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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辩论

    辞灵开始。

    大儿子放下了手里的纸,走了出去。长孙接过了他父亲手里的纸,开始了焚烧。

    大儿子,二儿子,在主管的指示下开始了辞灵的序幕。大儿子先是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接过香,恭恭敬敬上了三柱香。然后再磕了三个响头,接过了主管手里的酒杯,两手作揖,把杯中的酒向外倒出,酒都落在了地面上。然后接过了鱼,那条不知道被用过多少次的鱼,一样在身前绕了一圈,又接过了水果,又接过了……接过了许多东西,没东西可接了,又是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走了回去。后面的人一样,不过只需要上香,送酒。

    我和乔宇看着他们固定程式的“表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人,一个个走上前去作揖,磕头,上香,倒酒,下来。那个该看的死者现在一定不在看,我们这些凑热闹的死者看的五味杂陈。这些动作真的能够尽孝心吗?只是走个形式吧。不走形式,会被村里人议论,背上不孝的罪名,但这些形式又是那么地无关紧要,甚至是迂腐封建。我又觉得,葬礼,不是给死者看的,是给生者看的,特别是那些看热闹爱议论的生者。他们在观看这场葬礼的时候,会觉得死者的子女很孝顺,他们会为死者感到欣慰,他们会在背地里称赞这个美好的家庭,他们甚至会联想到自己未来的葬礼,他们会羡慕,会潜移默化地被影响。

    乔宇这时突然开始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葬礼。”

    “怎么说呢?你该去问问真正的观众,而不是逮着一个凑热闹的去采访。”

    “真正的观众吗?他现在应该在他的世界里很快乐吧。我不知道他构想的是什么,但他应该想的是和家人在一起生活。”

    “那还挺不错的。”

    “话说回来,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关于辞灵,关于这场葬礼。”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想知道。”

    “你这么想知道?”我只能勉为其难地回答了。

    我把我之前关于这场葬礼的想法告诉了他。

    “想法不错。那我再问你几个问题吧。我昨晚想了很多事,结合现在的情况,咱们要议论一下了。”

    “好。”

    “看见那些纸房子纸车了吗?”

    “看见了。”

    “你猜我那里有没有。”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我没有,不代表乔宇没有,我没有的原因,可能是没人给我烧,也可能是其他的原因,乔宇应该是有的,他的父母还健在……不过他这样问我,那么他到底有没有呢?我没去过他那里,肯定是不知道,不过我仔细一想,发现他的提问有些漏洞。

    “这还用猜?肯定没有。哪有人开纸车住纸房子!”

    “这不是活人对死后世界的寄托嘛,你把它们当作是真的,你猜我那里有没有吧。”

    那要是真的嘛……我要是在天国里,知道我住的房子其实是原来世界的纸房子,我应该接受不了吧。这样的天国也太逊了。

    于是我回答道:“还是没有。”

    “好,”乔宇说:“我那里确实没有。”然后话头一转:“你看那些烧的纸钱。你猜我那里有没有呢?”

    “没有。”

    “那你说说为什么会没有。”

    “那要是有了,可不得通货膨胀。”

    乔宇大笑。

    “你可真聪明,通货膨胀都出来了。”

    “你想嘛。那里要是有这些钱,那每个人都有一大把,持有率都超过津巴布韦币了。人人都有一把钱,最后连吃顿饭都要一桌子钱。”

    “不过”,我接着说:“万一钱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东西,那又怎么说呢?”

    “嗯……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也是,要是每个人都有一大把钱,人们象征性地用一下就行了,毕竟谁都是家财万贯。”

    “那要是有的人没有亲人给他烧纸呢?”

    乔宇一愣。“不知道了。那他会不会去上街乞讨?反正钱也不值钱,总有人施舍的。”

    “他要是乞讨的话,这地方还能叫得上是天堂嘛。”

    “确实,我怎么感觉和人间差不多。”乔宇笑了笑。

    “天堂?等等……”我的脑子有点乱:“天堂不是和天国差不多吗?”

    “不一样。天堂是天堂,天国是天国。天堂是一个公共的地方,在那里的人都是真的。天国是自己想出来的理想国度,那里除了自己都是假的。”

    乔宇这话着实有些大胆。他竟然说自己那地方的人都是假的。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是真的,那么为什么他的父母没有在那里呢?

