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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葬礼(其二)

    我终于走出了小镇。

    我突然间发现,和那位少女的邂逅,令我对这个世界又多了些希望了。虽然很大程度上是死者带来的希望,但我起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和我一样的人在为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努力,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最后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觉得不需要知道,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这样就很好,就像彼此都不曾踏入对方的世界一样。很好。我在很多人的一生中不过是一个过客,我也很满意这个角色。

    今天的阳光真明媚啊,风很小,不觉得冷。真是个游玩的好天气啊。

    河里还结着冰,虽然不厚,但足够我在上面滑了。我从一个小桥旁下去,顺着河流向下滑,就像在风中被风裹挟着飞起来一样。抬头看见了刺眼的太阳,低头隐隐约约看得见河里的水草,两侧的岸很高,看不见岸上的景色。我顺着河漂了一段,被大坝阻断了。可惜,要是少几个大坝,那可就更舒服了。不玩了先,上岸去看看。

    我现在虽然出了小镇,但周围还是很喧闹,车笛声,叫卖声,充斥着我的耳朵。我不知道这个河经过了哪里,不过现在的我,离乡村还是有一段距离。四周都是小区,不过我隐约看见了远处的山峦。走吧,在这么好的太阳下散步,实在是一种享受啊。都说鬼魂见不得太阳,其实不然,鬼魂几乎可以去任何地方。在平常人睡觉的时候,在他们做饭的时候,旁边都会有鬼魂。我看见过许多,也做过类似的事,但我们的存在,对于生者而言是感受不到的,因此生者可以大可安心,不会有什么恶鬼来索命的。

    我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慢悠悠地走着,走了老长时间才到乡村。我是早上出的小镇,走到现在都过了中午了,就在一个人家“讨”了许多食物来吃,然后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看着孩子们在那儿玩一种叫做“举胜利”的游戏。这游戏和捉迷藏差不多,只是藏的人要想取得胜利,必须走到一个指定位置大喊“胜利”才行。我悠闲地看他们玩了一个下午,他们每个人玩到了气喘吁吁,每个人都做了回抓人的,每个人都耍过了赖少数了数。他们把太阳从南边玩到了西边,最后太阳也加入到了他们的游戏里,他们就喊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号子回去了。

    这号子挺熟悉啊,可惜我记不得了。

    我在熟悉的节奏下不知不觉度过了一个温暖的下午。然后,到了晚上,我又听到了熟悉的音乐。

    只有死人的时候才会响的那种音乐。

    走吧,看看热闹去。我也只有这种人多的地方可以去了。

    我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但我内心仍然想去这些地方。

    我讨厌热闹,但我又害怕孤独,渴望有人交流。

    人的性格本身就是充满矛盾的吧。

    送殡的地方是在小区楼下,一个绿色的大棚搭着,下面早已摆好了遗像瓜果香炉酒杯,筷子交叉着插在那碗不知道是胶还是米饭上。一切的摆设和之前的那场葬礼一样,只是……我看到棺材上隐隐约约坐了个“人”。那“人”盘着腿坐在棺材上,抽着烟,穿着一身寿衣,头发像是刚剃好没几天的样子,但他的脸色却不太高兴。我知道他是一个灵魂,确切地说,我知道他就是这个葬礼的对象。他的肉体应该在早上被烧成了灰,装在在他屁股下面的棺材里。他应该不知道我是灵魂,我与平常人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我没有戴孝帽穿孝衣,这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的。真没办法,想看就得戴点东西。我找了个白毛巾挂在脖子上,装作是来帮忙的帮手,在旁边有事没事地干点小活,顺便听听灵堂里的情况。

    为什么他的灵魂没有消失?这样的老人我真的没见过,我想每一个人,要是活这么大,连一个对于死亡的目标都没有,那真的是白做一回人了。你要说他对这个世界还有所不舍,我倒是相信,他抽了一大堆烟,光是纸烟头就有一大堆,快赶上旁边烧纸的灰烬了,他现在抽着农村老人人手一个的烟杆,玉嘴的,前面还挂着东西点缀。就是这样,棺材上的烟灰也是厚厚一层,也是和烧纸的灰差不多多了。他究竟有什么不舍呢?老者啊,为什么不早投极乐世界,反而留在尘世深受愁苦折磨呢?

