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生前

    我回到了那个小区。该走的都走了，不论是死者还是无关的生者都走了，剩下死者的几个子女去了楼上，应该是要商议善后的事情了。灵棚已经被拆了下来，几个中年人正在帮忙收拾地上的垃圾。满地的白花，西风一吹，一个个都要飞起来似的；风里面还夹杂着遗落的金元宝银元宝，还有烧纸剩下的灰，把灵堂前面的空气搞得味道很怪异。

    死人的味道，还没有散尽。

    味道没有散尽，人却都散尽了。

    我最终离开了这个小区。我还是要去乡下多转转，这才是我从小镇回来的主要目的。乡下的风景虽然也是一成不变，但每一次去看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这就是我喜欢乡村的原因之一。到山顶吹吹风，看看山下的田野，或者去小河边看人家钓鱼，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走！这回我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可惜上天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或者说它执意要欺负我。我更倾向于前者，要是后者的话，那我的存在就真的是一个错误了。我只想好好活着，没心思要和上天作对；虽然生前说了些上天不好的话，但也没必要这么针对我吧。我这么差劲，这么渺小，为什么要针对我呢？

    我生前就命途多舛，死后的心愿竟也无法实现了。我在不久之后不仅回来了，而且还离开了乡村，去了城市。

    我在之后的一段时间也在感慨，他妈的命运一直在捉弄我。命运，哈哈哈。真可笑啊。

    算啦，我就这样了，不值得别人怜悯，我就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甚至很差劲的死者罢了。我认命了。

    我走到小区大门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栋栋高楼，心想这下我是不会再回来了。心情好起来了，对我的未来也没什么担心，对之前的事也不在意。现在的我，只是在享受此时此刻，因为我认为未来是虚幻的，过去是不可改变的，计划是没用的，后悔也是徒劳的。只有现在，还牢牢地在我手中。我要享受现在的每时每刻了。死后的我不会再被亲戚另眼相待，不用再每天对着自己空空的钱包叹气，不用为我这一天要怎么过而担心，不用为我的未来发愁了。我现在，要活出我想活的生活了。

    我走出了大门，看见了一堆孩子在门旁玩。我笑了笑。这些孩子的未来是充满苦难的，他们却浑然不知，他们也在享受现在的生活，他们还能在外面玩，就很不错，总比我好。我还深刻地记得小时候就一直在上各种补习班，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单纯地补习那些语数外啥的。我小时候天天都为上补习班唉声叹气，因为没有兴趣就开始不学。在补习班不学，习惯之后，在学校也不怎么学了。小学的事情记不得多少了，初中的事情我还记得很多。我那时候也是天天补这补那，我的学习兴趣早就被磨光了。好在我很聪明，不用怎么听讲就能学会，于是我每次上课都会长时间走神，就这样还混上了重点高中。不过高中的时候我就不行了，这么学下去，成绩是一落千丈。不过我是怎么混上了本大学的来着？

    我边走边想，看着旁边的车辆飞快地驶过，落叶一次次地起舞，我突然感到伤心了。哦，我想起来了，我是怎么考上大学的了。我在高中的最后半学期，开始好好学习了。这不是因为我意识到了学习的必要性，而是我当时有我奋斗的理由。

    正好现在想一下吧，虽然不愿回首，但说不准过几天就会忘记了。

    我当时喜欢上了一个小女生，她原来是我的初中同学，但是我平时也是那种没事不和异性交流的那种人，所以六年没什么交集。也就是高考前的三个月吧，我突然想这些恋爱的事了。我每天守在我教室前面，也是她下课的必经之路上，她一经过就打招呼。我和她不是一个班的，而且平常也没什么交集，但我几番坚持下来，她开始对我以礼相待了。我们经常见面微笑，我觉得打招呼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于是也没敢再进一步。我知道学习很重要，所以我决定暗恋，等高考结束再去表白。我在那三个月里，开始了我的刻苦学习。我现在还仍然认为，我也就那一段时间像一个人了。因为我有点胖，我想通过运动把我变瘦，于是我每天早上起来先围着村子跑一圈，然后跳绳；每天晚饭也不吃，出去跑步；晚上十点多到家还要做半小时的体育运动。我白天虽然也经常走神，而且每次走神都是和她的意淫，但总的来说还是比以前有很大的进步。我还偷偷把初中的毕业合照找出来，把她的那一块剪了下来，每天学累了就看一眼，我就有动力学下去了。我就这样过了三个月，瘦了二三十斤，学习也突飞猛进，高考结束，成绩还凑合。然后我在网上通过她的QQ给他发了我的情书，我写了三个中午的情书，我十几年智慧的结晶，我生前最好的词语，我都加了进去。我还专门誊写了一遍，那些字比我高考作文还好看，这要是换成高考作文非得满分不可。要是看的人是一个阅卷老师的话，她一定会被我的真心打动的。