    “那你的父母呢?”我问他。

    他沉默了。一秒,两秒,三秒……五秒过去了,他还是沉默着。

    “喂。”

    “啊……我想别的事了。没什么。接着说。从天堂说吧。”

    乔宇似乎在掩饰什么,故意岔开了话题。我继续问也是徒劳,不如接着上个话题说。

    “那纸钱也有可能存在啊。人们存着不花嘛,因为天堂不需要钱。”

    “那些纸钱就这样一直堆着?总有一天会被当成垃圾烧掉的。”乔宇反驳道。

    “对啊。那纸钱还有什么用处?人们在天堂里用不到它,在天国里也用不到,甚至像我这样的人也用不到……这东西设计得好失败。”

    “那么我问你,天堂真的存在吗?”乔宇又发问了。

    “天堂不是你提出来的吗?”

    “我提出来,也许只是一个虚构。也许世上只有天国,并没有天堂。”

    “你知道吗?关于天堂的事。”

    “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去假设有,”乔宇说:“现在假设你是一个生活在天堂的人,你不用钱,因为钱会导致通货膨胀。你也不用开车,因为这给你画好了代驾。”

    “代驾?这东西能叫车?”我指着那辆纸车,车牌号“天堂88888”,里面坐着不知道是哪个明星。

    “咱们假设一下嘛。假如你在天堂生活,你觉得你最难面对的是什么?”

    “嗯……不知道。”我想了一会,发现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按理说死了没啥可担心的嘛,那应该没什么难以面对的吧。

    “我提示你一下。你在你父母的眼里,是他们的儿子。你在你儿子的眼里,你是父亲。”

    “我没有儿子。”

    “你别打岔。我是说假设。假设你有儿子,好吧。你在他眼里是父亲;你要是有孙子,你在他眼里是爷爷。那你的父亲在你的孙子眼里……”

    “等一下……我知道了。在天堂里,你的祖辈很可能都活着,你在他们眼里是第十几代重孙呢。”

    “对了。天堂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你在不同人眼里扮演者不同的角色。要是每天还要对着几百年前的祖先问好,还有上几十代人都要问一遍,逢年过节还要送礼,又是请安又是跪拜的话,那怎么可能嘛。这就不是天堂,这已经成了地狱了。”

    乔宇还没说完:“还有啊,要是你有孙子,他得长成什么样子?他要是二十岁的样子,你呢?你要也是二十岁的样子,那不是乱套了?”

    乔宇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所谓天堂,不过是人的幻想,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幻想。如果说天国也是幻想的话,它最起码还可以实现,他符合那个世界的规律。而天堂,它不符合人的生老病死,它更像一个神界,里面住的都是长生不老的神仙。

    神仙……对啊,神仙们不都是一直那个样子嘛,我看也没什么不适。但人物关系这一块,确实不好理清。要是都变成年轻时候的样子倒还好说,要是都成了老年时的样子,那也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照这样说,天堂还真有可能有。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乔宇。他也是恍然大悟似的说:“这我还真没想到。”

    “不过要是人人都是神仙,那怎么能行。这个世界早晚会崩溃的,一直来人,又没有人出去。”乔宇反驳道。

    “欸?确实啊。你说要是分世界管理,又不现实,因为总有两代人之间会分开,这也不符合天堂的设定了。”

    “所以啊,天堂不会存在的。”乔宇总结道。

    可能吧,但也说不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定就有天堂的存在呢。我的理解和乔宇的不一样,我只是觉得总不可能所有人都在一个地方吧,那样的话连自己的祖先都见得到,逢年过节又要四处请安,很不现实。不过若不是在一块的话……那就说不准了,不过也没有人见过天堂啊,谁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

    “啊,天堂啊,听起来真好。”我感叹。

    “我说,也没说天堂一定是个只有快乐的地方啊。所以还真有可能有天堂呢。”乔宇说。

    “不快乐的天堂还能称得上是天堂?”我反问他。

    “你又没去过,你怎么知道那里一定是快乐的?”

