有些怕他,没有什么原因,都是些小孩子奇奇怪怪的第六感。

    所有人神色凝重,还带着一丝疑惑。

    敖淼被眼前阵仗惊呆得瞪大了眼睛。耳边嗡鸣声不知何时变换,似是老翁低沉的呢喃,从遥远的神秘之地飘来。

    “乌拉……乌拉……乌拉……”

    在敖淼被桌上的各种头吸引了注意力时,那金边黑袍趁机在他的右手手心划了一刀,锋利的刀尖轻易刺进孩童稚嫩的皮肤,敖淼还没感觉到疼痛,殷红的血就快速流出,金边黑袍眼疾手快用一只琉璃杯接住那滴血。

    等敖淼感到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本能地缩回手,却被金边黑袍牢牢固定,无论他怎么挣扎都脱不开。

    敖淼求助地看向母亲,她正盯着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交叠在一起的手,面色严肃。

    过了一会儿,金边黑袍松开手,对敖淼微微一笑,很快转过身去,面对贡台,背对敖淼。

    敖淼赶紧张开右手,仔细看着手心,除了旧伤痕,没有新的伤疤,他疑惑地抓抓手,握紧又张开,竟然不痛。

    可是刚才明明感到一阵刺痛,绝不是错觉。他又用左手在右掌心抠几下,真的不疼,很神奇。

    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母亲,敖母微微笑了笑,嘴角很快就又落下来,一脸疲态。

    敖淼看着周围,每一个人都面色沉重,除了那名黑袍女子,她面无表情。

    今天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一向不准他乱吃东西的母亲,用那个琉璃杯装着一杯酒,让他喝完。

    那酒的颜色也很奇怪,看似无色透明,实则不断变幻各种颜色,看起来很漂亮,敖淼喜欢这种稀奇玩意,一口灌下去,却被辣得呛喉咙,不断咳嗽,整张脸都红了。

    在敖淼咳得忘乎所以时,金边黑袍的食指在他额心一点,顿时传来一阵清凉的湿感,敖淼打了一个冷颤,立马止住了咳嗽。

    敖淼感觉额头湿答答的,像是有一摊水,从额心传到整个大脑,紧接着传到全身各处,清凉通透的感觉遍布,敖淼的伤口却微微发热,很快也跟着凉下去,竟然不疼了,指尖也开始微微发凉。

    敖淼一摸额头,竟然是干的,什么也没有。

    这个感觉,很舒服,像是在无边大海酣畅淋漓地游泳,身上却没有湿水带来的粘腻感。

    周围更黑了,连烛火的光亮也消失不见,混沌中看到一根明明灭灭的红线,缀着星点灿烂,红丝无风自动,一端埋进敖淼的身体,一端飘系着一团微弱的红光,看不清楚远近。

    意识开始模糊,恍惚中敖母牵起他的右手,放在那黑袍女子的手心里,温声告诉他:“娘亲的宝贝小鸟,这位姐姐以后就是你的新朋友了,她会保护你的,她叫……”

    敖淼一阵眩晕,昏睡过去,听不清母亲窸窸窣窣的话。

    敖淼是在黑袍女子的怀里醒来的,前面是灵芝在带路,后面跟着一群追杀的士兵。

    敖淼被吓到,顿时哭了出来。

    灵芝听到声响,放慢脚步,凝重的表情瞬间变得温柔,“小鸟醒了?不要害怕。”