    我在灵堂旁边看着,听着,还要小心自己别被发现。不过那老者应该发现不了我,他空洞的眼神里一点光芒都没有,嘴抽一口烟就空洞地长着,然后吐出来一大片烟雾。我得知现在快要送幡了,但是长孙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那伙人都在那找呢。我现在想知道老者的感想,不知道他会不会参加送幡呢?他这么愁苦,一定,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吧。可惜我不是神明,我帮不了他,我只是个看客,在旁边看热闹的看客。

    怎么感觉我现在活成了曾经讨厌的模样呢?

    人人都是看客。看别人高兴会使自己自惭形秽,但看别人伤心,就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过的不错了。消除嫉妒心,消除对比,是不可能的事情。自己失落了要找回点面子,这很好理解;自己得不到想要的,就硬说别人拿到的不好,这也好理解。每个人都是这样。但我现在却不同。我不是“人”。我对于这场葬礼,怀着的却是对世人的悲悯。纵使我知道世人有好有坏,世人大都险恶,世人曾经杀了我……但我还是怀着深深的同情,来面对这个被世人支配的世界。

    人活一辈子,究竟为了什么?上一次和乔宇一起讨论,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这次,我希望我可以看得到。

    我在灵堂前装模作样地“帮”了半天的忙,里面还是那个动静——没动静。

    沉默。只有沉默。

    老人仍坐在他的“床”上抽着烟。两个儿子一言不发,三个女人不在哭哭啼啼。

    三个?少了一个吧。我仔细一看,两个女儿容易认得出,小儿子的媳妇我也认得出——小儿子身体残疾,他的后背永远驮着,直不起来,他的媳妇自然也是个残疾人。她的双脚内翻,走路都是用脚面子走的,但鞋子却还是正常穿着。

    少了个大儿媳妇。这么重要的场合,不可能不来的吧,会不会早逝了?那这家人的生活,“悲惨”两字就无法形容了。本来小儿子一家人身体就不好,这么多年孤孤单单的,大儿子还要赡养老人,妻子也早逝了……人的命运,有的时候真的很无语。

    过了一会我才知道,真实的情况,更加无语。

    送幡开始。

    人们开始集合了,我杂在队伍里面,探听消息。回头看了一眼,老人没有走,他还是坐在那儿抽着烟。小儿子坐的已经走不动路了,旁边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扶着他。那稍老一点的女人,是死者的大女儿了,她在旁边指挥着:“乔乔,你扶着你爸,我这就找个轮椅去,你好好扶着。”我看那少年,丧服里面套着的像是校服,看起来是刚从学校里放学回来。这么重要的场合,有必要非得上完一天的课再回来吗?你们这些人不是整天说死者为大吗?为什么死者的孙子一整天都见不得死者呢?

    那老人这时突然探出身来,看了看这里。应该是看他的小孙子吧,一整天都没看见了。真好啊,这少年身体没什么残疾,这家人总算有些福报了。我之前还见到过小孙女,七八岁的样子,也没有残疾。好啊,这个不幸的家庭,总算看得见希望了。我没敢看老人此刻的神情,但我能想象得出,他现在应该稍许消失了一些愁容吧。

    小儿子已经坐上了轮椅,被后面的几个人推着。我接着在后面走,听听别人家的风言风语。这种地方,风言风语是最多的。

    “那大儿媳妇不知怎么没有来,你知道不?”

    “我跟你说,”应答的那个女人压低了声音:“那大儿媳妇都说了,从今以后,咱们两家再无牵连了。前两年那老太婆不是死了吗?今年老爹一死,人家老大跟老二就不来往了。”

    “哎哟,还有这种人。”

    “可不是嘛。那老大的儿子结婚没有两年就离了婚啦,人家还是净身出户,你看看多好。现在老大还看中了老爹名下的一套房子,说有一套是给我儿子的。你看看这爷俩,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货。”

    “那人老爹知道吗?”

    “不知道,到死之前都瞒着的,像老大儿子离婚这事,老大要房子这事,都没告诉。你想想要是告诉了,那老头指不定得提前几个月入土。”

    “那人家老大在他老爹走之前去没去看?不是说他老爹是糖尿病晚期,在医院住不下,在家住了一个多月吗?”

    “老大搁外面的矿上干活,总共就回来了一次,住了个一个多星期就走了。”

    “那他媳妇没来?”

    “人家肯定不来,人家话都说明白了还能来吗?”