    我后背一凉。

    谁说的死后没有痛苦?谁知道死后真的都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总没死过吧。这不都是人们的幻想?

    对啊,谁也不知道天堂有没有,里面是什么情况。人们只是希望有这个地方,这里充满了快乐,这里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不安与恐慌。但这种地方真的有吗?就连乔宇的天国,都被他质疑了。真的或许没有,假的可能会有吧。假的天国,是天国吗?人死后在那里真的能够幸福吗?

    “我问你。你说那位老人现在在哪。”乔宇的发问,打断了我的想象。我回答:“天国。”

    “他万一不在呢?譬如说。投胎转世?”

    这又是一个观点了。很多人都相信自己死后会投胎转世,重新做人。前些年还有流传有的人偶然记起来了自己的前世记忆。众多说法中,还有什么人间道畜生道饿鬼道的。有的人还说韩愈死后落入了饿鬼道。这不是胡扯嘛,他又没去过,怎么知道为国为民的韩愈,竟然会沦落到饿鬼道里。这种人死了估计也要到饿鬼道了吧。

    “说起投胎转世,又是夜叉孟婆,又是判官阎罗,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这不是冥府的工作吗?”我疑惑地说道。

    “那你猜一下,有没有地狱。提示一下,地狱不同于冥府,地狱里的人可是得不到转生的哦。”

    我知道乔宇不知道真正的答案,他问我只是想知道我的想法。我就回答呗,我也想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

    地狱吗?人们设计了天堂这个美好的,没有一丝痛苦的天堂,相对地就要设计一个充满痛苦,没有一丝快乐的地狱了。人们把对别人的狠,发泄到了一句话:“你下地狱去吧。”又有一句大慈大悲救世名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在一般人的印象里,地狱是充满了刑罚与痛苦,唯有大奸大恶之人配得上在这种地方受苦。不过换个角度一想,既然没有了充满幸福的天堂,充满苦难的地狱真的能有?

    “没有。”我答道:“没有天堂,就没有地狱。就算有了天堂,也不见得有地狱。”

    “哦?为什么呢?”

    “没有人会傻到自己选择受苦受难。”

    “但也没有人活得相当滋润,大部分人都是做着地狱般的生活,拿的是微薄的工钱,而他们的上级,真像是生活在天堂里啊,”乔宇续道:“不过我们是不是少考虑了一点,如果那个人真的十恶不赦的话,他配活在其他地方吗?”

    “你的意思是,有强制力,让他没有选择只能下地狱?”

    “不这样难以平众怒嘛。”

    “那强制力从哪来?”

    “不知道。你现在不也好好活着么,这可能是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人类的生与死吧。”

    我陷入了沉思。真的会有这双手,操纵着人类的命运吗?难道真的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去离开这个世间?这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吧。他们希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相信转世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生重新做人。但死亡,真的能够带给他们想要的结果吗?对大多数人来说,死亡,无非就是一种救赎,一种解脱,但很大程度上还是生的延续。谁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每个人死后都不一样。但像乔宇这样,真正到达了自己生前想去的地方后,不也是离开了那个地方,重新回到世间了吗?这样看来,又能有多少灵魂,能够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到达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呢?人总是希望很多事情,但希望的事情又有很多事与愿违。就算是这样,人们也不会停止自己对未来的希望,自己的未来,生前的未来,抑或是死后的未来。人们不满于自己的现状,或是仍然抱有对过去的遗憾,于是他们就希望死后有一个能够称心如意的世界,自己在死后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那背后主宰着这一切的神明,到底存不存在?他们会不会根据人们一生的“福报”来奖励或是惩罚人类?人类到底能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抑或是一生都逃不过神明的操控?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不过唯独死亡这件事,若是不带有任何希望地死,那对于生活来说,也没什么值得他去期望的了。

    想着想着,看向四周,突然发现辞灵已经接近尾声了。现在是一个帅小伙子跪在灵堂前了。听旁边的人说这个人是死者的准孙女婿,他也是神色郁郁,像是把死者真正当作自己的爷爷来看待了,动作也十分虔诚。虽然眼里没有什么泪光,但我能够感受到他的悲伤。有这样的男朋友,死者的孙女一定会很高兴吧,我相信死者若是泉下有知,也会为这位未来的孙女婿感到高兴的。