    然后从黑袍女子手中接过敖淼,继续奔逃,速度明显比方才慢,灵芝只好一手抱娃,一手杀敌。

    黑袍女子在旁边看着,却没有人拿刀砍她。

    其实是想杀她的人还没出手,就已经脚一软,倒了下去,再醒不来,死了。

    但根本不见那女子出手,也不见她目光或神情有变,诡异极了。

    识相一点的追兵就知道不去惹她,专注目标,把她视为事外人。

    但是,灵芝能那么轻易击退追兵,也算有她无声无息的帮助。

    意识到这一点,灵芝不动声色地往女子身边凑,以她为盾挡大刀,以她为矛杀追兵。

    三人从闹市逃到深山,逃到村落,逃到湖心,逃到丛林,逃了一天。

    提心吊胆,筋疲力竭。

    敖淼则从醒来就一直在哭,嗓子早已经沙哑得厉害,不像个六岁孩童的声音,凄厉惨绝。

    关于昨天那些奇怪的经历,敖淼不敢细想。

    隐约知道母亲和灵姨对黑袍女子的放心和信赖,眼下情势也不紧张逼人,敖淼对她放下警惕。

    过了一会儿,敖淼对正帮他洗澡的灵芝说:“灵姨,我想起来了。”

    灵芝抬头看他,不忘往他身上浇热水,“哦?小鸟想起什么了?”

    敖淼颇为得意地笑,“我知道姐姐的名字。”

    说完,他转头看着黑袍女子,眉眼弯弯,软糯糯地喊她:“还癸姐姐。”

    那黑袍女子一听到这话,眼睛瞬间亮了几分,更加认真地盯着敖淼,表情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却因眼神有了生气,不再像个死物。

    她好像在等着敖淼说话。

    敖淼终于见到她的第二种神情,不禁愣了一下,又问道:“姐姐,你的名字是不是还癸?”

    女子没有说话,点一下头,又恢复了那副神情。

    敖淼是个很能聊的人,跟还癸有了互动,胆子大起来,接着问:“你家里人怎么给你取‘鬼’名,一点也不好听,也不吉利,姐姐,要不你改个名字吧?”

    还癸没有回答,完全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其实她听不懂敖淼的意思。

    一点也不好玩,敖淼悻悻地想。灵芝见状,对敖淼说:“这是别人家的名字,哪是你想改就要改的,做人不能这么霸道无理,知道吗,小鸟?”

    敖淼扒拉着水花,点头道:“嗯嗯,小鸟知道的,小鸟是好孩子,一点也不霸道,小鸟很讲道理的。”

    灵芝笑着抚摸敖淼的小脑瓜,耐心道:“小鸟真乖!姐姐名字里的‘癸’不是鬼魂的‘鬼’,而是十天干的‘癸’。这个字,以后先生会教的,小鸟要好好学,好好写,知道了吗?”

    敖淼来了兴致,拽着灵芝的手撒娇,让她教“癸”字写法。

    灵芝抵抗不了可爱小鸟的撒娇,依他,食指沾水,在地上一笔一划慢慢地写,敖淼则趴在木盆边上看,右手伸出食指跟着比划。

    还癸的眼睛终于从敖淼身上移开,看着地面的水渍,眼睛有些异动,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原先神情,重新盯着敖淼。

    灵芝写完“还癸”二字,敖淼学得很快,也跟着写了出来,嘴里还念叨着:“还……癸……写完了!”

    抬起黑黢黢的眼眸,笑吟吟地看向还癸,眼里闪着光亮,学会一个新字,他很高兴,炫耀般地展示给还癸看。

    还癸是看不懂的,只隐约知道,地上的画符,是她的名字,是她的代号,是她。

    敖淼见还癸没有反应,也不怪不恼,虽才两天,他却已知晓这个姐姐的脾性,并且习惯。

    他于是转头问灵姨,他写的对不对。

    然后一遍遍写父母的名字、丫鬟家丁的名字,突然又掉泪珠子。

    他才六岁,正是爱哭的年纪。

    灵芝哄敖淼吃了些东西,“小鸟啊,灵姨要出去找娘亲,你先跟还癸姐姐在这里,不要乱跑,好不好?”

    敖淼一听到娘亲,虽然不舍灵芝,也只好点头。

    然后灵芝离开了三人落脚的客栈,这间客栈地处偏僻,不易被发现,灵芝还算放心。

    临走前,她特意嘱咐还癸,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带敖淼离开客栈太远,以免找不到。

    还癸没有回应,不知听进去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