    “唉,这都是什么人啊。”那女子大叹一口气。

    “你看老二一家,人家多好,天天养着老人,任劳任怨的。我听说老二在最后几天晚上一直守着他老爹,晚上只要一有动静就醒。你看看人家,你在看看那老大。”

    这时,旁边的女人也加入进来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老二“捧”得老高,把老大给按死在了耻辱架上。

    “人家老二身体都不好,老大那几天还天天在他家蹭吃蹭喝的,回来也空着个爪子。”

    “那老大的儿子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回来还有脸问他小叔要钱。人家身体都这样了,最后还借给他不少。唉……”

    “我都听不下去了。欺负残疾人,还不在明面上欺负,你说说这种人,死了都得下地狱。”

    我也有些听不下去了。猛地听到一阵嘶哑的咳嗽声,回头一看,一片烟雾吹到了遗像前面。那老人一瘸一拐地踱了回去。

    估计是他想听听别人议论什么,还以为在议论他自己呢。这下好了,全知道了。

    其实,当他看见俩儿子在背地里是什么态度的时候,当他没有看见大儿媳妇的时候,当他在死前无数个夜里看着小儿子任劳任怨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了吧。

    终究还是没有瞒住啊。

    他坐在了小儿子之前坐的那片茅草上,眼里滴着浊泪。手里的烟枪给放反了,烟灰撒到了草上。

    自然是没有着的。

    他的心,是不是也像这片草一样,再也燃烧不起来了呢?

    他只是流泪,没有哭声,也不擦眼泪,任由眼泪自眼眶滴落;他那双布满褶皱的手不断地在抖动,修剪过的指甲显得十分整齐;他的鼻子里流出了长长的鼻涕,他也不去擦拭。他在那坐着默默地哭了一会,然后就开始了撕心裂肺的呻吟。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鬼魂的呻吟,那声音比人的呼声要深邃百倍,那声音直击我的灵魂,让我在那一瞬失去了所有,然后在之后几秒才感觉到我的存在。

    很可悲吧,我猜错了。这个家庭背负的不幸,实在是太多太多:天灾,人祸,“应有尽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在里面活下去。上天啊,你看到你所做的这一切还不满意,又要生出这么多险恶的人来摧毁这个被你诅咒的家庭吗?你的残酷,只敢对这些底层的可怜人显露吗?你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吧,只敢欺负这些你创造的这些残次品!如果说这些残次品都是你造出来供你摧残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对你真的是失望至极了。

    但我只有失望。我除了失望,别无他法。

    我现在终于知道乔宇当时的感受了,虽然不一样,但这种被欺骗的感觉,这种希望的破灭感,我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

    送幡的队伍已经开始出发了,音乐伴着老人的哭声响了起来。我跟着队伍走了,我不想看着这么一个死后都这么可怜的老人更不愿淹没在他的哭声里。

    我这回走到了队伍的前沿。这支队伍由长孙带队,后面跟着他的父亲和他残疾的小叔。长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悲伤,他并不为这种事感到悲伤,甚至不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悲伤,他的脸上只看得出“麻木”二字。他穿着大棉袄,孝衣被他撑的像个大冬瓜,里面还露着鲜红色的瓤。他爹在后面拄着哀棍走着,和他那坐着轮椅的兄弟并排走着。我看前边还有一堆小孩子,脖子上系着红丝带,身上披着红布,我知道他们算是重孙了,这在农村算得上是喜丧。喜丧?我还真没看出来。整个会场的气氛,都是很沉闷的,人们不好明说,但都知道这个家庭的真实情况,气氛就低沉了很多了。不过这群孩子倒是挺欢,活蹦乱跳的,大人在旁边也管不住。后面都是人在闲聊,大抵也就是这家大儿子的破事了,这支队伍的人倒是挺多,嘴也杂,好在唢呐吹得很响,要不然大儿子听到,说不准得和他老爹一起升天。

    我跟在旁边走,顺便听些闲话,反正不是议论我的,我想怎么听就这么听。我其实很讨厌听人闲话的世人行为,但我现在也成了这样了。偶尔做回世人其实也有趣,上辈子没做过世人,这辈子给补上了。

    那些人又开始议论了,我在旁边听了不少。听别人说,这个姓牛的老人在生前那一个月,把相见的人都见了一遍,一个个都嘱咐了一遍。那大儿媳妇自然没有去,大儿子还想让他老爹见一回重孙,不过那孙子净身出户了,小孩被对方给带走了,这下就成了难题了。最后长孙打了不知有多少遍电话,总算把孩子领来了,当然,孩子母亲自然没有空。这个老人还见到了大外孙的对象,大外孙其实也离婚了,这家人的命运着实不堪。不过好在大外孙的对象比较心善,还来到这个家里和老人说了几句话,让老人安了一份心。