    旁边还有人在那里风言风语,嘲笑这个小伙子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她们说着说着,顺便把死者的孙子也给说了一遍,那长孙也是没掉一滴眼泪。

    他掉眼泪了。我看见了,长孙躲在棺材旁边的阴暗处,看着他未来的姐夫掉着眼泪。应该是想到自己的爷爷最后没来得及看到孙女结婚吧。其实很多人在葬礼上都不怎么流泪,就算流泪也不会让别人看见,我是这样的。我想起了曾经的我,我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哭,我参加很多葬礼,都没怎么哭,但我是悲伤的,这份心情是真真切切的。不管别人怎么看,不管大人对我怎么调侃,我都会沉默,因为我知道他们看不见我的哭泣,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他们不知道我在背后默默地为他们祝福,他们也不会知道我其实很关心他们自己。我沉默,是因为我无论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会相信,除非他们亲眼看见我哭泣。可是,这样证明自己哭过的哭泣,我更是憋不出来。于是,我就被他们认为是一个冷血动物了……

    我的思维越想越远,甚至还联想到了自己生前的可悲。不知不觉,那小伙子起身退了下去。耳边响起了乔宇的声音。

    “你信不信转世?”依旧是乔宇发问。

    “咱们不是来看这些人辞灵的吗。”我说,似乎我们的谈论已经偏离了主题了。

    “辞灵有什么好看的。咱们现在讨论的,不就是那只不知道去哪里‘辞’的灵魂嘛。”他这么说,我还是感觉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的意思是有人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或者说不尽人意,于是他们想要再来一次,改变自己的命运吗?”我反问他。

    “是的。他们对这个世界其实保有很大的留恋,他们觉得这个世界还有自己割舍不下的东西。于是他们想要重来一次。”

    “但是,他们真的能够如愿以偿地成功转世呢?会不会投错胎?会不会成为了不想做的植物或是动物?”

    “这我就不知道了,”乔宇说道:“不过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前世的记忆应该是会被消去的吧,哪有几个人喝了掺了水的孟婆汤呢。”

    乔宇接着说:“然后他会变成植物,或是动物,或是人。先说什么好呢?先说动物吧。他可能成为了一只羊,或是一头猪,但它记不记得自己的前生,我们不知道。同样,这决定了它知不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亡。人们说人和动物的区别,有一个就是人知道自己会死,而动物不会。其实动物知不知道自己会死?我们也不知道啊。‘子非猪,安知猪知其会死’?它或许早已明白自己会被屠宰的命运,但它仍然活着,仍然好吃懒做,因为它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照这样看,做猪也是不好。那要是做野生大熊猫,那可就不一样了。没有人会杀你,人们都争相想遇到你了。然后每天吃着野生竹子,生活在野生动物保护公园里,也不用进动物园,每天被人观赏,每天都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了。其实变作一只飞虫也不错。就像那蜉蝣一样朝生暮死,一生不是很快的吗?要是变作蝉可就倒了霉了,那得在地下蛰伏多少年,才能鸣叫一个夏天,而且你的鸣叫反而会招致人们的厌烦。不过好在你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总比那些家养的动物要好吧。”

    乔宇又说:“动物的话,做个宠物就不错。狗,猫都可以,不愁吃不愁穿,每天撒撒娇就有的赏识。也不用担心什么天敌,也不会被送去屠宰。人们会把宠物当作自己的朋友,倒不如说是养了个爹。哈哈哈……”

    我也跟着笑了。乔宇话锋一转:“只是有一点不好,别去城里做宠物,要做就做乡村里的宠物。”

    “为什么?”

    “去了城里,可是要绝育的啊,这谁顶得住。”

    我哑然一笑。确实是这样啊。宠物再怎么笨,也知道没了那东西不好受。照这样看,做宠物也是危险系数很大的啊。不过人们口口声声说宠物是人类的朋友,然后背着朋友把它的生殖器给整垮了,这是朋友能干出来的事嘛!