    可惜她不是阅卷老师。我事后回想了一下，我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个错误，是我没有当面把情书给她，而是选择在QQ上面拍照上传。这一点怪我，因为我太软弱了，我没有勇气去面对。我从小就胆子小，现在还记得被人扮鬼吓到睡不着觉，长大之后就形成了我的软弱。我却经常以文质彬彬自诩，自以为我只是不适合那些强硬的行为。高考前没有表白，是我怕影响她考试，但考完之后确实也见过面，我还是没有去当面表白。我真是一个怂蛋了。

    第二个错误，就是我不知道她早就有了男朋友。这也怪我，情报工作做得不出色，搞了三个月的地下工作，连对象的基本情况都不知道，每天因为一个微笑就能偷偷得意半天，这三个月真是白过了。我知道她之前和人家搞对象被学校处分，但我觉得她应该没这个胆子再去搞了。没想到啊。我应该早就想到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向学校低头啊。当时被恋爱冲昏了头脑了吧

    总之，我很失败。这件事直接导致我在之后很难相信别人，直接导致我没胆量处对象，直接导致我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我在后来的日子总是觉得我很差劲，就连现在也是如此。现在想想，就算她的存在让我的学业突飞猛进，但我之后的生活也确确实实因为这件事慢慢地支离破碎。我在之后的生活里一旦遇到挫折，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我很差劲，连这点小事都完成不了，还是逃避吧。我的信心在那个时候，被她打得粉碎，连渣都不剩。

    不过我当时的表现倒也没什么，被她拒绝之后也就半个钟头，我就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我在之前做过心理准备，我知道表白这件事几率渺茫，所以当时并没有受到过太大的打击。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默默地让我怀疑自己，也就一年的时间，这个慢性毒药就发功了，在我需要努力的大学时期。

    大学。大学很失败啊，前十几年就没怎么认真学习，到了大学更是学不下去。受了之前老师和家长说的激励性语句“等你上了大学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影响，我每天一上课就开始玩手机，我要把我之前没玩过的，之前上学欠下的，全给补回来。平时就玩手机，没事干也玩，机械性地玩，仿佛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践行他们曾经对我欺骗性的承诺。平常我就想着，反正考前多看几天就好了；等到考前，我就破罐破摔了，我知道我不是那种逼得起自己的人。对别人这么软弱，又怎么会逼自己好好学习呢？爱情的失去，伴随着学习动力的消亡，最后开启了我传奇的挂科生涯。挂了一学期，第二学期就要牵扯时间来复习补考，然后第二学期挂的更多了……最后，来不及复习，开始了重修。重修也想挂科一样，越积越多，越积越多，最后，我退学了。

    我退学是有很多原因的，学业问题只是其中之一。我的性格问题才是我退学、自卑、抑郁，最后自杀的原因。之前提到的软弱只是一个小问题，我有太多的缺陷，软弱只是其中一个。我的性格内向孤僻，不喜欢和别人交流，但我又胆小软弱，希望有人在身边陪伴。我平时在密友面前表现得很欢快，经常做丑角引别人发笑，而面对自己的同学又无法展现出我的喜剧天赋了。我挣扎在这两种极端中，心里就愈发地不适应，开始拒绝接受新的朋友，开始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每天去上课的路上，我总是一个人，戴着耳机听着音乐，看着身边都是三五成群的同学，心里都是不屑一顾。我认为这种合群是没有意思的，我注定做不了没心没肺、整天嘻嘻哈哈的人，从小就内向的我已经开始习惯了孤独，而面对孤独的方法就是思想。一件小事，在别人眼里一瞬就过去了，我却能够联想到很多，就单单这一个念头就够我像个三五分钟了。我整天想这想那，对凡事有太多的顾虑，唯独死亡我没有想到。我认为那是一个神秘的话题，我确实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构想了许多却又觉得太过虚幻。与其想着死后的世界，我更愿意想一些故事，也就是所谓的“意淫”，就像那些武侠小说一样，故事里的我仍是孤僻的，内向的，但和现实不同的是，我有女朋友，我有一身武艺，我有钱，我每天过得很快活。

    我整天沉浸在我的幻想中，慢慢地，我被周围的人孤立了，不如说是我主动孤立了我自己。到了期末考试，别人都串着宿舍学习，我就更加心烦意乱。我讨厌吵闹，可每年的这种时候却又是最为吵闹的。我讨厌听到他们哈哈大笑，我讨厌听到他们在那里吵闹着讨论问题，我讨厌他们学习到半夜，害的我睡不了好觉。我只能坐在桌子前，听着歌，发着呆，也不复习，也不交流，只是听着歌，想着事情，醉生梦死。

    我除了默默忍受，别无他法。我总不能对别人说“停止学习”吧。放在平日，我对他们的吵闹还是忍受，我曾经反抗过几次，但他们过了几天就会把我的劝告当耳旁风，然后在半夜化作喉咙里的嘶喊，在游戏的战场中厮杀着。