    他们还议论老人死前的状况。老人死前,身边有小儿子一家人和两个女儿女婿,他是在中午,在太阳最耀眼的时刻死去的。那天他们正像平常一样吃着饭,在隔壁屋子里的大女儿就开始呼喊,说老爹不行了。于是那些人到那屋一看,老人的嘴角都歪向了一边。他们呼喊了几次都没有反应,一摸心跳也摸不到,但眼还睁着,嘴里模模糊糊地哼着话。他们都开始哭了。他们边哭着,边把老爹抬下了床,开始换寿衣,刮脸剃头剪指甲了。等到这些都快做完的时候,老人还是含含糊糊地哼着,这个时候女婿敬了一杯酒到他面前,他的眼向下看了看,然后突然往上面一翻,就走了。

    我回想到乔宇当时说的那些话,现在才发现他说的挺对。之前碰到的那场葬礼,那位姓程的老人,其实走得很好,没有什么太多的痛苦,没有什么牵挂,就像平常一样,散着步呢,就走了。很好。这位姓牛的老人,生前经历过了多个月的煎熬,还在想为什么大儿媳妇没有来,一直到死前都可能不知道,也可能是知道却不愿相信,于是他的灵魂便停留在世间,他想知道这一切的答案,虽然他猜到了大概,但他不会死心。外人都说是喜丧,知情的人都为之感到不幸。但这位牛老汉的死,带来的真的只有不幸吗?他的死亡,对于他自己尚且不说,对于大儿子可是一种解脱呢。二儿子也不用再照顾老人,不用受大儿子的逼迫了;那些女儿也不用整天往小儿子家跑来跑去照顾了,但她们会很伤心的。我听到她们说,自己在老爹生前就一直劝他不要抽烟,还骂她们老爹:“你吸这么多怎么不去死的!”到了老爹快死的时候,就让他抽不去管了。她们的老爹当时只是说了一句:“你们都不来看我,我也没人说话,你们的娘走得早,我不抽烟能干什么?”我明白听到这话时那些女儿的心情,更明白说这话时的牛老汉。其实每个人都值得仔细想想自己平时的所作所为,当你知道自己整天念叨,整天嫌烦的那个人快要死了,你还会阻止他要做的一切吗?

    唉。当时要是有人这样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也不至于现在在这里感叹了。

    我跟着队伍走到了一堆火前。还是那样的火堆,还是无数的金元宝银元宝,都烧了,那老汉一分钱都拿不到,自己的遗产还要面临着被大儿子侵占的危机。我看着那少年推着他残疾的父亲,绕了火堆三圈,心里很是难过。那坐在轮椅上的人,脸上露着一股刚毅的神色,和旁边佝偻着低着头的大儿子浑然不同,仿佛此刻他才是站着的那个人一样。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这个家庭的希望;我也从他身后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希望,那少年虽沉默着,但他的眼神和他父亲无异,他脸上的神色和他的父亲无异,他的脚步坚定,他的身姿挺拔。那一瞬,我看到了他和他的父亲,好像就是一个人,一个站着的巨人。

    少年,加油干吧。我相信你的未来是光明的。我会为你祈祷,但我更相信这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火烧完了,队伍回去了。我走到了灵堂那里,人们开始准备辞灵了。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因为我看不见那位老人了,他已经不辞而别了。

    看来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他眷恋的东西了吧。当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欺骗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真正死亡了。

    遗像在烟雾里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辞灵持续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我在旁边也没有怎么去看,我只是在思索着事情。这位老人最后去了哪里?他应该不会停留在世间了吧。面对这么残酷的事实,自己还能正视那些欺骗自己的人吗?但论欺骗,小儿子也是欺骗了他,小儿子的心善欺骗了他。小儿子也是有考虑的,他也想让自己的老爹临死之前能安心离开,事实也确实如此,只不过老爹死了之后知道了这一切,当然,这是后话。我不知道老人生前的想法,不知道老人死后想去的是哪里,不过据我推测,他应该想的是和家人在一起吧,每一个老人都会这么想的,我要是活得到这个岁数也会这么想,毕竟是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亲人,自然会是有感情的。那么现在,这位老人能否得偿所愿呢?万一他真的到了那个地方,面对那个地方的大儿子,他会原谅吗?虎毒不食子,但一味的原谅,难道是世界的真理?