    “那植物呢?”我问乔宇。我现在很想知道他的独特见解。

    “植物嘛,也分野生和家养。野生植物好是好,就是容易被吃掉。家养的嘛,虽然不至于被吃,但免不了一年里截几次肢,最后还可能给你来个腰斩。”

    “这也太可怕了。可不能做植物啊。”

    “那我正好问问你。你说植物知不知道疼?”

    这个问题,第一眼看,和“子非猪,安知猪知其会死”差不多,但仔细一想,还是解释的出。

    “应该知道。”

    “为什么?”

    “含羞草,捕蝇草,这些可是有知觉的吧,要不然怎么一个能害羞,一个能捕蝇呢?”

    “嗯,有道理。照你这么说,植物和动物一样,也知道疼痛了。”

    “你把植物切断,它流的不也是血液嘛,只不过它的血液颜色不一样而已,不过本质上是一样,运输营养物质的。”

    “不错,那么它也有血管了。”

    “当然。和动物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有灵性的生物嘛。”

    “唉,”乔宇叹了一口气:“那些叫嚷着自己不杀生的僧人们,那些把吃肉的人骂了一边的素食主义者,他们不也是杀生吗?甚至他们比肉食者更甚,因为他们自认为别的物种没有知觉,他们不把植物当作生命,这种人我是最看不起的。”

    乔宇不停地叹着气。辞灵不知不觉接近了尾声,许多亲朋大多都走了,剩下一群看热闹的观众,在那里听着舞台上的人唱歌。

    “咱们说完了动物和植物,差最后一样,就是人。其实最赚的就是做人,最亏的也是做人。”乔宇接着说道。

    “此话怎讲?”

    “你说人生是快乐多还是苦难多?”

    “照我看是苦难多。快乐给的快乐只是那一瞬,过去了就索然无味;而苦痛带来的痛苦,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不是过一会就能忘掉的存在。”

    “但有的人还是会选择转世,因为他们忘不掉那些美好的瞬间,这些美好的瞬间掩盖住了背后的痛苦。他们为了这一点点的欢愉,选择了再入苦海。人啊,总是不长记性。这有一部分还是赌徒心理,输的越多,就越不甘,总想给挣回来,结果越陷越深,轮回反复。”

    “也有看开的,你看那庄周。”我反驳道。

    “对。哪有自己的妻子死了,自己在那唱歌跳舞的?又有谁能够做到天地为棺,不计较自己的尸体是被虫吃还是被鹰吃呢?可惜,这样看开的人太少了。我其实,生前也想看开,但根本坚持不了几天。太难了,保持一个积极的心态真的不容易啊。周围发生烦心的事情太多,环境太差,社会节奏太快,现在真的很难做得到了。”

    “那你说那个老人的灵魂现在在哪呢?说不定也转世了呢。”

    “转世,轮回……要是他真的转世了,这样子永远因为自己的求不得而转世,这不也是一种折磨吗?”乔宇喃喃说道。

    “对啊,若是一直对这个世界抱有留恋,不停轮回转世的话,那还真的是找罪受了。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放得下啊。若是能无所求地活着……那不可能的,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没有人能够真正放得下的。”

    “照你这样说,人们只要转世,就会永受轮回之苦喽?”乔宇说。

    “人对于死亡后要去娜儿想得倒是挺详细,但若是轮回的话,最初的灵魂生于何处?”

    乔宇想了一会儿:“这就是人的‘生前事’了。我们只讨论‘身后事’,生前嘛……说不定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谁知道呢?”

    生前之于死后,更为莫测。人只希望死后会这么生活,并不关心生前是什么模样。不过也确实如此,生前是什么样子,我们无法改变;死后的世界,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嘛。

    “咱也弄不明白生前的事情,还是说说这个死者现在在那里吧。”

    “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对我们来说也不重要,”乔宇看着四散的人群说:“不过这里确实是完成了辞灵,不管有没有见到那个灵魂,人们就当作把他送走了吧。但灵魂走了,剩下的这堆骨灰,就只能明天入土了。”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我们看样子也该回去了吧。”

    这一夜,表演团仍然闹到了很晚。但当熟悉的喧闹散去的时候,我却感受到了与往日不同的寂静——死寂。月亮发出淡黄色的光,满天星斗不停地闪烁着,和平日无二致的光景,但我却感受不到平日的安宁。在这神秘的死寂中,我似乎,听到了风的叹息。