    我之所以选择忍受，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太在意别人的感受了。我认为这个问题才是导致我人生失败的最大元凶。我在做每一件事情前，总会想别人的感受，会觉得自己做得是不是很过分，伤到了别人。譬如别人吵闹这件事，我不去劝阻的最大原因，就是我在说出口前会想别人的感受，我会想：说话是别人的权力，我要是劝他，以后的关系也不好过，不如忍一时吧。我就是这么“体贴”别人，而没在意自己的身上早已伤痕累累。要是再加上我的软弱，那么这两个毛病就会互相配合，浑然天成，让我一步一步彻底沦为一个卑微的人，让我对自己的自信彻底烟消云散。

    这样看来，抑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学习也不行，人际交往也不行，加上我的内心总是想这像那，心神不宁，整天唉声叹气，内忧外患，我就变得抑郁了。当我发觉自己变得异常的时候，竟能理解那些生活艰难的人了。我慢慢地知道，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都是有难言之隐的，在别人的眼里，他们可能是生活的失败者，是网民嘴中的败类，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差的弱者。是，我承认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差，我承认我的人生很失败。我都承认。就算我不承认，事实也在我的面前。但是，我认为人和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去要求每个人都是那种百折不挠的类型，你不能因为自己走过了这道坎就说走不过的都是失败者。诚然，人生皆苦，但我觉得应该允许有人哭泣，有人逃避，有人放弃。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同样，每个人的成功都不可复制，若是拿自己的一时侥幸作为取笑的资本，那么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生活的矮子。我在网上的许多评论里看到的都是对抑郁症的取笑，那些愚昧的网上圣人往往反串抑郁症患者，发一句“我抑郁了”就能收获无数的赞，而想之前那位女生，对生活不报有希望的她选择了相信网络，得到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嘲笑和“去死”的咒骂。像我这样真正抑郁的人，是不会去看什么别人的评论的，是不会发表什么“我抑郁了”之类的话语的。真正抑郁的人，平时的大部分时间会和自己的思想作斗争，而不会去卖惨，至少像我这样内向的人是如此。

    我对那些评论与弹幕选择了逃避。我知道那些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随波逐流的跟风行为而已，没意思。我整天就想着自己的心事，在苦痛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我想过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好，但太难了，生活处处都是不顺，我想的越多，来的困难也越多。我的心越来越累了。

    “学历”。我并不否定学历，反而承认学历至上。对于普通人来说，学历是最有用的东西，在这个唯学历至上的时代，没人可以否定学历，说的直白些，普通人是无法对抗时代的悲哀的。所以，我讨厌它。我讨厌这种可以否定一切的存在。没有学历的人，真的是社会的垃圾、生活的败类吗？好学生不见得是好人，底层人虽然粗犷，但没有什么尔虞我诈，生活的真实在生活的底层。我对学历、对学校的讨厌，导致了我的学习在本不“富裕”的基础上一落千丈了，退学，成了必然的事。

    退学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虽然我不这么觉得，但我的父母会认为这会让他们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真可笑啊，我讨好着别人，想着别人的想法，自己的失败却由我的父母买单，自己的痛苦分给了他们去承受。在他们的眼中，我就是一个不孝子，拿着钱去挥霍，不去学习，不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他们会这么说我。但是我真的有我的难言之隐啊！我真的很想和父母说出我的困难，我心里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但我说不出口，没人会相信我得了抑郁。他们会觉得我是矫情，觉得我是在逃避，觉得我在为自己开脱，他们不是我，当然不知道我的痛苦。连我最亲最近的人都这么想，更何况其他人呢！

    回到家没有多长日子，我就去异乡谋生了，我想证明给他们看，我可以在这个社会活下去，但我知道我这样做的行为其实只是逃避。我在异乡吃不饱饭睡不好觉，找工作也没找到什么像样的，倒不如说像样的工作不会找上我。我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找到了工作，就是给别人打电话让他去指定的工厂上班，说白了就是黑中介。我念着写好的句子，把他们往一个工厂里拉，什么月薪八千包吃包住都是骗人的，我这样干一个月也不过两千露头。我干了几天，实在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而且这个工作主要吃的是提成，上面的管理看你业绩不好就会踢人的，我干不好，也没签什么合同，自然被踢走了。我失业了。

    前途？钱途！事实就是这样，没有钱，就活不下去，就会被周围的人瞧不起，这就是事实。我注定是一个没有钱途的人，挣不到钱，回不去，只能在网吧里鬼混。每天的堕落让我渐渐地想寻求解脱，我看不下去这么堕落的自己了，但当时我并没有怪罪自己，而是觉得这个世界容不下我了。最后，我选择了投湖自杀。

    现在我有时还在假设，万一当时我梦到了那样的梦，说不准我之后就不会离家出走，就不会在异乡喝着西北风，空着肚子放着屁，干着没有人样的工作……就不会选择投湖自尽了。

    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我走在空旷的人行道上，思索着前生的故事，迎着冷风，向着路的尽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