    那个地方的小儿子,应该是一个身姿挺拔的孩子吧,我希望。

    第二天。

    我上午去看了看,那里仍旧没有牛老汉,棺材上的烟灰还是厚厚一层。两个女儿和小儿媳妇在旁边坐着不说话,小儿子坐在前面烧纸,大儿子在外面帮衬,和那些前来吊唁的亲朋哭诉。

    “创友啊,你啥时候来的?”有刚来的亲朋问大儿子了。

    “我是俺爹死的第二天来到的,第一天中午走的,我当时就接到信了。我什么都没拿,转头就往外头走,外面的大雪下的,公交车都没有了。我趟着跟膝盖那么厚的雪,一路走到县城,买了票就来了。”大儿子说着话,眼眶红红的。

    “那你,你爹病了这么长时间,你没回来看看吗?”

    “回来了,回来了十几天吧,矿上还有事,我就走了。我走了差不多得有五六天,我老爹就走了。”

    “噢,是这样。”

    我听这话也不想是假的,大儿子对他的老爹,还是有一份孝心的,这一点不可否认。不过他太看重钱了,自己十分小气,还欺负残疾的兄弟,这我就很看不惯了。

    看不惯他的人多着呢,都藏在心里了。

    小女儿走了出来,有个亲戚在喊她。

    “那啥,玲啊,咱好几十年没见面了,来拉会呱。”一个老太太在那招手。

    “哎哟,小姑,你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也得来。走,咱们去那边说……”

    听人家闲话还是不好的,不过我看她们谈话过程中一直看大儿子,就来了兴趣了。

    “那老大真是的,我得去说说他。”

    “那哪能搁这说。”

    “我中午就走,现在不说哪还有空。”

    “别去啦,管他干嘛。现在俺们就想好了,从今以后,谁也不欠谁的了。”

    “那你老爹留的钱呢?”

    “俺老爹留了两万块钱,俺们打算烧百天的时候再分。”

    “烧百天的时候估计老大还得来。”

    “那可不,要是现在分他那时候还来?”小女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唉,他也不疼疼他兄弟,整天还想着这点钱。”

    “你看看那个花圈,他矿上就这一个花圈,写了五个名,一分钱没给,就光写了五个名。”

    “哎呦……”

    “他儿子还学他老爹的呢,几个朋友也是一分钱没给。”

    “你看看这,好的不学,净学这些东西。”

    “昨天他小舅就把他给叫过去了,当他爹的面给他说:‘牛浩,我跟你说,我这个钱可以不要,但是你的供钱必须得交,不能只写个名。’”

    “后来呢?”

    “供钱还是分给那一家人了。俺是一分没要,俺姐也是,最后都给俺小弟了。俺小弟是个实诚人,老爹最后都是他养的,他身体还不好,这不给他俺们能过意的去嘛。”

    “唉……”

    “反正从今以后,我们也不去问老大哪一家的事了。这可不正合他们的心思?谁都别问,最好。”

    “那那套房子呢?”

    “房子?房子凭什么给他?这不能再便宜他了。噢,这次便宜他,那哪能?反正赶明谁都不认谁。”

    “老爹一走,你们就来的少了。”

    “少也得来,这两个残疾的都不好生活,逢年过节的年货还得帮他们干。”

    “那就好,那就好。”

    “好在我这兄弟的两个小的都是正常的,这还是有些福气的啊。”

    “唉,好在还有两个小的,当初生孩子的时候谁都觉得小孩也不好,谁知道现在都长的这么高了,一点毛病都没有。大的也好,小的也好,都没有残疾。你看现在长得多好。嘿嘿嘿……”

    那老人笑着,旁边的小女儿也笑着,带着泪。

    人。孝心的也是他,贪财的也是他。他是这么可恨,连残疾的兄弟的钱都能厚颜无耻地去抢;但同时,他又是这么可怜,茫茫大雪埋没了他的良心,却埋不了他对父亲的思念。纵然对父亲一次次地欺骗,但他的本心也是想让自己的父亲能好好走啊。在其他人的眼里,他可能早就是一个败类,但在他父亲眼里,却永远是个孩子;在他的儿子眼里,自己也是个父亲。他终究还是有一丝人性的。就一丝。