    最后一天下午,送葬。

    人们常说“入土为安”。

    其实是活人心安,死人不见得心安。他们也许并不在乎自己身体被烧剩下的那堆骨灰,而他们是不是心安,倒也无从得知。不过,那位死去的老人若是看到了这一场葬礼的话,一定会心安的吧。

    这场葬礼举办的很隆重,一直到现在也是。我们跟着送葬队伍走到了这家的祖坟那里,像是这家人给我和乔宇送葬的一样。不过我们并不是充当那位死者的替身的,我们只是来看看这场葬礼的最后收场。现场早就挖好了坑,一辆载有棺材和那些纸人纸马纸房子的汽车艰难地在山路上行驶。孝子孝女们早就到了坟前跪着,一个个眼圈都是红的,因为就在出发前,死者的棺材被钉了起来,人们再也打不开这顶棺材,子女们再也见不到他们的父亲了,纵使火化后被装在了盒子里,那也是他们的父亲。

    汽车停了。一伙中年人喊着号子,正把棺材从车上往下搬运。这些人在辞灵那晚我见过,都是死者的大儿子程祖庭的拜把子兄弟。现在他们正在把兄弟死去的父亲从车上抬下来。他们面目狰狞,喊声比昨晚舞台上人们唱的歌还要响,喊声把唢呐声遮住了,把那些吹唢呐的小伙子们看呆了,他们光顾着看热闹了,甚至忘记了吹唢呐。搬棺材也是有忌讳的,棺材不能擦地,于是他们找了块红布在下面,生怕犯了忌讳。十几个大汉好不容易把棺材抬到了坟前,正要准备落棺,突然发现棺材不知道应该怎么摆。要让死者头枕北山,脚抵南山,但挖的坑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整体来看是歪了一些,要是一定追求风水的话空间又不够。但哪有这时候再挖的呢?于是那些人商量了一会,又问了村里有名的风水大师,最终决定把坑再挖一挖,坚持要一个好的风水。然后,还是那几个大汉,拿着千斤绳,穿过了棺材下面,他们开始落棺了。落棺比从车上把棺材搬下来要更难,他们喊着更响的号子,像是给死者的新宅道彩一样。那些吹唢呐的年轻人又看呆了,他们又忘记了吹唢呐。大儿子这时突然大喊了一声:“响呢?他妈的响呢!”那些年轻人被他一吓,才想起来要吹唢呐了。主管不住地给大儿子道歉:“祖庭,这些娃都是刚来练的,都还小,没见过世面。你要知道现在干这一行的也不多了……”

    “这些规矩都不知道,还干个屁。”大儿子生气地说,主管还是在那里道歉着。大儿子平静了下来,眼睛盯着他老爹的棺材。毕竟现在还是他老爹的葬礼。

    棺放好了,千斤绳抽掉了。主管让大儿子在上面象征性地铲了几下土埋在上面,然后那些大汉又开始动工了。不一会,棺材的红布就看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形成了一个小土堆,他们铲着铲着,小土堆最后变成了这附近最高最大的土堆了。最后找了个年轻人把白幡插在了坟顶,在旁边插了棵葱,寓意子孙兴旺。然后这些人把那些花圈纸人全堆在了坟上开始烧。死者要是真住在里面,那就跟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一样了,估计里面都被烤熟了。人们把纸钱放在火里烧,把能烧的一切都放在火里了,火堆上飘着黑烟和灰烬,许多人的眼里都是黑色的灰。把能烧的一切都烧完了之后,葬礼也就结束了。

    我看着四周的坟子,一堆堆的,有的坟子旁边的树都长得枯败了,有的还是郁郁葱葱。这些坟子里,一个死者都没有,孤零零的,一片死寂。不过,我现在知道了,这些坟子的存在并非没有意义,因为,它成功地让人们的思念有了地方宣泄,就和葬礼一样,只要活人看着心安,心里觉得心安,也就足够了。