    一丝,便足够了。

    人,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

    我对于世人的理解,又更深入了一层。

    我知道每一个人,都扮演着好人与坏人,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邪恶的存在,但每一个人又都有自己的良知。在不同的人面前饰演不同的角色,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每个人内心的真实,只能由自己评定。纵使是再邪恶的人,也有一丝向善的希望,纵使是被外人赞美得十分完美的人,内心深处也有一丝空虚与寂寞,这也是邪恶产生的根源。每个人都不是完美无缺的,每个人都不能得偿所愿,世人皆苦。我,对于曾经伤害过我的人,选择了宽容,但我不寄希望于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能够原谅我。人活着,都不容易,无论是记住仇恨,还是将之忘记,都是人类的自由。对我而言,无愧于心,就够了,别无他求。

    中午的饭是这三天葬礼最丰盛的饭,前两天的饭称之为“散饭”,只有最后一天的饭才是最好。不过,这家人看起来没有多少钱,我看那些吃饭的人,手里拿着一次性筷子,铺着白色地膜般的桌子上都是些塑料餐具。差不多吧,老大一毛不拔,两个女儿拿不了多少钱,小儿子又是身体残疾,估计这些钱都是从供钱里提前透支的。不过里面的食客倒不是很介意,对他们来说,大席上的菜还是很好吃的,很多人都偷偷摸摸带着小孩来蹭饭。大儿子小儿子忙完了,也都去吃饭了,脸上的泪早就干了。其实葬礼上能流下多少泪?泪,从来都是在逝者刚刚离开的时候像洪水般涌出,等到第二天第三天,泪早就干了。人们的心情也是如此,等到这个时候,都觉得把死者送走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因此这个时候的葬礼上也不尽是哭泣。谁家多了个孩子,谁家的人结婚了……葬礼上不避讳这些东西,人们反而认为这是兴旺的征兆,就像坟顶插的那根葱一样。

    吃过了中午的饭,下午就是下葬了,人们称之为“入土”。入土为安。

    那老人现在,一定是不“安”的,不过,也只是天知地知老人知我知了。

    多少人能够安然离开?又有谁能够真正不带一丝遗憾地离去?这样看来,人们在临别之际,也只是被大脑给欺骗了。人生有这么多的不如意,人的一生一定会有数不清的遗憾,但在离别之际,每个人想到的,却又是自己得到的快乐,那短暂的,少数的,珍贵的快乐,像一阵强风一样催着生命之船向未知的深海前行。

    要是那老人能够接受家人对自己的欺骗,多好。这样起码能够安然离开。辞灵,还真的把“灵”给辞别走了。虽然老人是在辞灵之前消失的,但从某种层面上来看,这场葬礼竟然是成功的。

    没有人知道死去的人会不会来看他们自己的葬礼,人们只是求个心安,也不让别人去非议而已。但如果死去的人真的“光临”了他们的葬礼的话,他看到这场为他准备的葬礼,是像牛老汉一样默默抽烟落泪呢?还是像程老汉一样对尘世无所牵挂、该走就走呢?若是真的放下了一切,就不会来“光临”这场葬礼,葬礼的受众就“名存实亡”了;若是放心不下尘世的一切,死后才看到了生前看不到的真实,这葬礼又会有什么作用呢!这样看来,葬礼本身对死者没有任何影响,它只是用生者的方式,把死者遗留的东西彻底埋葬。无论怎么样,葬礼还是会照常举行,不管那真正的受众有没有到场。

    下葬的形式和上次的葬礼基本上是一样的,葬礼也都是这个流程。我看那些在旁边默默跪着的人,不管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是女儿还是儿媳妇,他们一个个神色坦然,像是心口的顽疾突然被治愈了一般;他们的眼中含着泪光,看起来明亮亮的,像是表现出了他们心中的希望一样;他们落着最后的泪,这场葬礼会随着他们的泪尽而收场。长孙在旁边仍旧没有表情地跪着,低着头,和他父亲一样。我没有看见小儿子的两个孩子,听别人说是上学去了。

    其实下午的葬礼本身就没什么意义,也就是把一个装着一盒灰的木头匣子给埋了,就是这样,确实没什么可看。但是对于小儿子的孩子来说,这是他们的爷爷被埋葬的时刻,从此之后,他们就再也看不见了,连棺材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堆高高的土。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所爱的人,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们只是坚信,坚信自己的爷爷会在棺材里安静地睡着,他们不会去质疑这一点,他们没有理由去质疑。现在,那位少年,那个小女孩,虽然身在学校,但心里是不是仍然牵挂着这里呢?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的爷爷会因为他们的缺席而失望吗?

    花圈被摆在坟上,厚厚一层。

    人们照例烧了纸房子纸车,在坟头插了根葱。

    我望着黑烟里若隐若现的葱,眼里被烟熏出来两滴泪。

    少年,任重而道远啊。