    我们没有跟着送葬的队伍下山,而是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着。我和乔宇都是心事重重的。周围都是坟子,有的坟子前面还有巨大的石碑,有的坟子附近还有石灯笼石亭子。这里埋着的,不只是村子里那些岌岌无名的人,还有外面闯荡的人,身家巨富的人,青史留名的人。这些人,无论生前做过了什么,无论生前得到了多少,死后都一样,埋在了这块土地上,无非就是坟前有没有石碑,供奉的东西多不多,上坟的人勤不勤而已。但,这样的景象他们也看不到了。死亡在这里还有一丝“公平”,那就是每个人的遗体,都平等地躺在这块土地里。

    但死亡,真的不公平。人们常说死亡是公平的,但那也只是人们对死亡的希冀,如同人们希望有地狱,有天堂一样。他们希望死亡平等地带走每一个人,那些作恶多端的人,那些富可敌国惹人嫉妒的人,那些在底层受苦受难无法生活的人,最后都逃不掉死亡,于是人们就以为死亡是公平的了。但死亡,确确实实不公平。人,很难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就是最初的不公平。有的人可以在睡梦中安安静静地死亡,他的死亡就想睡觉一样,眼睛一闭,不挣,这辈子就过去了;有的人则在病床上挣扎着,他们希望死亡让自己解脱,因为死亡这时远比生带给他们的苦痛更少;有的人有了十几代都花不完的钱,他就害怕死亡,因为他怕死亡会清空他的所有。死亡会以不同的方式降临到不同的人身上,这取决于受刑者的心态。若是每个人对待死亡的心态都一样的话,那么死亡在这方面倒是公平的了。可惜这一点无法做到,所以死亡从一开始便不公平。死后像我这样漂泊的人,想乔宇这样进入天国的人,像其他人一样轮回转世的人……死后的世界也是不公平。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甚至连相对的公平都没有。那些吹嘘这个世界上存在公平的人,他们又何尝没有走过后门,一边宣扬“相对公平论”,一边享受着用违背道德的手段获得的财富与权力呢?至于每个人都平等地躺在这块土地上,他们的灵魂,现在又在何处呢?是下了地狱,还是上了天堂?是轮回转世,还是在外游荡?公平的从来不是死亡。根本就没有公平,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公平只是自己用来掩饰的借口罢了。就连这些坟子里的人,虽然都躺在这块土地上,但他们的灵魂到底在哪里,谁都不知道,剩下这些只是给后辈看的遗骸,又谈得上什么公平呢!

    死亡。现在看来,人类难以面对死亡、难以正视死亡的原因,最直接的就是他们难以面对死后到底去的哪里的疑问,然后才是源于死后失去一切的恐惧。害怕自己在死后会不会到什么地狱,害怕自己与心爱的人和物天各一方,甚至永不能见,然后害怕自己倾其一生的所得,随着死亡的到来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亲情,友情,爱情,还有自己生前的财产,都是自己难以割舍的东西。于是人类就开始构筑自己死后的世界,力图死后得到自己生前的一切,甚至是生前得不到的一切……但这丝毫不能改变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恐惧。这只不过是他的幻想,关于死后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仍然是一无所知。“放得下”,三个字说得容易,但做得到的、能够坦然面对死亡的人又有几个呢?大抵很多都和我一样,把死亡当作了解脱。但即使如此,和我一样的游荡的灵魂确实又寥寥无几。人们宁愿选择转生,重新做人或是做一只动物,也不愿徘徊于世间做一只游魂野鬼。他们对未来仍是充满希望,他们冥冥之中相信自己在下辈子能够好好做人,能够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对生前的所得有所眷恋。,人为了哪一点小小的快乐,竟然甘愿遭受轮回之苦;又有和乔宇这般,对自己生前的构想出现了怀疑,而选择重回世间。现在我都不明白,他们心中认为美好的,到底是生前期待得到的,还是生前得到的呢?

    应该是后者吧。我仔细一想。

    人都是失去只后才懂得珍惜啊。

    不过这样其实也好,若是对未来没有了憧憬,对过去没有了怀念的话,那就不能算作一个真实的人生了。就像我一样,虽然生前对未来没有一丝期待,但我的一生自认为还算凑合。至少,我还是怀念着从前的快乐,小时候在……

    小时候的我,都干了些什么呢?

    我在快乐些什么?

    前段时间刚和乔宇分享故事的我,现在,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